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伯世家》导读】
“世家”取“开国承家,世代相传”之意,记载世袭封国的诸侯事迹,列在世家的人,其子孙世系相传。“世家”所记人物,除其名分、地位与本纪不同外,其记载编次与本纪大致相同,并且也是用编年体。春秋战国各诸侯国大都列入世家,如晋、楚、郑、韩、赵、魏等国;汉初同姓王也在世家,如楚元王刘交、荆王刘贾、齐悼惠王刘肥等;萧何、曹参、张良、陈平等,也都封侯,子孙世袭,故都在世家。
《史记》三十世家,惟有《左传》、《国语》、《战国策》,加上一些谱记杂说可资借鉴,因此有一些罅漏,本篇即是如此。不过前人对本篇评价还是很高的,如沈豫认为本篇“平叙中见侧,侧叙中还平,是史公极矜意文字”。
【原文】王余祭四年,吴使季札聘于鲁,请观周乐[1]。为歌《周南》、《召南》[2],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3]。然勤而不怨。”歌《邶》、《鄘》、《卫》[4],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5],是其《卫风》乎?”歌《王》[6],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歌《郑》[7],曰:“其细已甚,民不堪也,是其先亡乎?”歌《齐》[8],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9],其太公乎?国未可量也。”歌《豳》[10],曰:“美哉!荡荡乎[B11]!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歌《秦》[B12],曰:“此之谓夏声[B13],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歌《魏》[B14],曰:“美哉!渢渢乎[B15]!大而婉,俭而易行,以德辅此,则盟主也。”歌《唐》[B16],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风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歌《陈》[B17],曰:“国无主[B18],其能久乎?”自郐以下,无讥焉[B19]。歌《小雅》[B20],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歌《大雅》[B21],曰:“广哉!熙熙乎[B22]?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歌《颂》[B23],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诎,近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B24],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见舞《象箭南籥》者[B25],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B26],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B27],曰:“圣人之弘也,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B28],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及之。”见舞《招箾》[B29],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焘也[B30],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无以加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观。”
【注释】[1]余祭:春秋时吴国的国王之一。季札的次兄。季札:春秋时吴国贵族,又称公子札,吴王诸樊之弟。他出使鲁国,在欣赏周代传统的音乐诗歌时,当场加以评价分析,借此说明周朝和诸侯的盛衰大势。周乐:周朝之礼乐。鲁国作为诸侯国,将周乐作为天子之乐。[2]《周南》、《召南》:《诗经》国风中的两个部分。[3]始基:原来周文王用诗教化臣民是以《周南》、《召南》为根基的。犹未:犹,即还有。未,没有尽善。[4]《邶》、《鄘》、《卫》:邶、鄘、卫是武王伐纣后,对商地划分的三个小国(即三监)。后三监叛乱,周公灭之,并三监之地为卫,封予康叔。[5]康叔、武公:康叔,周代卫国的始祖,名封,周武王之弟。初封于康(今河南禹县西北),故称康叔。武公,周幽王时期的一个诸侯王。[6]歌《王》:唱《诗经》中的周室风诗。王,指东周洛阳,因周东迁,王室等同列国,其诗不得入雅。[7]歌《郑》:唱郑国的风诗。[8]歌《齐》:唱齐国的风诗。[9]泱泱:气势弘大之貌。表东海:表,即表现。东海,因齐国位于周之东面,临海,故东海指齐地。[10]歌《豳》(bīn):唱豳国的风诗。[B11]荡荡:广大之貌。[B12]歌《秦》:唱秦国的风诗。[B13]夏声:夏,即大,因秦地辽阔,其风诗具有大而深之韵味。[B14]歌《魏》:唱魏国的风诗。[B15]渢渢:中庸之声韵。[B16]歌《唐》:唱唐国的风诗。[B17]歌《陈》:唱陈国的风诗。[B18]国无主:指陈的风诗淫声放荡,无所畏惧,故而无主。[B19]无讥:没有批评、评价。[B20]《小雅》:《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一部分是宴会的乐歌,较多的是反映其统治危机,并对此表示忧虑的政治诗。有的则表现了周室与西北戎、狄部族以及东方诸侯各国之间的矛盾。[B21]《大雅》:《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多是西周王室贵族的作品,主要歌颂从后稷以至武王、宣王等的功绩,保存着较多的周初及“宦王中兴”的史料:有些诗篇对周厉王、幽王时期的政治混乱和政治危机也有反映。[B22]熙熙:和乐之乐声。[B23]歌《颂》:唱《诗经》中的《颂》诗。颂,是赞美国王的“盛德”,通过敬神祀祖,“以其成功告于神明”的诗篇。[B24]处而不底:虽泰然处之然而并不停滞。五声:即五音。中国五声音阶上的五个级,古代叫“宫、商、角、徵、羽”,相当于现行简谱上的1、2、3、5、6。八风:八方之风。《吕氏春秋·有始》:“何谓八风?东北曰炎风,东方曰滔风,东南曰熏风,南方曰巨风,西南曰凄风,西方曰飂风,西北曰厉风,北方曰寒风。”[B25]象箭南籥:文王时的乐舞。象箭(shuò),武舞所执的竿。南籥(yuè),古代一种乐器,形状像箫。[B26]大武:简称《武》。周代“六舞”之一,表现周武王伐纣的武功。[B27]韶濩(hù):古乐名,相传为商汤时代的乐舞。[B28]大夏:周代“六舞”之一,相传为夏禹时代的乐舞,周代用以祭祀山川。[B29]招箾(xiāo):招,通“韶”,虞舜时的武乐,亦称大韶。[B30]焘:覆盖之意。
【译文】吴王余祭四年的时候,吴国派遣季札到鲁国去访问。季札到了鲁国,请求观赏周代的礼乐。鲁乐工为季札唱《诗经·国风》中的《周南》、《召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原来文王教化臣民是以此为基础的哟,但也还有未尽善之处(因诗中还有商纣乱天下的事)。总的表现了文王勤政而民无怨恨之情。”乐工唱邶、鄘、卫三国的风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如此渊深,百姓虽然忧虑然而还不困倦。我听说卫国的康叔、武公二位诸侯对百姓的恩德就是这样。这不就是卫国的风诗么?”乐工唱周室东迁后,东周的风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百姓为周室损其家而忧思,然而还有先王教化的遗风。因此不惧怕。这不就是周室东迁以后的风诗么?”乐工唱郑国的风诗,季札说:“其诗讥讽郑的政事琐碎太甚,百姓不能忍受了,这莫非郑国要先亡?”乐工唱齐国的风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气势如此弘大,是其教化之广阔哟!表现了齐国的风貌,这莫非是姜太公(齐国的始祖)的德政?齐国的前景无可限量啊!”乐工唱豳国的风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气势如此深广宏大哟,百姓很快乐但却不过分,这莫非是周公居东时的风诗么?”乐工唱秦国的风诗,季札说:“这就叫做夏声。能够称做‘夏’的就必然是大,这声调算是大到极点了,这莫非是周室旧地的乐调?”乐工唱魏国的风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如此中庸,博大而又婉转,节俭而又轻而易举地执行,再用德来辅佐,这是联盟之主哟!”乐工唱唐国的风诗,季札说:“他的风味深思悠远,很有上古陶唐氏的遗风,如若不是,那为什么忧思如此深远呢?若不是令德的后裔,谁能达到如此水准呢?”乐工唱陈国的风诗,季札说:“一国没有君主,这个国家还能久存么?”自郐国以下的风诗,因为其国度很小,季札没什么批评议论。乐工唱《诗经·小雅》中的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想着武王的恩德,因而没有贰心(反叛之心),怨恨然而不说出,这莫非是周室之德政的衰败?还有先王所遗传下的民俗呀。”乐工唱《诗经·大雅》中的诗,季札说:“声音很宏大呀!如此和中之乐,音调委婉曲折然而又有正直的体统,这莫非是周文王的德才?”乐工唱《诗经·颂》中的诗,季札说:“美到极点了!直率然而并不倨傲;曲折然而并不迟钝;亲近然而并不威逼;远隔然而并不携带;变迁然而并不过分;反复然而并不令人厌恶;悲哀然而并不感到忧愁;欢乐然而并不荒诞;时常采用然而并不匮乏;志气博大然而并不显露宣泄;乐善好施然而并不浪费;索取然而并不贪婪;泰然处之然而并不停滞;运行然而并不任意流放。五音和谐;八风平缓。节奏(拍)有章法,守则有秩序。凡是有昌盛的德政之地是相同的。”观看《象箭南籥》这一乐舞,季札说:“舞得很美呀!但还有遗憾(武力伐纣杀戮太多)。”观看《大武》这一乐舞,季札说:“舞得很美呀!周室的昌盛,莫非就是这样?”观看《韶濩》这一乐舞,季札说:“圣人之德那样弘大,他们还觉得有惭愧于德,可见圣人处世的艰难啦!”观看《大夏》这一乐舞,季札说:“舞得很美呀!大禹辛勤治水,却不夸耀功德,除了大禹谁能做到?”观看《招箭》这一乐舞,季札说:“舜的品德之高,已到极点,犹如苍天般无处不覆盖;又如大地般无处不承载。虽然也还有人具有极好的品德,但没人能超过他了。观看了这些美到极点的礼乐,倘若再有别的礼乐,我不敢再观看了。”
【鉴赏】季札,又称公子札,春秋时吴国的贵族,吴王诸樊之弟,多次推让君位。封于延陵(今江苏常州),称延陵季子。后又封州来(今安徽凤台),称州来季子。余祭四年(前544),出使鲁国,欣赏了周代传统的音乐与诗歌。本文记述的,就是他在欣赏音乐诗歌时所作的分析评论,借此说明周朝及诸侯国的盛衰大势。
季札评音乐和诗歌,是从艺术和思想内容两方面来进行的。比如,他评《周南》、《召南》,“美哉”是从其音乐节奏、韵律而言;“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是就其内容和诗歌的社会作用而言。再如,他评《郑》诗,认为:“其细已甚,民不堪也,是其先亡乎”,是就其“声细”,多民间音乐的曲调和民歌民谣的内容,与孔子等提倡的雅乐大相径庭而进行批评的,所以他认为是“亡国”之音!季札评舞也是如此,比如他评《大武》,认为“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评《大夏》,认为“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及之”,总是从艺术和政治两方面着眼。
季札作为春秋时期一位多次礼让君位的公子,却有颇深的文学艺术修养,本文中记述的他对诗歌和乐舞的中肯而准确的评论,充分表现了他高明的审美意识和审美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