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史记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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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东方朔,避世于朝的隐士(节自《滑稽列传》)

【原文】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1]。朔初入长安,至公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2]。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仅然能胜之[3]。人主从上方读之,止,辄乙其处[4],读之二月乃尽。诏拜以为郎,常在侧侍中[5]。数召至前谈语,人主未尝不说也。时诏赐之食于前。饭已,尽怀其余肉持去,衣尽污。数赐缣帛,担揭而去[6]。徒用所赐钱帛[7],取少妇于长安中好女。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更取妇[8]。所赐钱财尽索之于女子。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狂人”。人主闻之,曰:“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9],若等安能及之哉!”

朔任其子为郎,又为侍谒者,常持节出使。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10]。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沈于俗[B11],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B12]!”金马门者,宦署门也,门旁有铜马,故为之曰“金马门”。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共难之[B13],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著于竹帛[B14],自以为海内无双,即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其故何也?”东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备也[B15]。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张仪、苏秦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擒以兵,并为十二国[B16]。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听行通,身处尊位,泽及后世,子孙长荣。今非然也。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诸侯宾服,威振四夷,连四海之外以为席,安于覆盂[B17],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如运之掌中。贤与不肖,何以异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B18],不可胜数。悉力慕义,困于衣食,或失门户[B19]。使张仪、苏秦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B20],安敢望常侍侍郎乎!《传》曰:’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合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曰时异则事异。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九皋[B21],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修学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崛然独立,块然独处,上观许由,下察接舆,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B22],寡偶少徒,固其常也。子何疑于余哉!”于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

建章宫后阁重栎中有物出焉[B23],其状似麋。以闻,武帝往临视之。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诏东方朔视之。朔曰:“臣知之,愿赐美酒粱饭大飨臣,臣乃言。”诏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臣朔乃言。”诏曰:“可。”于是朔乃肯言,曰:“所谓驺牙者也。远方当来归义,而驺牙先见[B24]。其齿前后若一,齐等无牙,故谓之驺牙。”其后一岁所,匈奴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

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蕃[B25]。恺悌君子[B26],无信谗言。谗言罔极[B27],交乱四国。‘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帝曰:“今顾东方朔多善言?”怪之。居无几何,朔果病死。

【注释】[1]外家:诸子百家。[2]公车:掌管殿廷司马门的官署。凡是天下上书言事以及国家有征召等事都由他总领。此署因公家车辆所凑聚而命名。凡:大概。奏牍:即上书言事的竹简或木片。当时还未发明纸,只能用竹片或木片书写,那竹、木片叫简牍。[3]持举:扛抬。仅然:刚好。[4]上方:宫禁、内廷。乙:作上划断记号。[5]侧侍:侍候在武帝左右。[6]缣(jiān)帛:绢绸。担揭:担是肩挑,揭是高举。[7]徒用:专用。[8]率:大多。所:许,光景。更取:重娶。[9]令:假使。[10]避世:隐居。[B11]据地:爬在地上。陆沈:无水而下沉,比喻沦落。[B12]蒿庐:竹门草舍。[B13]博士:朝廷中执掌经书史料的官,此官须是精通历史的博学者。共难之:大家一齐诘难东方朔。难,责难、质问。[B14]著于竹帛:写成文章或著成书。[B15]备:完全了解。[B16]十二国:指鲁、卫、齐、宋、楚、郑、燕、赵、韩、魏、秦、中山。[B17]覆盂:倒置的盘盂。盂,一种器皿,上口大,下脚小,将其倒立便很稳固而不会倾倒。比喻时局稳定。[B18]辐凑:形容集中,就像车轮上的每根车辐那样都凑集在中心的车毂上面。[B19]或失门户:有的人竟连进身的门户也摸不着。[B20]掌故:掌管史料(管档案、查史实)的史官。[B21]九皋:幽深遥远的沼泽。[B22]崛然独立,块然独处:像石头那样矗立着,像泥块那样静止着。形容十分孤独落默。上观许由,下察接舆,策同范蠡,忠合子胥:指处士的志节可与许由、接舆、范蠡、伍子胥相比。许由是尧时贤人,尧让天下给他,他不肯受。接舆是春秋楚人,以歌感动孔子,孔子下车与他相谈,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范蠡是春秋楚国人,与文种同事越王勾践,苦身尽力,给勾践深谋二十年而灭吴国,雪了会稽之耻,位居上将军。他认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而且深知勾践的为人是: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同安乐,于是,他悄悄去到齐国,改名鸱夷子皮。齐人闻听他很能干,用他为相。不久他散尽家财,去掉官职而居在定陶,自号陶朱公。子胥即伍子胥,名员,春秋楚人,其父伍奢、兄伍尚被楚平王所杀,他逃往吴国。后来助吴破楚,鞭尸楚平王,以泄愤。他留吴相吴王两世。最终被伯噽所谗,吴王夫差赐剑令他自杀。与义相扶:和修身养性相伴。[B23]建章宫:宫殿名,武帝太初元年建。重栎:双重栏杆。物:奇怪的动物。[B24]驺(zōu)牙:口中有九颗牙的形式大小都相同,好像骑马的仪仗队那样整齐地排列着,东方朔便按其齿形,随口命名叫这种动物为驺牙。[B25]营营:苍蝇乱飞的声音。蕃:即藩篱,很密的网络。[B26]恺悌:慈祥端庄。[B27]罔极:没有止境。

【译文】汉武帝时候,齐地有个姓东方名朔的男子,因为他爱好古代的史传和儒家的经术,所以广泛地博览了诸子百家的书简。东方朔刚进入长安,便去到公车处向皇上进言,其奏折大概用了三千片简牍。公车处派了两个人一起扛抬这些奏书,才能搬动它。武帝在宫内阅读东方朔的奏书,想要停止,都须在那里作一个划断的记号,以便接着读。武帝读了两个月才读完。下诏封了东方朔为郎官,经常随侍在武帝左右。武帝屡次召唤东方朔到他跟前谈论政事,武帝没有不高兴的。武帝时时在其跟前,下诏赏赐东方朔的食物。东方朔吃完饭,还要在怀中揣上剩余的肉拿回去,将衣服全弄上污渍。武帝屡赏赐给朔绢绸,他便肩扛手拿而去。他专用皇上所赐的金钱绢绸去娶长安城中年轻漂亮的女子。大略每次娶妇一年的样子就抛弃了,又重新娶一个。皇上所赐的钱财都尽用在那些女子身上。武帝左右的诸位郎官中有一半人都叫东方朔为“疯子”。武帝闻听这称呼,便说:“假使东方朔为官做事没有这等行为的话,你们这些人怎么能配跟他在一起呢!”

东方朔保举他的儿子做郎官,又调任为侍中的接待外来宾客,通报洽谈外事的职位,还时常奉命出使他国。东方朔在宫殿中行走,一位郎官对他说:“人们都认为你是疯子。”东方朔说:“如像我东方朔这样的人,就是所谓的隐居在朝廷间的人呀,古代的人,便隐居在深山中。”有一次,东方朔坐在宴席上,饮酒半醉,便爬在地上歌唱道:“我沦落在世俗之中,隐居在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隐居全身,又何必去到深山之中,居住在竹门草舍之下呢!”金马门就是官宦衙之门,其门旁有铜马,所以称他为“金马门”。又有一次,许多在官的学者们会聚在宫殿下与东方朔摆谈议论,那些人都诘难东方朔说:“苏秦、张仪两人偶尔碰到万乘之主(君主),就都得了卿相这样的高官厚禄之位,他们的恩泽延续到后世子孙。现如今你先生修得了先王的治国安邦之术,仰慕圣人的仁义,读得烂熟的《诗经》、《书经》以及诸子百家的书,数都数不清。著书立说,你自认为海内没有第二个,则可说是博古通令论辩机智了。而且全力尽忠去事奉圣上,这样一天天持续已几十年了,你的官位不过是个郎官,职责不过是个手持战戟侍从。这意味着你尚且有过失么!不然,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东方朔回答道:“这原本不是你们所能够完全了解的。那时有那时的时情,此时有此时的时情,那时与此时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张仪、苏秦所处的时情是:周王室已经很衰败,诸侯王已不朝贡周天子,各自行政争夺权利,相互之间兴兵擒拿,域内兼并为十二国,这些诸侯国不分强弱,他们之中得到谋士的就强大,失掉谋士的就要灭亡。所以那时游说之士很行得通吃得开,那身价自然很尊贵,其恩泽延及后世,其子孙长久荣华富贵。现在的时情就不是这样了。我们的圣帝在上,他的德政流传天下,诸侯臣服,他的威望震慑四面的蛮夷,将四境之外的疆土连成一片犹如一张席,国内形势犹如倒置的盘盂那样安安稳稳,天下势力均衡,合而成为一统,凡是举动行事,犹如在手掌中搬动一下那么容易。此时的能干者与窝囊废又有什么差别呢!而今偌大的天下,众多的学士庶民,都极尽全部精力奔驰游说,并立进言的人犹如车轮的辐子那样凑集在一起,数都数不清。这样尽全力倾慕道义,有的在衣食上都很困苦,有的连进身的门户都摸不着。假使张仪、苏秦那伙人生在今天这个世道,就不会得到掌故的官职,怎么敢奢望常侍郎的官位呢!《史传》说:’天下没有灾害,虽然有圣人,也无法施展其才干;一国的上下和睦同心,虽然有贤良的人,也没处立功。‘《诗经》说:’鼓和钟放在深宫中,敲击出的声音能传到宫外‘,’处在幽深遥远沼泽中的鹤,它的鸣叫声可传到天上。‘假如能修身养性,何必担心不荣华呢!姜太公亲自行仁义七十二年,因逢周文王,才得以实施他的学说才华,后来封在齐地,后世子孙七百年而没有绝断其恩泽的荫庇。这就是学士们为什么要日夜孜孜不倦地修学行道,不敢止息了。现今世上家居而未走上仕途的学士,时代虽然不用他们,他们像石头那样矗立着,像泥块那样静处着,然处士的志节可与许由、接舆、范蠡、伍子胥相比,天下和平安宁,用修身养性相持,处士无伴少友的孤立,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你们又为什么要对我猜疑呢!”于是,诸位先生哑口无言。不能应答。

建章宫后面亭阁双重栏杆中有一动物出现了,它的形状像麋鹿。武帝听说了,便前往临近观看。询问左右群臣中那些精通经术的人,没有谁知道这动物是什么。下诏传唤东方朔来看。东方朔说:“我知道是什么,希望赏赐美酒好饭丰盛地宴饮我,我才说。”武帝下诏说:“可以。”东方朔用毕酒饭,又说:“某处有公田鱼池蒲苇地几顷,陛下将其赏赐我,我东方朔才说。”武帝下诏说:“可以。”于是,东方朔才说道:“那就是叫做驺牙的东西呀。这是吉祥的征兆啊,远方之邦有来归义的,因而驺牙才预先出现。它的牙齿长得前后一致,整齐相等,没有门牙,所以叫它驺牙。”这之后一年许,匈奴混邪王果然率领十万之众来归降汉廷。于是,汉武帝又赏赐东方朔很多钱财。

到老年,东方朔要死时,他谏言说:“《诗经》说:’嗡嗡乱飞的苍蝇,停止在藩篱上。慈祥端庄的君子,不相信谗言。谗言没有止境,是四方的邻国相互捣乱。‘希望陛下远离乖巧奸佞小人,退避谗言!”武帝说:“而今东方朔反倒多善意的言论了!”对他感到奇怪。没过多久,东方朔果然病死了。

【鉴赏】东方朔(前154—前93),西汉文学家。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字曼倩。武帝时,为太中大夫。性诙谐滑稽,善辞赋,有《答客难》等篇,史书上称他为杂家,关于他诙谐机智的传说,在民间流传很多。本文选自《滑稽列传》,通过他的诸多小事,表现了东方朔的博学广见,睿智机敏,狂放忠直的性格特征。

首先,文章概括介绍东方朔的“怪异”与“狂放”。(一)他博学多闻,见多识广。初入长安,给皇帝的公车上书有“三千奏牍”,皇帝看了两月才完。可见他的言论与见解之多之广;(二)他拜为郎后,常以诙谐幽默之话语使皇帝大悦;(三)皇帝赐他的饭,他常将余肉用衣服包回去,使衣服尽污;(四)皇帝赐他的缣帛钱币,他用于娶长安城中的好女为妻,一年之后,又重新再娶;(五)自荐儿子为郎,为侍谒,常持节出使;(六)自谓自己是“避世于朝者”,故酒酣之时,常爬在地上歌唱:“我沦落于世俗之中,避世在宦者的金马署门。朝廷中就可避世,何必再去寻求深山、蒿庐之门!”他的这些反常的“怪异”和“狂放”的行为与言辞,显示了他是一个狂放不羁的人,当同僚呼他为“狂人”时,皇帝则说:“如果东方朔没有这些荒诞怪异的行为,你们哪个能比得上他呢!”从侧面反衬出东方朔的智慧与才能其次,写东方朔的“答客难”。许多在官的学者先生有一次一起诘难东方朔,问他:“古时的苏秦、张仪,不过游说之士,官至卿相,先生学问渊博,颂百家之言,著竹帛之书,执自为以海内无双,可谓博闻辩智,尽心尽力以事圣帝(武帝)数十年,为什么你的官位仅不过持戟侍从的郎官?是不是你还有什么缺点啊?”东方朔进行答辩:(一)先提出自己的观点:“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二)分析“彼一时,此一时”。“彼一时”为战国时期,周室大坏,诸侯各自为王,纷争为十二国,不分雌雄之际,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士子能身处尊位,泽及后世;“此一时”是圣帝(武帝)一统天下,诸侯宾服,威振四夷,天下安定。大凡行动举事用不着特殊的才智,所以“贤与不肖”没有区别,士子不能安处尊位就很自然了。(三)分析“时异则事异”。今天下一统,人才众多,纷纷涌向朝廷,一些人连进身的门户都找不到,假使张仪、苏秦生在今天,就是连一个掌故小官都得不到,安敢想做到我现在的郎官?所以《传》说:“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合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所谓“时势造英雄”,就是这个道理。(四)分析修身获荣与处世独立。如能像姜太公那样修身积学行道,何患不荣?但今天的多数士子,他们的志节可与古时的许由、接舆、范蠡、伍子胥相比,因为天下太平,他们的才能均无用武之地,所以他们洁身自好,修身自恃,显得孤独,没有做官,是很平常的事。何况是我呢?东方朔采用正面批驳与说理的方法,将众位诘难的学者先生驳得哑口无言。

再次,写东方朔辨兽与遗言。汉武帝建章宫后阁栅栏中,出现一怪兽,其状似麋鹿。众人不能知。汉武帝召东方朔来询问,东方朔回答是“驺牙”,因它的牙齿前后若一,无臼齿,都像门牙一样,所以叫“驺牙”,此乃远方将有人来归降的吉祥的象征。这当然是随意的答话,但一年以后,匈奴混邪王果然率十万众来降汉。于是东方朔得到了重赏。后,临死之前,他借用《诗经·小雅·青蝇》中的诗句,劝告汉武帝“远巧佞,退谗言”,否则,谗言传播,会交乱四方的邻国。

全文围绕东方朔的怪异、狂放、睿智、机敏、忠直进行描写,再现了西汉初年一位避世于朝廷的隐士,即不慕尘世虚荣,隐身于朝廷的知识分子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