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法让我们知晓音乐,音乐却能让我们知晓爱情。
——埃克托尔·柏辽兹,一八六五年
柏辽兹这句话为我带来了写这本书的灵感。那么,就让我们把本书开头献给那充满魔力的一瞬间——在拥挤的房间里,你们四目相对,你耳边突然响起一千把小提琴齐奏的乐音。多么浪漫——在法国作曲家埃克托尔·柏辽兹的一生中,这也是他毕生经验所凝就的箴言。
第一次听到柏辽兹的音乐时,我十二岁,刚把家里的收藏都听了个遍:百老汇音乐剧、朱迪·嘉兰[7]的演唱会、赫伯·阿尔贝特与塞尔吉奥·门德斯,还有早期的披头士。我在钢琴上敲出过巴赫的《二部创意曲》和奇怪的简化版《小步舞曲》。其后,我便一头扎进古典音乐里,软磨硬泡地向身为音乐家的父亲要钱,去买廉价的十英寸黑胶系列唱片。这个系列名为《伟大作曲家》,每周发行一张,随碟附赠一个小册子,简述作曲家的生平,封面偶尔会印上他的画像。
吸引我的是柏辽兹的脸。大部分作曲家脸上的表情都带着平静的满足,或是由内而外地发光。他们知道自己是好人,世界也很清楚这点。我由此推论天才总会得到全世界的赞许(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当然,贝多芬晚年看上去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但我以为那都是酒精的错。
翻开柏辽兹那期的小册子。“哇噢,”我想,“这家伙有点怪,名字末尾怎么是个z?”在标题下,印着居斯塔夫·库尔贝[8]一八五〇年的作品。那明明是幅画,却比照片还真切——在黑色背景上,画着一张紧绷的脸。他眼窝深陷,谨慎地看着观者,眼神简直满怀疑心。直觉告诉我,他并不快乐。
“等等,这家伙没准是个天才呢。”我推测道,“脑子这么好使,柏辽兹本应该高兴得没边才对。”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六十年代,从未想过有人会为自己的艺术受苦。我所见的一切都告诉我,如果在音乐或艺术方面有才能,你就能穿奇装异服,行为古怪,而且享尽荣华富贵。这法国人脑子有什么毛病?
答案藏在唱片里。唱片里录着一部交响曲,但没有编号,不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莫扎特的《第四十一交响曲》或海顿的《第一百〇四号交响曲》。但是,它有个名字:《幻想交响曲》,五个乐章也各有自己的名字,第一章《幻想—激情》描述的是某种思绪。这对满身都是荷尔蒙的我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我等不及想听听柏辽兹在这点上有什么看法。
留声机唱针滑进弧槽内,乐声随即响起。我真希望所有人都能有一次机会,像我一样经历与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的共鸣。这共鸣并不仅仅是在审美上互相理解,也不仅仅是智识上的和谐。它更加深刻:那是一种直觉上的共通感,就像歌手在唱自己的歌时,同时也在唱着你的心事。这部交响曲的起始旋律充满了强烈的渴望,如此孤独,甚至将所有支撑性的副旋律都甩在了一边,连伴奏也显得束手束脚。
柏辽兹曾说,这个开头描述的是“第一次受到无望爱情的折磨时,一颗年轻的心灵所面临的灭顶悲伤”。我当时还没有感受过这种痛苦,但如果这种感情如此美丽的话,我不介意试试。这部交响曲是一个爱情故事的配乐,柏辽兹还编造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大纲。在今天的八卦小报上,这故事会带上这样的标题:
无头音乐家过量吸毒后在宴会上遇到身为女巫的女友!
这还只是最后两节的情节,难怪一八三〇年的巴黎人极爱这部交响乐。这夸张的故事正是标题中所指的“幻想”,将魔幻背景与一个出了问题的爱情故事结合在一起。这正是十九世纪早期的新一代作曲家、艺术家与作家们所追求的故事。对他们来说,“浪漫”意味着狂野、奇异和诡谲。早在年轻人们为猫王而尖叫前,柏辽兹和其他形形色色聚集在巴黎的,满怀激情的人们(比如维克多·雨果与大仲马)就在为莎士比亚而痛哭流涕了——在这吟游诗人的诗作里,涌动着现实生活的岩浆,连对英语一知半解的人也能被他震撼。
人一生中的某些经历有可能正符合艺术界的这股新浪潮。而柏辽兹的爱情生活,正如他第一部交响乐所讲述的故事一样,证明了一位浪漫主义的信奉者不一定能够得到幸福。在他的故事中,五段首尾重叠的爱情在他五十年的人生中激荡回响,将他引向一个悲剧性的结局。
柏辽兹——亲爱的,我又弄错了
一八一六年 柏辽兹爱上了芳龄十八,同为邻居和家族朋友的艾斯特尔小姐。在他少年时期燃起的这束爱火绝非短暂的激情:她成了横贯他一生的主题。在那年,他的爱情还没有什么实现的可能性。他当年只有十二岁,她只觉得他可爱。
一八二七年 当时,柏辽兹只是一个穷苦的音乐学生。一个巡演途中的英国剧团在巴黎表演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以及《罗密欧与朱丽叶》。柏辽兹在观看表演后,将这两部戏剧称作“我生命中最无法超越的戏剧”。莎士比亚在令人耳目一新的戏剧冲突中展露出了艺术的真正含义,而一人分饰奥菲利娅与朱丽叶两角的爱尔兰女演员哈里特·史密森使柏辽兹立刻坠入爱河。在看完《罗密欧与朱丽叶》后,据说柏辽兹离场时说:“我会和那个女人结婚,并根据这部戏剧写出我最好的交响曲。”编得不错,可惜他没说过这话。不过,柏辽兹最后确实也都办到了。
一八二七至一八三〇年 柏辽兹对哈里特的迷恋愈演愈烈,他因此行为古怪,连朋友们都觉得无趣。他在后台小门蹲守这位爱尔兰女人,把她吓得不轻,以致她警告身边的人都要“小心那个眼神奇怪的男人”。
一八三〇年 流言称哈里特和剧团经理有苟且之事,柏辽兹听说流言后,大发雷霆。在几次远足散心后,他花了六周写出了《幻想交响曲》。他随即又迷上十八岁的钢琴家卡米尔·默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方也对他芳心暗许。他们订了婚。柏辽兹在赢了一项颇具声望的作曲奖项后,不情不愿地动身前往意大利。这对情侣交换了戒指,宣誓将对彼此永世不渝。
一八三一年 柏辽兹得知卡米尔将和一位富有的钢琴制造商结婚。他前往巴黎,打算乔装一番后去枪杀这对不忠的男女和卡米尔的母亲,然后自杀。但是他弄丢了行李,他的连衣裙和决心也随即消失了。计划有变:他跳下悬崖,掉进海里。在扑腾落水处附近,有一艘渔船,于是他轻松获救。他心境一清,便为《幻想交响曲》撰写续集,以庆祝死里逃生。他为它起名《莱利奥》,又名《起死回生》。
一八三二年 柏辽兹从意大利回到巴黎,发现哈里特也在当地。他租下了这位女演员曾住的房间。激情重燃。《幻想交响曲》与《莱利奥》在十二月的音乐会上公演。交响曲的纸质节目单中对音乐的描述部分讲述了一个年轻人的故事:他爱而不得,因此过量服药,可是误判了剂量,反而做了一连串噩梦,每个梦里都有她的身影:热闹的舞会,人迹罕至的乡村,他被押赴刑场,她在女巫的安息日集会变成一个老巫婆。“被爱者”有一个专属的、不断重现的主题——也就是一个“固定乐思”[9],观众席上所有人都知道它意指哈里特本人。她出席了音乐会,受到莫大关注。表演后,她和柏辽兹终于被正式介绍认识。一周后,他们表白了对彼此的爱。
一八三三年 哈里特成了柏辽兹太太。她是个穷人,信奉新教,还是个历史不清白的女演员,作曲家家人的反对全落了空。
一八三九年 柏辽兹实现传言中他曾许下的诺言,创作了交响曲《罗密欧与朱丽叶》。
一八四二年 玛丽·雷奇奥,一位眼珠黑亮但资质平庸的女歌手,成了柏辽兹的情妇。哈里特陷入绝望,日日酗酒。
一八四四年 柏辽兹的婚姻终于破裂。他生命中“最崇高的戏剧”落幕了。玛丽现在与他日夜做伴。
一八五四年 哈里特患了一场难愈的中风,终于身故。李斯特写信给柏辽兹,安慰道:“她给了你灵感,你爱过她,你为她歌唱,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柏辽兹与玛丽结了婚。
一八六二年 玛丽·雷奇奥因心脏病突发而逝世。柏辽兹与一位年岁不及他一半的神秘女人坠入爱河,她名叫艾米莉。
一八六四年 柏辽兹在蒙马特墓园里意外被一个坟墓绊倒,墓主人正是艾米莉。可以想象,这个意外令人颇为不快。巴黎的翻新工程要建一条新街道,因此要搬迁哈里特的遗体。柏辽兹观看了掘墓过程。他像哈姆雷特一样,对他逝去的奥菲利娅/朱丽叶陷入了沉思。
一八六四至一八六五年 柏辽兹决定重寻初恋,与艾斯特尔恢复了联系。她已六十多岁了。但他没能重归旧爱身边,当他终于向她表白爱意时,她让他头脑放清醒点,因为她太老了,经不起这些折腾。柏辽兹退却了,远远地倾慕她,称她为他的“遥远星辰”。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一个将生命献给了音乐与爱情的男人,到头来却两败俱伤。即使如此,他还是写下了本章开头的语句,并说道:
“爱情与音乐是灵魂的双翼。”
致命的爱
“突然之间,我的心唱起了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首热门歌这样唱道,我觉得这正是十六世纪意大利发明歌剧的原因。克劳迪奥·蒙特威尔第所著的《奥菲欧》(一六〇七)是至今为止仍会定期公演的最早的一部歌剧。名为奥菲欧的古代音乐家痛失爱妻,以悲歌排遣伤情。他的歌喉打动了多愁善感的旧神,后者同意他前往冥界,寻回妻子,令她重回人间。但有一个条件:在回程路上,他绝不能看妻子一眼。歌剧里,所有人都蠢得无法遵守契约(这也成了后来有着相似剧情的歌剧的惯例)。于是奥菲欧偷偷一瞥,他的妻子又一次倒地身亡,奥菲欧立刻又哭了起来,为她哀悼。神明们再一次被他感动,同时也很想让奥菲欧永远闭嘴,便复活了欧里狄克,终于令夫妻重聚。
在歌剧里,爱能征服一切——有时连死亡也不例外。但就连蒙特威尔第这样的大师,在职业生涯后期也让情欲支配了剧情。他的最后一部歌剧《波佩阿的加冕》(一六四二)讲述了一群出身富贵的古罗马浪荡子的故事。故事里,尼禄皇帝把皇后抛到一边,被玩弄人心的高傲情妇迷得神魂颠倒。坏人不仅成功作恶,免于罪责,还将他们胜利的欢呼唱成了音乐史上最美妙的一首关于爱情的二重唱。
歌剧是危险的国度。高亢的歌喉花了半个晚上尝尽爱情的欢愉,却在剧末落得一死。忘掉所谓高端艺术能让人变得高尚的说辞吧:在贾科莫·普契尼这样的人手里,旋律虽然美好,角色却实在堕落。
女高音死亡案
《曼侬·莱斯科》(一八九三)
女高音:曼侬,一个年轻女孩。
堕落史:在学生格里奥的心中燃起爱火。两人私奔。格里奥花光了钱。曼侬成了财政部长的情妇,为了珠宝华服接受衰老男人的求欢。继续与格里奥的私情,并告诉财政部长她喜欢这么做。
付出代价:曼侬被当作小偷投入监狱。最后和一整船的荡妇一起被流放到路易斯安那。
死因:在新奥尔良平原上因脱水、抑郁与过劳而死。
注意:歌剧倾向于把政治家塑造成这样的刻板形象——中老年、富裕、有情感障碍,玩弄人心。作为回击,政治家也指责歌剧也有刻板形象。
《波希米亚人》(一八九六)
女高音:咪咪,一位女裁缝。
堕落史:溜到穷困诗人鲁道夫的阁楼去借火。在唱了两首咏叹调和一首二重唱以后,两人就堕入了爱河。两人一起到镇上喝了杯酒后,咪咪就决定和他过夜。大概在第二幕到第三幕之间,两人便搬到了一起住。
付出代价:咪咪陷入了痛苦的感情纠葛。鲁道夫关心她的健康,反而令她更煎熬。满含泪水的分离之后,咪咪成了富人的情妇。
死因:肺结核。第一幕里那阵猛咳最后要了她的命。
《托斯卡》(一九〇〇)
女高音:弗洛丽亚·托斯卡,在充满阴谋算计的政治斗争中,如一朵娇花般的歌剧女演员。
堕落史:被充满艺术范儿的卡瓦拉多希迷昏了头。他和革命党人交朋友,还怂恿别人参加革命,结果被邪恶的警察局长斯卡比亚抓了起来,当着托斯卡的面接受拷问。托斯卡答应了斯卡比亚的条件,用自己的肉体换卡瓦拉多希的自由。正当斯卡比亚准备享用战利品时,她将他一刀刺死,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这就是托斯卡的吻”。
付出代价:卡瓦拉多希的枪决仪式本来只是做做样子,结果竟成了真枪实弹。托斯卡只落得个死去的爱人。
死因:从城堡顶上跳下自杀。和歌剧里死亡场景的惯例不同,托斯卡掉下来时没唱歌。
《蝴蝶夫人》(一九〇四)
女高音:巧巧桑(蝴蝶夫人),十五岁的日本契约新娘。
堕落史:没有堕落,她是一个遵守契约的女孩,纯洁高尚。驻守日本的美国海军军官平克尔顿娶了她,在第一幕剧末的二重唱里听起来还是很真诚的。她在中场休息时怀孕生子,而平克尔顿说要出门买个面包,结果消失了整整三年,回美国娶了个合法妻子。这对美国夫妇的反应有些迟钝,他们结伴回了蝴蝶在长崎的住处。
付出代价:爱情与尊严都受到了背叛,蝴蝶意识到自己身在一个糟糕的契约里。
死因:切腹。
《修女安杰丽卡》(一九一八)
女高音:安杰丽卡,修女。
堕落史:未婚生子。对十七世纪佛罗伦萨贵族而言很见不得人。
付出代价:被迫成了修女,和孩子分离。不久,一位对她不齿的姑妈带来了孩子的死讯。
死因:服下自制毒药而死。观众们开始疑惑普契尼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放过女高音。
《图兰朵》(一九二四)
女高音:柳儿,年轻的中国奴婢。
堕落史:没拿到女主角,让另一个女高音抢了角色——对方的片酬也应该比较高。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爱上了男高音。
付出代价:扮演可怜的“邻家女孩”角色。明显得不到男高音的心。
死因:写到第三幕柳儿自杀后,普契尼死了。天道好轮回,女高音复仇成功。
小夜曲
歌剧中的死亡超越了生命——或超越了现实的死亡。和台上的假情人相比,现实中的情人追求更亲密的事物。小夜曲应运而生。一提到小夜曲,人们眼前便会浮现出这样的景象:夏夜,一个穿紧身衣的蠢蛋朝着女友房间的凉台大唱情歌,而且居然不会吵醒邻居。
深夜在户外示爱在十六世纪很流行,从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就可见一斑;一本一七三二年的德国词典也记载了音乐剧中的相似情节。小夜曲这个词来自拉丁语“serenus”。我想,应该是一个南欧人在某个炎热的夜晚第一次想出了这个词。
小夜曲后来变得很大手笔,包括多种乐器,发展出了许多体裁。邻居们应该要气得七窍生烟了,不过在这个阶段,小夜曲已经不再是唱给凉台上女友的歌了。莫扎特为管乐写过小夜曲(包括《降B大调第十管乐小夜曲》,作品中的慢板章节精彩卓绝),勃拉姆斯早期的交响曲习作中,也有几个为管弦乐队写的小夜曲乐章。
读者,如果你勇敢且有一把好歌喉,还热爱户外运动,说不定可以试试让小夜曲得到复兴。就我而言,我是从没见过有谁唱小夜曲能成功的,不过问题可能出在选曲上。古典乐作曲家写了满坑满谷的小夜曲:莫扎特的几部歌剧里都有(《唐·璜》《后宫诱逃》《女人皆如是》),罗西尼和多尼采蒂也差不多;至于体裁更随意的艺术歌曲与轻音乐,舒伯特、托斯蒂[10]和马斯卡尼[11]写了不少好唱的曲子。说真的,不少作曲家都给我们留下了好几首浪漫小调,很值得在吉他上弹弹试试。当然了,如果你的爱人住在二楼之上,还是对着手机唱歌为佳。如果唐·璜是靠电邮发音频文件来泡妹子的话,就没那么戏剧性了。
唱小夜曲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动机:受邀爬栅栏到凉台喝杯甘菊茶小叙一场,或者给鲁特琴迅速调个弦,好面对面来首亲密和谐的二重唱。在中世纪,大概在十二世纪到十三世纪之间,法国吟游诗人和叙事诗人不再只追求单纯的情欲。他们歌颂典雅深致的爱情(当时他们称之为“fin'amor”),“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更像是一种不算偷情的偷情。如果有了肉体关系,那不仅是庸俗的对肉欲的屈服,还违反了规则。吟游诗人所爱的女人多半是他们所配不上的。有时,他们甚至没看到过她,便坠入爱河。当他们真的亲眼看见理想中的爱人时,便因疯狂迷醉而早早死去。这好像有点本末倒置。
吟游诗人示爱的方式仅仅限于遵守极严格的礼节及创作诗歌,其中一些堪称同时代的瑰宝。成百上千的吟游诗人在欧洲各地的宫廷游荡,躲在廊柱后,每嗅到一丝玫瑰香,便将狂热的痴情升华为情歌。那个年代竟有这么多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真叫人惊奇。当时的风尚就是优雅的单相思,某人若还想留在这些高贵门庭里,必须得彬彬有礼、多才多艺。
随后,情歌风靡一时。法国人赛尔米西[12]在文艺复兴期间以《只要我活着》一曲名留青史,意为“只要我壮年未逝,我便将侍于爱情之王麾下”。这首歌有各种声部的版本,编曲各异,直到一六四四年仍见诸报端。连续一个世纪居于榜首——这种事在现在是不可能了。
爱情的基础工具
演奏情歌时,以下乐器的评价一直很高:
长笛
长笛柔声倾诉,在低回中揭露绝望爱人的悲苦……
——约翰·德莱顿
《圣塞西莉亚节的赞歌》(一六八七)
大提琴
大提琴正像一位不随时光老去,反而愈加年轻的妇人,日渐苗条,日渐柔顺,日渐优雅。
——帕布罗·卡萨尔斯
《时代杂志》访谈(一九五七)
注:卡萨尔斯可不是在乱说。第二次结婚时,他比岳父还大几十岁。在人们质疑他与一个比他年轻六十岁的女人结婚时,卡萨尔斯说:“我是这么看的:她要是死了,我也没办法。”
柔音中提琴
现在,交响乐团里的提琴都只有四根弦。然而,音色带着一丝中东味道的柔音中提琴却十分奢华,有多达十四根琴弦:七根用以演奏,另七根置于其下,演奏时和上层琴弦共鸣发声。只要轻轻一拉琴弓,就能发出丰富深厚的音色。木管乐器家族里也有柔音双簧管,但这名字只是描述它音色柔情,而不是其发音方式。真是可惜,如果这种管乐器需要两个人吹奏发声,肯定会更受欢迎。
实用的爱情建议
小心女演员
古典音乐告诉我们,和演员结婚风险不小。埃克托尔·柏辽兹与哈里特的悲剧故事,前文已经细说过了。
· 理查德·瓦格纳与第一任妻子米娜·普兰纳的婚姻一开始便不顺利,仅当两人各自没有情妇情夫时,其婚姻才暂时死灰复燃(见《胜利》一章)。
· 列奥波德·斯托科夫斯基[13]和葛丽泰·嘉宝[14]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过著名的一段情,主要是好奇使然——他想知道和女同性恋做爱的体验。后来他说体验相当美好。
· 在意大利作曲家契莱亚一九〇二年创作的歌剧《阿德里亚娜·莱科芙露尔》中,一位伯爵与一位王子分别爱上了两位针锋相对的女演员。阿德里亚娜最终死于对手送来的毒紫罗兰的致命花香。女演员们对彼此狠起来实在是不一般。
歌手稍好点儿
你可能本来以为歌剧女主演是危险人物,但显然,证据显示歌剧女高音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 挪威作曲家爱德华·格里格与其妻(兼表妹)尼娜称得上是古典音乐界的神仙眷侣。他们少年成婚,婚后四十年的生活十分快乐平静。他为她写歌,她在他们俩的独奏会上演唱。在格里格先于其妻几年逝世前,他写道:“我这辈子只有一种过人的天分,那就是爱。”
· 歌剧作曲家也容易受到歌唱家的吸引,将她们作为自己音乐的缪斯:意大利歌剧作曲家威尔第与第二任妻子、罗西尼与第一任妻子的婚姻都持久且充满爱意。一八九四年,理查德·施特劳斯与女高音歌唱家保丽娜·德·阿娜成婚,并将所写的四首最好的歌送给她作为结婚礼物。她在家穿裤子[15]。施特劳斯曾对马勒坦白过:“我妻子有时会有点粗暴,但我正需要这样。”
梅开二度也无妨(多开几次也不错)
· 巴赫与远房表妹马利亚·芭芭拉的婚姻十分愉快,儿女满堂。然而她一七二〇年便早逝了,给约翰留下了好几个小巴赫养活(他是个努力不懈、不知劳累的造人专家)。二号妻子是二十岁的安娜·马德莲娜,比他小十六岁,也给他生了好些孩子。刚开始,他们每年生一个,等到巴赫五十过半才终于稍微放缓了节奏。虽然孩子夭折了不少(这在十八世纪早期很常见),但大多数时候,巴赫家里都有至少十个孩子跑来跑去。安娜·马德莲娜十分尽责,甚至留下了孩子们学习音乐的手抄本。巴赫家的男孩们不少都成了作曲家。
· 同样,威尔第、肖斯塔科维奇、罗西尼、斯特拉文斯基和瓦格纳都在第一任妻子逝世后,以绝佳的运气找到了第二任妻子。不过最后两位只是娶了交往多年的情妇而已。从柯西玛同意搭瓦格纳的独轮手推车回酒店开始,瓦格纳就爱上了她,她后来成了他第二任妻子。
· 向阿洛伊西亚·韦伯(她还是个歌手!)求爱被拒后,莫扎特退而求其次,转而爱上了她的妹妹康斯坦泽。他们婚后感情紧密,充满鱼水之欢,两人还说了不少闺房笑话(见《情欲》一章)。
· 四处巡演的钢琴大师兼作曲家亨利·利托尔夫对婚姻满腔热情,但不善于与人相守。在十七岁与即将成为第一任妻子的十六岁少女私奔时,他的热情便可见一斑。他们很快分居,但离婚并非易事,他为此尝试了几年都没有成功。某次尝试离婚甚至令他交了一笔很大的罚款,还坐了牢。不过,他对其中一位狱卒的妻子甜言蜜语,通过她的帮忙逃了出来。他随后又结婚两次,都以离婚告终。最后,年近六十的他与年仅十七的第四任妻子成婚,后者是他生病时的看护。随后,她继续照顾了他十五年,直至他逝世。
给妻子的提醒
说到这里,各位妻子要记住——丈夫现在看上去十分有趣,性情易变很可爱,但以后,他可能是个大麻烦。
· 罗伯特·舒曼与其妻克拉拉·维克婚前的浪漫史可能是音乐界最著名也最老套的爱情故事:她是舒曼钢琴老师的女儿,既出色又任性;他则精力充沛到几近癫狂。克拉拉是钢琴界的天才少女,罗伯特是个有光明前程的琴手,但他用来辅助练习的奇怪装置毁了他一根右手手指,前程尽丧。克拉拉的父亲无所不用其极地拆散他俩:写信、诋毁、打官司。但爱情战胜了一切,一八四〇年九月,两人在克拉拉二十一岁生日前夕结婚。但他们的幸福生活被罗伯特的抑郁症和精神崩溃打断了。一八五四年,他说魔鬼的恐吓声弄得他不得安眠,随即跳了莱茵河。其后两年半,他四处流浪,没见妻子和孩子一眼。后来他们终于相见,第二天他便死了,死因可能是绝食。
· 英国作曲家弗雷德里克·戴留斯的妻子耶尔卡·罗森也受了不少苦。他们一九〇三年结婚时,他已经是多年的梅毒病人。二十年后,他瞎了眼,瘫痪在轮椅上。照顾他的压力必定不小;耶尔卡虽然没从他那里染上梅毒,身体恶化速度却也和他一样快。他死后一年,她也过世了。
结语
回到柏辽兹身上。人到中年,他对浪漫的态度不再像《幻想交响曲》那样激情洋溢。在最后的爱情征途中,他写的最后一首歌是《夏夜》。曲中的旅人要求被带去爱情能永久不灭的地方。“唉。”船夫说,“没有这样的地方。”
为了把本书的故事说圆,让我们姑且假设这场音乐恋爱开了个好头。以一桩这么简单的心事作引,音乐随即将带我们经历一种较阴暗的情感——同时也是这段感情之旅的下一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