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诗中除《圣女祠》:“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着五铢衣。”《细雨》:“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等特征性的直接描述外,多是对美人引生的感觉的抒写。《无题二首(其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只取刹那相爱的心觉,把星辰、夜风、画楼、桂堂等给以印象式的定格,唯有心灵契默的和声飞飏。这种虚化美人姿容、直抵灵魂的诗语,使美人形象别具幻滟与神采,飘忽朦胧。穆旦《诗八章》:“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它和青草一样地呼吸,/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诗人注目体现的,是女性带给他的独异的气息:女性的青春、娇憨、生命原初的活力与自然的碧草、朝花、芳泽互为象喻,融化合一,呈露丰茂葱茏的生机、律动。而言语空间里,是诗人爱抚的恋情。“情以物迁”的另一种情况,则是人与自然的深层对应。
法国19世纪象征主义诗人波特莱尔的十四行诗《应和》,就表述了大自然的神秘性、超验性。在此一种对应里,自然是诗人的心灵性存在,人与自然形成固定性的情感交流。诗人郁结心底的情结,往往与自然之景相遇而得以抒遣,自然成了特定情境下的抒情触媒。正像英国美学家E.H.冈布里奇所说的那样:“中国的艺术家似乎总是山、树或花的创造者。他们能够凭想象的魔力把它们创作出来。因为他们已研究了它们存在的秘密,但是他们这样做是要表现和唤起一种深深根植于2 45中国人的宇宙自然观念之中的精神状态和情绪心理。”李商隐《端居》:“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楚吟》:“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代赠两首》:“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自然的雨丝风片、怡红快绿,在诗人无尽无望的相思愁情掩映中,都成了感伤的物化、别样的抒情,焕出动人心弦的神韵。
3.命运阻隔与心灵独语
在李商隐、穆旦的笔下,都出现了毁灭爱情幸福的“阻隔”——准确地说,是一种冷酷的“命运阻隔”。
对于义山,造成他爱情悲剧命运的是外在的强力威迫。
诗中虽隐去具体的阻隔事件,仅呈以时空的间阻,但那被逼拆散的阴郁、怨愤始终涵罩着诗境。
(1)咫尺天涯的阻隔。
《无题》:“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二首(之一)》:“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近在目前、心驰神恋而不得互诉衷情,仿若远隔天涯。这无语的相爱、相逢,体现了隐忍的无奈,负载着千年的疾痛。
(2)天涯咫尺的相思。
诗人位卑禄微,羁旅天涯,而生命的沉寂灰暗更渊深着精神世界的相思,在滞浊的现实、隔绝的异乡,于心灵境域执拗地涌腾起爱的烟霭,愈久弥深,幻影秾丽、瑰谲、幽悒、悲凉。《春雨》:“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无题二首(之一)》:“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穆旦诗中“我们相隔如重山”的浩叹,则既指外在的“樊篱”、“黑暗”,又有内在的两颗心灵接近、相融所经历的“危险的窄路”。前类阻隔:《诗八章》:“从这自然底蜕变程序里,/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宇宙自然的嬗变流程法则,人类必须依循。
这隐喻着历久的俗恶陈规等对人性的压抑。尽管于万变的世间偶然相遇是一份惊喜:“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青春的情焰又灼烧得那样触目惊心:“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但先验的命运阻隔却使这份恋情历尽挣扎,“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诗人带着感性的爱的狂痴,也带着智性的对生存悖论的清醒体悟,在有限与无限、短暂与永恒的对峙冲突中传达悲剧体验,笔墨沉凝。穆旦情诗中的内在阻隔则是诗人的反躬自视、自析。《诗八章》:“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他的痛苦是不断的寻求,/你的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在心灵的同与异、远与近的辩证对立间,披露了相爱的曲折、矛盾、痛苦和迷惘。
这两位情爱受阻的诗人有着共同的秉性:多情、敏感、沉潜、内敛,都以诗抒怀,纾减悲愁,展示主观心灵世界的波荡,诗中由此均采用了独特的艺术方式:心灵独语——是郁结于心、酝蓄层深后的向内的倾诉,是“真魂”铸就的尺幅万里的画卷。此择两例简析。
李商隐《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缓缓的心音幽叹,构设了外在与内在的双重境域:外在现实的阻隔、受迫隐晦与内在的浓烈抒情,在“隐”与“抒”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与张力;外在时空与内在时空:身虽羁绊,灵却升飏;外在美景与内在哀情:丝雨冥蒙、芙蓉如面引涉回忆往昔相爱相知的缱绻,倍加痛伤;诗语外在的柔性、宁静、朦胧、空缺与内在的激情、坚韧、奔流、酣;诗情外在的凄恻、绝望与内在眷恋的郁勃、炽热、执着都构成了爱情之域浩浩荡荡、涛澜涌聚、风雨如诉的动人心魄、惊人怀思的艺术境界,矛盾中包蕴着激荡的弦音,落红中永存着悲剧的芳菲。这鲜妍绽放的同时即被毁凋零的爱情,这孤孑的心灵独语所引发的审美情感效果,使读者的感情与诗情撞击、升腾,从而有了丰沛、深邃、酽然的美感空间,为文人爱情诗独创意蕴。
穆旦被誉为站在40年代新诗潮前列的最自觉的现代诗人,他的《诗八章》通过心语低诉,再现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如同诗人主演的爱情悲剧,忧欣交织,情节跌宕迂回。第一节起笔即于热烈中挟裹着痛苦:“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诗人静默中单方的倾慕,是一簇熊熊燃烧的冷火,无以自救,又带了“相隔如重山”的悲哀:“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自我折磨且自我冷讽,把传统的主观抒情变为戏剧性的客观化处境,使情感内敛、浓缩、节制地传现,极富现代派特征。在第二节省察到外在的命运阻隔与悲剧终结后,仍于第三、四、五节深挚地述说了爱的天然萌生:“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那里有它的固执,我底惊喜”;爱的沉醉:“那窒息着我们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爱的衷情:“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第六、七诗节冲突骤起,插入爱的内在阻隔以及失爱的彷徨孤独:“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追寻的绝望:“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在经历了灵魂的炼狱后,第八诗节希求在时光之流中,实现爱的超脱、生的平静。穆旦心灵独语的情诗,层递地勾勒出爱的衍变轨迹,真力饱满,且延展了诗的内在时空,使之具有戏剧的起伏和张力,实现诗的经验的曲线表达,这也正是40年代九叶诗人对“新诗戏剧化”的艺术追求。
正如唐祈的评价:“穆旦在艺术表现和形象内涵上,追求高远的历史视野和现代人的深沉的哲学反思。无论取材于自然或社会现象,他的诗的意象中都有许多生命的辩证的对立、冲击和跃动,表现出现代人的思维方式。”
4.凄怆的弦歌、视界的烟霏
义山、穆旦的情诗,在悲吟伤嗟中突现着一种殉情精神,使诗的品格纯净酽深、圣洁执着,竭情而沉痛,这内在的质涵是诗篇能穿透生命、超越时空的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