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又号随园老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乾隆四年进士,做过多地知县。他是清代中叶著名诗人,著有《小仓山房文集》、《随园诗话》等。袁枚在三十三岁辞官后在小仓山修筑一所随园,过了五十多年论文赋诗的生活。他认为对于子弟来说,最根本最重要的是有没有真才实学,参不参加考试是次要的。为取得科名而去假冒籍贯,为了科名而去读书,虽得科名作高官,必至误国、误氏、误己。他还认为自己的儿子“文理粗浮,与‘秀才’二字,相离尚远”,大可不必去勉强争取一个科名。
【原文】阿通年十七矣,饱食暖衣,读书懒惰。欲其知考试之难,故命考上元以劳苦之,非望其入学也。如果入学,便入江宁籍贯。祖宗邱墓之乡,一旦捐弃,揆之齐太公五世葬周之义,于我心有戚戚焉。两儿俱不与金陵人联姻,正为此也。不料此地诸生,竟以冒籍控官。我不以为怨,而以为德。何也?以其实获我心故也。不料弟与纾亭大为不平,引成例千言,赴诉于县。我以为真客气也。
夫才不才者本也,考不考者末也。儿果才,则试金陵可,试武林可,即不试亦可。儿果不才,则试金陵不可,试武林不可,必不试废业而后可。为父兄者,不教以读书学文,而徒与他人争闲气,何不揣其本而齐其末哉!“知子莫若父”,阿通文理粗浮,与“秀才”二字,相离尚远。若以为此地文风,不如杭州,容易入学,此之谓“不与齐楚争强,而甘与江黄竞霸”,何其薄待儿孙,诒谋之可鄙哉!子路曰:“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非贪爵禄荣耀也。李鹤峰中丞之女叶夫人慰儿落第诗云:“当年蓬矢桑弧意,岂为科名始读书?”大哉言乎!闺阁中有此见解,今之士大夫都应羞死。要知此理不明,虽得科名作高官,必至误国、误民,并误其身而后已。无基而厚墉,虽高必颠,非所以爱之,实所以害之也。然而人所处之境,亦复不同,有不得不求科名者,如我与弟是也。家无立锥,不得科名,则此身衣食无着。陶渊明云:“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非得已也。有可以不求科名者,如阿通、阿长是也。我弟兄适逢盛世,清俸之余,薄有田产,儿辈可以度日,倘能安分守己,无险情赘行,如马少游所云“作乡党之善人”,是即吾家之佳子弟,老夫死亦瞑目矣,尚何敢妄有所希冀哉!
不特此也。我阅历人世七十年,尝见天下多冤枉事。有刚悍之才,不为丈夫而偏作妇人者;有柔懦之性,不为女子而偏作丈夫者;有其才不过工匠、农夫,而枉作士大夫者;而其才可以为士大夫,而屈作工匠、村农者。偶然遭际,遂戕贼杞柳以为桮棬,殊可浩叹!《中庸》有言“率性之谓道”,再言“修道之谓教”,盖言性之所无,虽教亦无益也。孔、孟深明此理,故孔教伯鱼不过学诗学礼,义方之训,轻描淡写,流水行云,绝无督责。倘使当时不趋庭,不独立,或伯鱼谬对以诗礼之已学,或貌应父命,退而不学诗,不学礼,夫子竟听其言而信其行耶?不视其所以察其所安耶?何严于他人,而宽于儿子耶?至孟子则云:“父子之间不责善”,且以责善为不祥。似乎孟子之子尚不如伯鱼,故不屑教诲,致伤和气,被公孙丑一问,不得不权词相答。而至今卒不知孟子之子为何人,岂非圣贤不甚望子之明效大验哉?善乎北齐颜之推曰:“子孙者不过天地间一苍生耳,与我何与,而世人过于宝惜爱护之。”此真达人之见,不可不知。
有门下士,因阿通不考为我怏怏者;又有为我再三画策者。余笑而应之,曰:“许由能让天下,而其家人犹爱惜其皮冠;鹪鹩愁凤凰无处栖宿,为谋一瓦缝以居之。诸公爱我,何以异兹?韩、柳、欧、苏,谁个靠儿孙俎豆者?箕畴五福,儿孙不与焉。”附及之以解弟与纾亭之惑。
——节选《小仓山房集》
【译文】阿通十七岁了,吃饱穿暖,读书懒惰。想要让他知道考试难,所以叫他去考上元,让他劳苦,并非指望他入学。如果入学,就填上江宁籍贯。祖宗丘墓所在地,一旦废弃,想想齐太公五世葬周之义,我心里就有点悲哀。两个儿子都不同金陵人联姻,也正为了这原因。没想到这里的书生们,竟然控告这是冒充籍贯。我不怨恨他们,还认为这是他们的美德。为什么?因为他们实在是窥测到了我的私心。不料,弟与纾亭却大为不平,列举事实成千言状,去县里投诉,为我开脱。我认为真是太客气了。
有没有真才实学这是最根本的,参不参加考试是次要的。孩子果真有才能,那么去金陵考试可以,去杭州考试也可以,就是不考试也可以。孩子果真不才,那么金陵考不了,武林也考不了,一定会落得不试废业地步的。做父亲兄长的,不教他读书学文,而花精力去同别人争闲气,这不是不考虑根本而去追逐那末尾了。
“知子莫若父”,阿通文理粗浮,与“秀才”二字还相距很远。如果认为这里的文风不如杭州,而容易入学,真可以说“不与齐楚争强,而甘与江黄竞霸”了,这样做,何等亏待儿孙,其思想方法又多么低下啊!子路说:“君子谋求做官,是走正道啊。”为人不应该贪图爵位、俸禄、追求荣耀。李鹤峰中丞之女叶夫人安慰儿子落第的诗,有这么一句:“当年蓬矢桑弧意,岂为科名始读书?”这是多么博大的气魄呀!闺阁中有如此的见解,现在的士大夫闻后都应愧无容身之地了。要知道,不懂得这种道理的人,尽管得科名做了高官,结果也一定会误国殃民,最后还是害了自身。没有牢固基础的厚墙,虽高必倒。这不是爱孩子,而是在害他。但是人所处的环境,也是不同的,有不得不求科名的人,像我与弟弟就是。家无立锥之地,不得科名,那么吃的穿的都无着落了。陶渊明说:“无聊而弹唱,把它当作归隐的资本。”这是不得已的事呀。有可以不求科名的人,像阿通、阿长就是。我们弟兄适逢盛世,俸禄之外,还有点田产,孩子们可以靠这生活,如能安分守己,不遇到不顺利不吉利的事,像马少游所说的“做个乡党的善人”,这就是我家的好子弟了,我就是死也闭眼了,还敢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求呢?
不单这些。我阅历人世有七十年,曾见过天下很多的冤枉事。有刚强的人,不成大丈夫而偏作妇女;有柔懦性情的人,不成女子却偏做男子汉的;有才能不如工匠、农夫的人当了官的;有才能可以做官却只能作工匠、农夫的。因为偶然遭遇,就砍伐杞柳来做成杯碗,这实在太可叹了!《礼记·中庸》里有这样的话语:“循性行之是谓道。”又说“修道就是教”,大概是说没有本性,即使教他也没用的。孔子、孟子深明此理,所以孔子教伯鱼只不过学诗学礼,国政管理方面的规矩法度,教得很轻描淡写,像流水行云一般,绝对不加督责的。假如当时不听从父亲教导,或者伯鱼对孔子谎称诗礼学过了,或者表面听从,回去还是不学诗礼。孔子竟会听他的话,相信他是那样做的吗?能不加以考察就心安的吗?为什么对别人要求十分严格,对儿子就宽容了呢?孟子甚至说:“父子之间不求全责备。”并且认为求全责备是不吉利的。似乎孟子的儿子还不如伯鱼,所以不屑教诲,导致伤和气,被公孙丑一问,不得不搪塞相答。而至今终于不知道孟子的儿子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圣贤不太指望儿子成为一个大有出息的人吗?北齐颜之推说得很好:“子孙不过天地间一个百姓罢了,同我有什么大关系,而世人却都过分宝贝爱护儿子了。”这真是通达的人的见识,不能不懂的。
有个门下的读书人,因为阿通不赴考替我感到不满意,又有替我出谋划策的。我笑着回答他们说:“许由能让天下,而他的家人还爱惜那顶皮帽子;鹪鹩担心凤凰找不到栖宿的地方,替它找到一瓦缝让它住进去。你们大家爱我,同这有何两样呢?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哪个靠儿孙祭祀的?求得五福,儿孙是不给的。”附上这些,以解弟弟与纾亭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