中国艺术重视气韵,南朝谢赫“六法”中第一法就是“气韵生动”。这本来是一个规范人物画形式要求的概念,唐宋以来扩展到整个艺术领域,并化入气化哲学的内涵,使其由生动传神的要求发展为表现宇宙生机、个体生命的核心命题。气韵生动,被认为是中国艺术的根本大法。
气韵如何获得?北宋以来出现一种观念,认为气韵不可学。北宋艺术理论家郭若虚说:“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法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六法”中,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和传移模写属于技巧方面,可以通过学习达到,而气韵不可学。明李日华说:“绘画必以微茫惨澹为妙境,非性灵澄彻者,未易证入。所谓气韵在于生知,正在此虚澹中所含意多耳。”明末董其昌说:“《画史》云‘若其气韵,必在生知’,可为笃论矣。”并将其与绘画“南北宗”理论联系在一起,认为,“画有‘六法’,若其气韵,必在生知,转工转远”。气韵不是通过知识的累积就可以达到的,必须“一超直入如来地”——通过妙悟方能达到。他的观点与郭若虚“默契神会”的观点是一致的。
气韵不可学,必在“生知”。这是否意味气韵天授,是由先天决定的呢?显然不能做此判断。郭若虚的“生知”说,当受到孔子“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观点的影响。孔子的“生而知之”,就不是先天决定论。孔子一生重“学”,然其“学”包括知识的积累和境界的提升两个方面。子贡学识深,颜回不及,然孔子认为其门下颜回为最“好学”之人,而以“器也”评子贡。他认为,人的一生都是学的过程,境界的提升比知识的积累更重要。他的“生而知之者,上也”,显然落脚在生命根性上的把握,而不是先天就具有。这生命根性的把握,需要“生知”——就是妙悟。
南宋严羽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诗道如此,艺术创造也是如此。相比知识的积累、技巧的训练,在艺术创造中,悟性则更重要。观画看气象,艺术的高妙在形式之外。
在中国艺术哲学中,妙悟既不是先天赋予的,也不是一种神秘的体验过程,它由人的整体生命发出,既是一种能力,又是一种修养,是认识世界的手段,又是融入世界的智慧;它虽属于认识论范畴,然其本质上则应归于功夫论。
传统艺术哲学以妙悟为根本创造方式,与中国艺术发展的大方向密切相关。中国哲学是一种“成人之学”,重品是其基本特征。中国艺术从总体上看,是重品的艺术。如在绘画中,梅兰竹菊深受人们喜爱,几乎成为永恒画题,这倒不是它们比别的花卉美,而因它们是人格的象征。传统艺术哲学将人品与艺术联系起来,品,不光是道德的功课,还包括领悟力、洞察力等,也就是生命体验的能力。艺术是人心灵境界的外显形式,有一等之心灵境界,方有一等之艺术。心灵境界的提升,仅通过知识的学习是无法获得的,必诉诸精神的养练和培植。
悟性,是心灵境界的凝结;妙悟,由心灵境界释放而出。就像石涛所说:“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呕血十斗,是知识的积累,技巧的满足;啮雪一团,则是精神的超升。技巧当然是作画之必备,但艺术创造不能停留在技巧上;知识的积累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心灵的气象和格局。中国艺术强调的是“心印”,养得一片宽快悦适的心灵,就像石涛所说,吞下一团洁白的雪,以冰雪的心灵——毫无尘染的高旷澄明之心——去作画,才能自创佳构。
妙悟,并不意味对知识的排斥。传统艺术哲学并非将境界与知识对立起来,知识的积累是基础,境界的提升是导引。不是说境界的提升必须通过知识的积累方能达到,而是强调,知识的积累往往可充当境界提升之助力。董其昌说:“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他既主张“气韵不可学”,必须根源于心灵的妙悟,同时又强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知识积累,他甚至认为“不读书,不足与之言画”。学和养二者不偏废,方为“学养”。心灵的涵泳,是整体灵魂的功课,包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知识和经验积累,而不是排斥之。
惟具有高朗的气象、开阔的心胸,具有独特的“悟性”,才能更好地运用知识、控制知识。中国人对待知识的态度与西方哲学有明显不同,这也反映在艺术哲学上。作为传统艺术后期发展最为重要的理论家,董其昌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知之一字,众祸之门。”他认为,对于艺术创造而言,知识既是力量,也是障碍。将知识变成艺术创造的动能而不是羁绊的力量,是艺道成功之关键。气韵不可学的命题,乃是一个警惕知识的命题,一个以悟性统率知识的命题。
本书环绕妙悟诸问题进行考察,力求揭示传统艺术哲学“有境界,则自成高格”的内在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