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诗古风深郁,但现代感也同样鲜明。五四时期觉醒了的青年,其爱情渴慕分外强烈,但因封建意识的长久积存,男女之间的相恋尚带青涩味,如写拜访心仪的姑娘时的情景:“我们深深地鞠躬相会/我们缓缓地走进客房/我们温静地坐着/我们平淡地谈着/我们默默地想着/我们微微地笑着/我们恋恋地走到门前/我们深深地鞠躬道别”。双方均表现了自我约束、克制热情,与西方情诗中喷薄的倾诉截然不同。韦丛芜在诗中精微地展现了暗恋心态的乍忧、乍喜、乍怨、乍悲:“日日里我看着夕阳西沉/渐渐地夜色来了/夜夜里我看着明月西沉/渐渐地鸟儿叫了”,“幽思在前额里绞/情热在周身中燃烧/我在床上将脚一跺/低低地叹起来了”。这不得宁息的相思,宛如《诗经·关雎》所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君山》以特殊的艺术风貌,在五四情诗中彩墨另绘、乐音悠扬。
四 悼亡诗的现代余续
五四诗人除歌咏现世的恋情,还承续了一脉传统题材的悼亡诗。如许地山《一年又过去》、《七宝池上底乡思》,潘漠华《忘情》,石评梅《痛哭英雄》、《雁儿啊,永不衔一片红叶再飞来!》、《扫墓》、《抬起头来,我爱!》、《秋的礼赠》、《浅浅的伤痕》、《祭献之词》等。而此后的现代情诗史上也还有这类诗作,但很少,所以可看作是悼亡诗的余声。
悼亡诗作为古典情诗重要的一支,历代连绵不绝,曾传下许多千古名篇。《诗经·唐风·葛生》、汉武帝《悼李夫人赋》 都曾抒写夫妇伉俪死别之情,但真正在文学史中奠定悼亡诗位置的是西晋潘岳倾诉男女之间生死眷恋之情的《悼亡诗三首》、《杨氏七哀诗》和《内顾诗》,其“见景生情,因景达情”,“物存人亡,倍加伤情”的言情方式,深刻影响了后世悼亡诗的范型,并由之启开这一流脉。如唐代元稹《遣悲怀》,李商隐《房中曲》、《正月崇让宅》,唐末五代韦庄的《悼亡姬》、《悔恨》、《虚席》、《旧居》、《独吟》,宋代苏轼《江城子》,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陆游《沈园二首》,吴文英《莺啼序·春晚感怀》、《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清代纳兰性德《青衫湿遍·悼亡》、《琵琶仙·中秋》、《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南楼令·塞外重九》,等等,都是情到深处的绝唱。西方的悼亡诗很少,据统计,作为西方诗歌翻译最权威、完整的《世界诗库》,里面仅10首悼亡诗。当然西方也有一些优秀的悼亡诗,如美国爱伦·坡的《安娜贝尔·丽》,英国约翰·弥尔顿的《梦亡妻》,托马斯·哈代的《逝》、《轻轻的拍击》、《散步》,罗伯特·勃朗宁的《展望》、《向前看》,邓约翰的第19首《神圣的十四行诗》等。
中国传统诗词里与伤悼主题相联系的意象有:冷秋、落花、流水、荒草、日落、静夜等,这些萧瑟之景最易引发孤凄悼挽的情愫。如潘岳《悼亡诗三首》之二:“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展转眄枕席,长箪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他独对寒夜,感物怀人,沉入物我两伤的境界。李商隐《正月崇让宅》:“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不眠长夜,孤灯长忆。贺铸《鹧鸪天》:“原上草,露初曦,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同样是潇潇雨泣,黯黯夜愁。
五四时的悼亡诗承其悲歌悱恻之蕴。潘漠华《忘情》:“伊死已六年了。/伊没有认识我,/只知道我底名儿;/可是我每次过伊墓前时,/我底洁白的心儿,/就给一缕悲哀的情丝,/缠在伊墓头青草上了!”语似平叙,但极短的篇幅容纳了一个年青姑娘的无声之逝和无识之爱,怅憾之恋如凄凄墓草,诗歌含蕴深厚。石评梅《雁儿啊,永不衔一片红叶再飞来!》:“已经秋深,/盼黄昏又到夜静;/今年呵!/为什么雁影红叶都这般消沉?”《秋的礼赠》:“秋风秋雨惊醒我的秋梦,/披衣静听,秋在窗外低吟”,“如梦,如梦,回忆旧景一瞥空,/生命的消逝如一去不返的征鸿”。沿用了“秋”、“夜”、“雨”意象,并置入与高君宇相爱定情的特征性的“红叶”意象,点染出凄艳的色彩,倾泄着怆恨的悲情。
20年代初许地山因受佛教影响,其悼亡之诗既上承古意,又融进新质。《一年又过去》:“转瞬间,一年又过去!/这一年中,故意想起你的死,/倒不甚令我伤悲,/反使我心充满了无量欢愉。/然而欢愉只管欢愉,/在无意识中,在不知觉中/我的泪却关锁不住。”无可释怀的哀伤却借反语衬出,勉力淡忘、勉力欢悦而又泪泉涌流,心事尽透。《七宝池上底乡思》将现世之痛化解为天国之悲,带有独异的宗教冥想色彩,幻造出爱妻亡灵在天国还在哭诉思夫之情,终被特许再次“轮回”。
诗人按佛教“轮回”而设的神话,将真爱升华到永恒不灭的圣境。诗末“莲瓣渐把少妇裹起来,/再合成一朵菡萏低垂着。/微风一吹,/它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堕入池里。”给人以少妇缥缈再临凡间的优美想象。这首奇幻深情的悼亡诗,在五四时代是一篇秀韵神采的佳作。
综上论析,五四情诗在叛逆的新变中仍有潜流暗继,多方面承接古典渊源并悄然溶入新诗的初创,从中映显了中国诗歌内在底蕴的波澜浩瀚、润泽深远。继此不久,新月派和象征派出现于诗坛,中国现代情诗的古典承衍在20年代中期以后展出别样的风貌。
第二节 初沐西风的古典园林里的个体风景
五四时期在对西方的观照视野中,东西南北向的不同历史时期的思潮汇流中国,各国文学相互差异的区间性,启发了作家文学智慧中的不同成分和不同因素,因此五四诗人对西方文学的汲取各有侧重,加之自身传统文化积淀各不相同,在作品中体现的中西文学交融的特征也差异殊多。当时浪漫主义是影响文坛的主潮,五四优秀的爱情诗人郭沫若和冯至均受其影响,此择两者的情诗作个案简析,由之管窥古典与西方质素在诗人笔下的个性化融合。
一 郭沫若浪漫激情的古韵情诗
中国的浪漫主义虽古已有之,但现代诗歌的浪漫主义诗潮却主要来自西方。西方浪漫主义诗学的核心是情感被置于首位,华兹华斯1800年版《抒情歌谣集》序言强调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从而开了西方浪漫主义主情说的先河。郭沫若早年曾留学日本,作为创造社的主将,他广泛地接受了尼采、惠特曼、雪莱、泰戈尔等的主张,1915年他在日本读了泰戈尔的散文诗《新月集》、《园丁集》、《吉檀加利》、《爱者之贻》 等,痴迷于此,“在他的诗里面我感受着诗美以上的欢悦”。
泰戈尔的浪漫气质和反抗精神以及神慕大自然均与郭相合,此外他还读了海涅的爱情诗,所以收在《女神》第三辑中的《新月与白云》、《死的诱惑》、《别离》、V enus 等早期的情诗在总体上的田园牧歌风韵中也带了大胆热烈。如为安娜写的V enus:“我把你这张爱嘴,/比成着一个酒杯。/喝不尽的葡萄美酒,/会使我时常沉醉!/我把你这对乳头,/比成着两座坟墓。/我们俩睡在墓中,/血液儿化成甘露!”这是浪漫主义诗人激情沸腾的爱情方式,可见受海涅情诗多写亲吻和坟墓的影响,很像尼采所说的酒神台翁尼苏斯(Dionyseus)式的疯狂,带极强的惊世骇俗的叛逆色彩。
闻一多说:“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此论略有偏颇。郭沫若曾说:“唐诗中我喜欢王维、孟浩然,喜欢李白、柳宗元。”从1904年写作第一首五律《屯居即景》到1920年之前,他每年都有一定数量的旧体诗,这些经验作为潜在因素也参与了新诗的创作。如《女神》中的《别离》就是古典蕴藉、温婉如风的情诗:“残月黄金梳,/我欲掇之赠彼姝,/彼姝不可见,/桥下流泉声如泣。晓日月桂冠,/掇之欲上青天难。/青天犹可上,/生离令我情惆怅。”诗有泰戈尔抒情的笔致,同时更富传统诗词的意境。自《诗经》中的《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开了托明月寄相思的先河,后世诗人创作出无数借月言情的篇什,如汉末文人诗《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南朝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
唐代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王涯《秋思赠远》其一:“当年只自守空帷,梦里关山觉别离。不见乡书传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宋代晏殊《蝶恋花》:“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晏几道《临江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姜夔《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在月光涵罩的诗词意境中,歌者潜默的神往、郁结的愁思具有了涣滟动人的情采。郭沫若诗中更有奇思,喻月为梳,留赠佳人,柔情盈注,美丽忧伤。此外,收在《女神》中的早期情诗既引鉴了泰戈尔小诗结构简单的特征,又都音韵和谐(而泰诗是无韵诗),带有传统的词调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