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来第一次梦见俞城。古城墙上,铅灰的鸟群扑棱翅膀掠过头顶,远山苍茫,尘烟雾杳,模糊唇边泛起的笑容。
密密匝匝的树木将我们环绕,瑟瑟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俞城拖着我沿城墙坑坑洼洼的走下石阶,墙体风化斑驳,沧桑得令人动容。醒来时枕上氤氲成了一片。
叠好换洗的衣物,背起背包踌躇的向着车站出发。只在F市逗留一天,第一天中午到,第二天傍晚乘夕发朝至的列车回家,整趟行程神不知鬼不觉。
从背包的侧袋里摸索出一张破旧的光面纸,那年那日我们挤进了同一张相片,不知何故笑得东倒西歪,稚气的眉眼青春无敌。
相片背面右下角,有一行看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的楷书:“孟迦,这照片还给你。虽然我总觉得失去身边那个灿烂的笑容,我的人生将无以为继。”
在拥挤不堪的车厢,可以利用的地方都躺满了不拘小节的乘客。我的回忆同样拥挤,按住眼角,指腹渐渐温暖潮湿。
【壹.鱼鳞】
中午风刮得很大,树叶沙沙的拍打在窗玻璃上,冲进屋子里的风则把物品吹得哗哗响,我匍匐在地,脸贴向灰尘扑扑的地面,样子别提有多蠢。
在我用镊子笨手笨脚的把隐形眼镜从护理液里夹出来安放在指尖时,它立刻被风刮跑了。
寝室里爆发出默契十足的哄笑,他们呼朋引伴接二连三的绕开门口的“障碍物”跨出去,踩着预备铃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硌在地上的膝盖有点吃不消了,像扫帚一样在地面上焦躁的扫来扫去的手,大概磨破了皮开始火辣辣的痛,我索性坐在地上休息,心里泛起一丝绝望。
眼睛看不真切,其他感官反而更加灵敏,风带来是远处却四面八方不知何处的喧嚣,那是交织一块无法拆分的巨大欢笑的人声,一直空旷的回荡。
——可能是路过的那个人说:“你……在找什么吗?”
“不关你事。”我头也不抬。让别人讨厌自己,是我的强项。
我模模糊糊的看见他蹲了下来。半晌,他拉起我一只手,把什么东西放在我手心,我摸了下,是镜盒。
“眼睛里的鱼鳞掉了吧,真可怜。”他说,“还好没有变硬,不然会划伤角膜。我已经拿你桌上的护理液洗好放在盒子里,去洗手间关上门再戴,免得再被吹跑了。”
这个人好生古怪,不会被我的无礼驱赶,把隐形眼镜称作鱼鳞,还挺聪明连它是被迷糊的我怎样弄丢都知道。
等我从洗手间出来,一切安在,却是那个奇怪的人被风带走了。
年初学校开设了合作班,语文、英语合班上课,临时性的班级相对比较自由,年轻的英语老师甩着飘逸长发,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Every day,every hour,and every minute is special.”时,斜后方有一条人影飞快的冲刺到了我右边从来无人问津的座位上坐定,同时还顺利乾坤大挪移了文具,课本,手机……他上辈子是八爪鱼投胎吗?
我面无表情的看他,他微笑:“你的眼睛不茫茫然的时候,瞪人很厉害呢!”
我忽然明白过来:“哦,那天的事谢谢你。”
“呵呵,你记得呀。”他说得漫不经心。
【贰.失语者】
他叫俞城。开始我有些提防他,后来发现他似乎没有要捉弄孤僻的我的意思。想想我这一排的位置处于教室的黄金地段,既不会远到看不清黑板,又不至于太靠前仰脸就吃到粉笔灰,他的选择不无道理。
我们的交流渐渐频繁起来,难得他对我话里的刀剑枪戢毫不在意。暑期我在快餐公司做电话接线员,老板说,这孩子老实肯干,就是太不会说话了,让他继续做下去把客户一个不落的得罪精光,我看我们这惨淡经营的店迟早得关门大吉。我站在虚掩的门外无意间听到这对话,第二天便提出辞职。
我独自生活多年,几乎对周遭的所有人都充满防备,要击倒别人才能获得微薄的安全感,哪怕仅仅只是在语言上,不知该如何将心里的意思和平的传达给别人。
我还非常胆小,交谈中只要对方流露一点不耐烦的神色,或心不在焉,我就会担心是否是自己说的话太无趣了,立即像蚌壳一样闭上嘴巴。
我怀疑这些俞城都清楚,在我肯说点什么的时候他总是全程面带微笑的看着我,并随声附和,就好像我的词不达意有多引人入胜一样。
“其实听我说话很无聊是不是?你不用每次都做出那么伪善的脸。”有一次我突然说,话音未落,就后悔了。
俞城愣了愣,声音暗含一丝悲伤:“如果你能这样说的同时,辅以一点点微笑,听到的人或许就不会像现在的我这么难过了……”
“我不在乎别人怎样。”那是下课时,我倔强的说完,带着虚张声势的强硬收拾东西回自己教室了,错身时看到他整理课本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俞城搬回了之前的座位。他和其他同学谈笑风生,清俊的面容泛着淡淡光芒,他人缘一向很好,和我截然相反。所以呢,会在我这种别扭角色身上浪费时间兴许是一时的大脑抽筋吧。
我一直看着他,他也没发现,抑或是对这麻烦视线故意视而不见?我收回执拗投射的眼神,心里孤独的感觉又无声的扩大了一圈。
【叁.秋千架】
退掉了学校寝室,办理走读。这学期决定住校原本是担心在越来越冷的天气里会寂寞得结冰,然而尝试失败了,在一群不了解自己的人当中,温度会流失更快。
家附近有所幼稚园,进去玩耍的大人小孩很多,倒像一座公园。我有时傍晚摸进去,坐在小时候爱不释手的秋千架上,什么烦心的事也不想,看着天空的渐变。
有个走路还不稳的小孩攥着一颗糖跑向我,后面的年轻妈妈花容失色的追过来,小孩一头扑到我怀里,糯声糯气的:“漂亮锅锅,糖糖,给你七……”我不禁喷笑出来,“谢谢宝贝。”他母亲也觉滑稽,笑说:“这么丁点大就知道拿糖衣炮弹收买帅哥,前途真是不可限量。”
其实好看有何用,母亲当年是方圆十里数一数二的美女,情路一样坎坷,就像歌里唱的,不必管多少人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只问多少人能承受岁月无情变迁。母亲在和第三者的对决中惨败,那女孩只比我大五岁,年轻的优势再加上寻死觅活,父亲的态度又暧昧不明,母亲疲惫亦心凉了。
有再婚想法的母亲为了自己今后打算,不愿要我,而小三登堂入室,父亲的家也呆不下去,我得到了父亲在F市购置的房产。三年前我独自搬来这陌生城市,唯一能让我感觉到母爱的时刻就是每月发现银行卡上数目的变化。
年轻妈妈抱起孩子去坐跷跷板了,身后草丛悉悉索索的响,俞城踱出来:“你啊还是常笑的好,一笑起来整张脸都柔和了。”他说,“不笑的时候像块冰,还真当自己是冰山王子啊?”
他从手里的食品袋里翻找出一只卤鹅腿递给我,喏,和好的鹅腿。
原来俞城出来买卤味,刚巧看见我往幼稚园里钻便一路跟踪了过来。我接过鹅腿就啃,想到什么又口齿不清的咕哝:“我……可是不会道歉的。”
俞城伸手恶作剧的揉乱了我的头发:“那也没关系。”
“你手刚才摸过鹅腿,别拿我的头发揩油啊!”我打开他的手,鼻子里哼哼。
他把卤味大大咧咧的放在地上,和我从农贸市场买的几袋蔬菜并到一起,把秋千荡得老高。忽然他拽了一下我手边的铁链子,我的秋千也小弧度的荡起来。
“谋杀啊?想要噎死我?”出其不意的晃动把我吓得不轻。
【肆.维他命】
俞城惊讶的看看一桌子菜,“你好能干……唔,竟然还很好吃。”这小子,“竟然”是什么意思?
没人天生就会做家事,我开始在F市独自生活时,吃腻了泡面和廉价的快餐食品后一度把自己饿得面黄肌瘦,体育老师都不敢让虚弱的我上他的课。好厨艺都是给逼出来的,只要肯用心,食物也可以让人觉得温暖。
吃完饭俞城抢着刷碗刷锅,笨手笨脚的一看就是从未干过这活,真是好命的小孩。临走时俞城说明天把新买的PSP借我玩,我哪知道什么PSP,他兴高采烈的说着那款机器的优点,忽然就在我尴尬的沉默里意识到什么而闭了嘴。
他似乎不太想让我发现我们生活的世界天差地别,比如他家由保姆刷碗,有热闹的一屋子人,淡定又不失明快的黄色的色彩基调,装修得像好似皇宫。而我家就我一人,形影相吊,家徒四壁。
第二天合班上课他没带PSP来,倒是带来许多《演讲与口才》。煞有介事的告诉我:“多发言是信心的维他命。”又翻开其中一本,同我研究我是为什么“失语”:“是对社会上传播太快太多的信息麻木了?遭人背叛所以内心秉守的价值观塌陷了?人前滔滔不绝不过演戏的成分比较多而厌倦了——嗯,这条不太适合你,那么我们继续往下看……”
他抿着嘴,那45°角的认真的侧脸,棱角分明的轮廓,眼睛细长鼻梁挺直。
看他这样用心,我也不敢懈怠。万事开头难,我酝酿了很久如何在大家谈话时不动声色的融入,渐渐男生的高谈阔论甚至女生的八卦阵营都对我亮起了绿灯。
一女生打趣我,“我们之前都以为你是冰山帅哥,原来你是慢热型的。”我窃笑,我以前连不热都不是,整一个“制冷型”啊。
我看见俞城绑着腰包,耳朵里拖着白色耳机线,挟着几本书,一副拽得不行的潮人打扮从我们班门口路过,正想招呼他,谁知他撇过头去走掉了——他明明看到了我的啊。
疑惑的坐下,看到手边《如何克服交际恐惧》的书芯上小小的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字——俞城,顺手就在下面添了一串英文:Vitamin。
【伍.古城墙】
周末俞城带我去看他童年时代的天堂,过斑马线时他熟练的摸出了一支烟点上,对我无所谓的笑笑:“是七星,很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