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魏晋玄学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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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冯友兰《论风流》

《世说新语》常说名士风流。我们可以说,风流是名士的主要表现。是名士,必风流。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不过冒充名士底人,无时无地无之,在晋朝也是不少。《世说新语》说:“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任诞》)这话是对于当时的假名士说底,假名士只求常得无事,只能痛饮酒,熟读《离骚》。他的风流,也只是假风流。嵇康阮籍等真名士的真风流若分析其构成的条件,不是若此简单。我们于以下就四点说真风流的构成条件。

就第一点说,真名士,真风流底人,必有玄心。《世说新语》云:“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步兵曰:‘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刘孝标注云:“《竹林七贤论》曰:‘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己之所以为达也。’”“是时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荡越礼。乐广讥之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至于此。’乐令之言,有旨哉。谓彼非有玄心,徒利其纵恣而已。”“作达”大概是当时的一个通行名词。达而要作,便不是真达。真风流底人必是真达人,作达底人必不是真风流底人,真风流底人有其所以为达。其所以为达就是其有玄心。玄心可以说是超越感。晋人常说超越,《世说新语》说:“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超越是超过自我。超过自我,则可以无我。真风流底人必须无我。无我则个人的祸福成败,以及死生,都不足以介其意。《世说新语》说:“郗太傅(鉴)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或自矜持。惟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曰:‘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雅量》)又说:“庾小征西(翼)尝出未还。妇母阮,是刘万安妻,与女上安陵城楼上。俄倾,翼归。策良马,盛舆卫。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得见。’妇告翼。翼便为于道开卤簿盘马。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雅量》)王羲之闻贵府择婿而如不闻。庾翼于广众中,在妻及岳母前,表演马术坠马,而意色自若。这都是能不以成败祸福介其意。不过王羲之及庾翼所遇见底,还可以说是小事。谢安遇见大事,亦是如此。《世说新语》说:“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雅量》)能如此。正是所谓达,不过如此底达,并不是可以“作”底。

就第二点说,真风流底人,必须有洞见。所谓洞见,就是不借推理,专利凭直觉,而得来底对于真理底知识。洞见亦简称为“见”。“见”不是凭借推理得来底,所以表示“见”的言语,亦不须长篇大论,只须几句话或几个字表示之。此几句话或几个字即所谓名言隽语。名言隽语,是风流底人的言语。《世说新语》说:“阮宣子(修)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文学》)《世说新语》亦常说晋人的清谈,有长至数百言数千言,乃至万余言者。例如:“支道林、许、谢(许询、谢安)盛德。共集王家(王濛)。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即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座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言。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座莫不厌心。”(《文学》)支道林谢安等的长篇大论,今既不传,是可惋惜底。但何以不传?大概因为长篇大论,不如名言隽语之为当时人所重视。《世说新语》谓:“客问乐令(乐广),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哪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词约而旨达,皆此类。”(《文学》)又说张凭见刘真长。“顷之,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座判之。言约旨达,足畅彼我之怀。”(《文学》)“言约旨达”,或“词约旨达”,是当时人所注重底。真风流底人的言语,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真风流底人谈话,要“谈言微中”,“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若须长篇大论,以说一意,虽“文藻奇拔”,但不十分合乎风流的标准,所以不如“言约旨达”底话之为人所重视。

就第三点说,真风流底人,必须有妙赏,所谓妙赏就是对于美的深切底感觉。《世说新语》中底名士,有些行为,初看似乎是很奇怪,但从妙赏的观点看,这些行为,亦是可以了解底。如《世说新语》说:“王子猷(徽之)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伊)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任诞》)王徽之与桓伊都可以说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们的目的都在于艺术,并不在于人,为艺术的目的既已达到,所以两个人亦无须交言。

《世说新语》又说:“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简傲》)晋人本都是以风神气度相尚。钟会嵇康既已相见,如奇松遇见怪石,你不能希望奇松怪石会相说话。钟会见所见而去。他已竟见其所见,也就是所行不虚了。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说:钟会因嵇康不为礼“深衔之,后因吕安事,而遂谮康焉。”如果如此,钟会真是够不上风流。

《世说新语》说:“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任诞》)又说:“山公(涛)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欲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返。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贤媛》)阮籍与韩氏的行为,与所谓好色而不淫又是不同。因为好色尚包含有男女关系的意识,而阮籍与韩氏直是专从审美的眼光以看邻妇及嵇阮。所以他们虽处嫌疑和,而能使邻妇之夫及山涛,不疑其有他。

《世说新语》又云:“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谢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言语》)子弟欲其佳,并不是欲望其能使家门富贵,只是如芝兰玉树,人自愿其生于阶庭。此亦是专从审美的眼光,以看佳子弟。

《世说新语》又说:“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言语》)他养马并不一定是要骑。他只是从审美的眼光,爱其神骏。

就第四点说,真风流底人,必有深情。《世说新语》说:“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言语》)又说:“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言语》)又说:“王长史(廞)登茅山,大痛哭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任诞》)桓温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八个字表示出人对于人生无常的情感。后来庾信《枯树赋》云:“桓大司马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虽有二十四个字,但是主要底还只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八个字。

桓温看见他所栽底树,有对于人生无常底情感,卫玠看见长江,“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他大概也是有对于无常底情感。不过他所感到底无常,不是人生的无常,而是一切事物的无常。后来陈子昂《登记幽州台歌》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都是所谓“一往情深”。“一往情深”也是《世说新语》中底话。《世说新语》谓:“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桓子野唤奈何,因为有一种情感,叫他受不了。这就是王廞所以痛哭的原因。他将终为情死,就是他也是受不了。这是对于人生有情的情感。

真正风流底人有深情。但因其亦有玄心,能超越自我,所以他虽有情而无我。所以其情都是对于宇宙人生底情感。不是为他自己叹老嗟卑。桓温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他是说“人何以堪”,不是说“我何以堪”。假使他说“木犹如此,我何以堪”,他的话的意义风味就大减,而他也就不够风流。王廞说,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他说到他自己。但是他此话与桓温卫玠的话,层次不同。桓温卫玠是说他们自己对于宇宙人生底情感,王廞是说他自己对于情感底情感。他所有底情感,也许是对于宇宙人生底情感。所以他说到对于情感底情感时,虽说到他自己,而其话的意义风味,并不减少。

真正风流底人,有情而无我,他的情与万物的情有一种共鸣。他对于万物,都有一种深厚底同情。《世说新语》说:“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言语》)又说:“支公好鹤,住剡东岇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言语》)又说:“王子敬(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言语》)这都是以他自己的情感,推到万物,而又于万物中,见到他自己的怀抱。支道林自己是有凌霄之姿,不肯为人作耳目近玩。他以此情感推之鹤,而又于鹤见到他自己的怀抱。这些意思是艺术的精义,若简文帝只见“翳然林水”,不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王子敬只见“山川映发”,不觉“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他们所见底便只是客观底世界。照《世说新语》所说,他们见到客观底世界,而又有甚深底感触。在此感触中,主观客观,融成一片。表示这种感触,是艺术的极峰。诗中底名句,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春草无人随意绿”,“空梁落燕泥”,皆不说情感而其中自有情感。

(《南渡集》上编,《三松堂全集》第五卷,310—3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