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河山万里一局棋】
天界的桃花又开了,一路绵延,似彤云千里。
我对着灼眼阳光张开手指,看指缝间漏下碎汞,洒进眸子。天帝总是抚着我如瀑倾泻而下的黑发说:“明眸璀璨,也不过死水一潭。”
我说:“帝尊明明富有万物,为何还整日郁郁寡欢?”他但笑不语,依旧高深莫测。
我懒得思量,辞过天帝就要回裁云殿去睡。谁让我非人非神,天性愚钝,修得正果前不过是人间界一枚貔貅玉玺,曾经朝朝暮暮伴在君王侧,后来不知怎的流落民间,因为夜放千束七彩霞光,被纯良的百姓视为神物,年年岁岁受无数香火供奉,才有了今日的道行。
天帝挡了我去路,我以为他是不高兴石桌上棋局未见分晓,对弈的人就要抽身离开实在败坏兴致,谁知他说要给我看样东西。
他对着邀月池翩然一扬袖,那月华色阔袖下的池水登时化作光可鉴人的镜面,铺陈开一幅烽火狼烟的画卷。
我知道那是我曾经停留过上千年,而今和我再无半点关系的人间。
我已不记得在天界的流年,更遑论人间界的前尘,我曾听太白星君的童仆说,来这里前我也饮下孟婆汤,涉过忘川水,但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镜里景象让人目不忍视,猩红液体溅起半空高,杀声震天,风里灌满裂帛之音——那是刀剑枪戟在撕裂士兵的胸膛。
天帝无言地又一扬袖子,镜中变换了视野,战乱稍歇的地方竟然更加荒芜,及目之处断壁残垣,连年战乱的结果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破败的城墙下拖家带口逃亡的百姓衣不蔽体,空洞的眼睛里涂满走投无路的绝望。
直到脚下的景象氤氲开去,我才发现泪水一串串蜿蜒过脸庞砸在了镜子上。天帝微怔,意义不明地笑起来,说:“这还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你有除了漠无表情以外的神色……”
原来我在天界待了不过春华秋实的三载,人间不知又换过了多少晨昏,历经了多少兴亡。
“绫浮,你想不想到人间界走一遭,去一探究竟?”
天帝幽幽的话语响在耳畔,我低头并没有应声,不知是不是在遭人愚弄,四面八方涌来的风翻动我的绛红纱衣,上面怒放的白莲翩然欲飞。
“去吧,现在的人间界饶是不会无聊。”他说,“记得回来就好。”
我被天帝推入了池中,踏碎镜子般的池面,无数晶莹的碎片伴我急速坠跌。
意识消弭前我看见天帝渗着凉意的笑容,里面有一个奇异的弧度:“纵是记不得也没关系……”
“因为世事云千变,河山几万里,也不过我手中一局棋。”
【贰.惟愿一梳到白头】
醒来四周都是影影绰绰的幔帐,身下锦被铺开丝绸的汪洋。
这里仿佛是某处宫殿,却极幽深清静,窗棂外长空浩渺,万星齐隐,只因明月皎皎,透过支起的窗棂铺洒一地清辉,不掌灯的殿内也是明亮。
倚在窗边的人听见细小声响回过头来,他面容俊逸,眉宇间有英气,不似天帝那般淡漠。
他朝我笑,我应该是第一次见他,却觉得那笑容久违又熟悉,他说:“绫浮,你醒了。”声音里有种雍容的气度。
原来人间也有一个“绫浮”,连穿着都如出一辙,七重绛红纱衣把暗纹的白莲细致地堆砌得栩栩如生。
我本能地想要回应他,努力半天终是哑然。脸上有一面厚重的面具,右手的感觉也很异样,低头去看,食指缺失。男子的目光习以为常,我维持这模样应该时日不短了。
天帝的暗示再明白不过,要我口不能言,手不能书,遣我来看一场吹拉弹唱的热闹解闷,任这人间如何翻覆,只是远远地作壁上观,洞若观火。
有人报大将军薛龙应觐见,来者拜那男子称圣上,拜我称婕妤。婕妤位比宰相,爵比亲王,后宫之中仅在皇后之下。
听他们谈论战事,我发现之前想错了,镜中的生灵涂炭竟不是因为人间界的九五之尊昏庸无能,或好大喜功。先帝给他留下了一副烂摊子,朝廷之内党争之乱,朝廷之外诸侯割据,不得不战。
他们似乎在是否攻陷一座城的问题上出现分歧,薛龙应说迎击敌人主力的兵力尚且吃紧,没必要再分出一股去攻打这鸡肋般食之无味的小城。皇帝的意思则是离原定行兵路线不远,攻下亦可。
二人据理力争,令我觉得有几分蹊跷。
我鸠占鹊巢的抢了一位倒霉婕妤的身子,她的三魂六魄现在不知是已经被我挤了出去,已经鸿飞冥冥,还是陷入了沉睡?
我试着运气丹田,发现内丹不见了,方寸大乱。内丹丢失,意味着道行尽丧,我现在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凡夫俗子了——或者比平头百姓更孱弱。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抹一把汗,我暗咐不要惊惶,内丹多半是天帝暂时取走了。
高高在上的帝尊一向心意难测,敢情他遣我来人间,不肯我依赖法术轻易过关斩将,要看我使尽浑身解数,垂死挣扎才满意。
很奇怪,我在天上界时常蓬头垢面,对着天帝依然气定神闲。可是换了在这人间界的天子面前,我却做不到。
将军退下后,圣上进来偏殿,见宫女为我打理头发,也玩笑似的捉了梳篦替我梳头。
他嘴里还念念有词:“梳头梳头,一梳到白头,二梳长相守,三梳描娥眉,但愿人长久,生死不相离。”
我安坐在这人面前,任梳篦在发间没有阻力的滑落,就像河中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我还听见他细若蚊鸣几不可闻的声音:“像的,最后也只有这头发罢……”
长发垂落在地上,像有波光似的一漾一漾,谁的悲伤也一漾一漾。
我不是人间女儿,少了几分矜持与和温驯,偏头去看他,头上绾起面具的丝带恰好被他手中起起落落的梳篦绊到,拉扯之下应声坠地。
他的目光碰触到我的面容,瞬间一滞,撇过脸去,语气突然冷清下来:“今日得以一见,你心情果然大好,都乖顺得肯让我梳头了,呵!”得以一见?指他赏光来见我?
深宫中的岁月真应了那些传言,恢弘宫殿看似金碧辉煌,却未必置放得下一份像样的感情,寂寥得好像华丽坟墓。之前执篦细梳、相对笑语的温柔,原来都是错觉,只是施舍。
圣上走后,宫殿外天色黯沉,我在月华下掬水照面,映出一只“狰狞恶鬼”。我保持着呆立的姿势,直到手中的水全部从指缝间流失殆尽。
——难怪“我”这个婕妤难讨人间天子的欢心了。
【叁.宫墙下荼蘼韶华】
多么捉弄。在我不在意自己是如何歪瓜裂枣的天上界,能在天帝投射过来的目光里瞥见讶异和失神。到了地上,我祈愿自己能美艳不可方物,又偏偏稀里糊涂投了个牛鬼蛇神的身……
我托着那张褐色榆木面具压向自己的脸,手伸到脑后把丝带牢牢地系上,咀嚼着圣上那句“像的,最后也只有这头发罢”百思不得其解,眼角余光陡然看到一旁随侍的小宫女身体细微地颤动着,冷了?病了?还是被我刚才鬼斧神工的脸吓着了?
叹口气,我从海兽图妆盒里摸出一支花团似锦的金簪,想要把头发绾起,那俏丽小宫女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忙不迭地以头抢地,几下就有血迹渗出和着沁出的汗珠。
“婕妤饶命、饶了小的吧!贱婢有罪!请婕妤念在贱婢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在贱婢身上刺字,也不要剜去贱婢的眼睛……”
这求情骇人听闻,我愕然看看手中让小宫女怕到六神无主的“凶器”,不知金簪还有这种用途,忙当着这小傻瓜的面把簪子安安稳稳地插进了自己随意挽起的发髻。
看来这“绫浮婕妤”纵是身板和我近似的瘦削,但很懂得四两拨千斤地使用一些工具制裁人。
扶起啜泣的小宫女,我用唇语带比划地问她。只说自己这一觉睡得太酣畅,而深睡如小死,现在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宫女未必真信我失忆,她们面面相觑,似有难色……终于有一个大胆的奴婢豁出去了,对我据实以告。
当朝天子叫司徒昊,他封了我婕妤,却并未立后。但其实绫浮婕妤也是先帝给司徒昊留下烂摊子之一。
她是前朝宰相唯一的女儿,先帝给她和司徒昊指腹为婚后,绫父死于党派之争,此后不多久母亲也随他去了。绫浮和其他夫人及她们的后代都不亲,太后估计也是看中她无依无靠省了日后外戚专权的顾虑,极力撮合了她和司徒昊——哪怕绫浮尚在年幼之时就被宰相府邸一场大火烧伤了声带,毁去了容貌和一截手指。
宫女还期期艾艾说:“请恕奴婢妄加揣测婕妤心意……”我摆摆手,示意她往下说。
她道:“奴婢以为,圣上俊逸伟岸,人中龙凤,婕妤虽然面上冷淡,心里一定也是钦慕圣上的,所以每次圣上离开后,婕妤才会、才会心情不好……”
这“心情不好”当然是委婉说法,恐怕之前宫女提及的刺字剜眼都是绫浮婕妤“心情不好”时的所作所为。
栖身的宫殿有个很别致的名字——“离恨宫”。可做“远离愁苦”解释,但也能品出些别的意思来。
离恨宫是个小监牢,外面四面高墙的皇宫是更大的囚笼,我在一株菩提树前顿住脚步,不知这种佛家圣树是不是每座宫殿都有。这会儿,不远处幽雪宫里的欢声笑语裹着微凉的晚风,犹如惊涛骇浪般向附近的殿宇御幄一浪一浪地打来。
我似乎有些读懂了跟出来的宫女们战战兢兢的眼神,她们还说,今天是雪妃的生辰。
远远听来,真是应了那句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不难想见此时殿中风光,应是美人如景,从臣皆醉,天子无愁。
纵然婕妤之上再无皇后,绫浮未必就真能统领后宫,这名头空得不能再空了。
司徒昊出了离恨宫,转身就移驾幽雪殿,这样的事过去也应该时有发生。这绫浮婕妤容貌丑陋,心爱的人离开,她不得挽留,入夜又听见别殿笑语喧哗,心中该是如何愁苦呢。就像我也弄不明白了,现在胸口揪起的感觉因何而生。
菩提开花季,头顶上那些丝丝分明的纤细花瓣如白雪洋洋洒洒,我情不自禁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才发现菩提树低矮处触手可及的一圈,枝桠间满目新的旧的、浅绿深墨的伤口——菩提花全给掐掉,竟是一朵不剩了。
【肆.从来好梦留人睡】
宫中传说离恨宫的主人转了性,不再像从前那么易怒狂躁,动不动就鞭笞宫人。
雪妃玉葱般的纤长手指拈着一朵蛇目菊,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司徒昊的后宫纵然是“嫔娥鱼贯列”,以雪妃的芳菲妩媚,也算其中佼佼了。更有人说,就凭她的长宠不衰,被册立为后指日可待。
她突发兴致来离恨宫串门,毫不避讳地提到宫中传言:“妹妹啊,你能早些想通透是好事,这宫中日月,喜眉笑眼是一天,愁闷深锁也是一天,是宠擅六宫还是白华之怨自有命定,人不能和命争呐。”
我微微颔首,做出一个“诺”的嘴型。雪妃对我这仿佛臣服的模样满意得很,可不便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