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现代的“闺怨”诗,古典诗词有大量“宫怨”、“闺怨”之作,描写思妇怀远。如唐代刘禹锡《春词》:“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温庭筠《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以女性视角抒离别相思,表达的是单向情感,诗中呈现的也是思妇所见之景,是单向画面。郑愁予《错误》附有《后记》:“但传统闺怨诗多由男子拟女性心态摹写,现代诗人则应以男性位置处理;诗不是小说,不能背弃艺术的真诚。”指明创作视角的更新。“我打江南走过”,首先推出了游子意象以及陌生视野中的江南画卷。“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在想象空间里隐约浮现殷殷待归的佳人容颜,几度春秋、几度花开?诗歌构设出“游子”、“思妇”的双向活动、立体景观。游子对于江南美人的向往、寻觅以及思妇对于远人的坚守、行迹的隐匿,形成带有张力的心灵探视。
“东风不来”,无以飞絮如雨;“跫音不响”,难以启开芳心;远人不归,青春凭谁赏悦?封锁情感和娇颜,一如寂寞江南的睡城、斜阳掠过的石街、“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清脆的马蹄带给佳人错误的欢欣,她仍将抱憾守候;寻梦的游子破灭了爱的企盼,他仍将抱憾漂流。凄美的爱情,凄美的错误。简短的篇幅含容了丰沛的情境、起伏的节奏,多义的诗美,言情绰约深婉。
《错误》化用了大量的古典意象。如莲花、东风、柳絮、窗扉、跫音、归人、过客,引发读者积淀久远的文学联想和情感流连。“东风不来”,“柳絮不飞”,“街道向晚”,“跫音不响”,“春帷不揭”,“窗扉紧掩”,诗语非常整齐,形成清脆音律。文法上借鉴了文言的造句习惯,如“向晚”、“紧掩”两词,均置在句末,加重了文意,更延伸了诗意,并成为韵脚,增强了节奏感。郑愁予认为诗歌创作中,“每个字对我来说都有工匠意义,一个以上的意义。它是图画,是雕塑,而最重要的是音符——音符的速度(一拍的、二分之一拍的、八分之一拍的)以及调性(高阶与低阶的、反复和休止的等等)”。重视诗歌的音乐性,“特别是中国字、词,本身有一种音乐感,有四声,写新诗是不是应该把它忽略掉呢?我看不能忽略。唐诗宋词的形式直到今天我们还喜欢欣赏它,因为它把中国字、字的音乐感组成了一种至美的形式,没有办法再将其置换。那种音乐感和我们的情感本身有一些很微妙的关系,是值得我们现代诗人借鉴的。这也是对现代诗人很大的挑战。”视节奏为诗歌的生命,故他的诗歌非常富有节奏感,给人以审美的愉悦。台湾诗人杨牧评论说:“愁予的节奏是中国的,非英语节奏所能代替。”《错误》可说是郑诗音乐美的典范。《错误》还采用了西方现代文艺理论及修辞学中所谓的“矛盾语”,即由矛盾的句法、不合逻辑的比喻、互相冲突的意象,等等,联结形成一个新的和谐统一的秩序,如“美丽的错误”,构句奇异,耐人寻味。
郑愁予注重诗歌语言的铸造,他说:“诗语言是一首诗的最重要因素”,“我看主要还得看诗人自己,因为诗人是有语言特权的人。其实现代汉语本身还是很有弹性的,容纳更广,问题在于诗人如何把它运用得更好,有新鲜感,有歧义性,进行自由的创造。包括对中文、外来语言的使用,都可以重新来组织。”杨牧在《郑愁予传奇》中总体评价郑诗:“自从现代了以后,中国也很有些外国诗人,用生疏恶劣的中国文字写他们的‘现代感觉’,但郑愁予是中国的中国诗人,用良好的中国文字写作,形象准确,声籁华美,而且是绝对地现代的。”《错误》集中融会了多方诗艺,实为杰作。
《客来小城》:“三月临幸这小城,/春的饰物堆缀着……/悠悠的流水如带:/在石桥下打着结子的,而且/牢系着那旧城楼的倒影的,/三月的绿色如流水……客来小城,巷闾寂静/客来门下,铜环的轻叩如钟/满天飘飞的云絮与一阶落花……”溢彩的笔墨绘出小城三月的芬芳静美,“巷闾寂静”与“铜环的轻叩如钟”形成鲜明映衬,从而引人想象将要展开的画面故事,有巨大的暗示性。《风雨忆》:“尚忆及我们湘水的横渡,/南来的风突吹落我们底伞,/小舟只是断桥,浪太大了又有何用?”典用了“湘水”、“断桥”两个传统的言情意象。
另外的一些情诗则带有蓝色的海洋气息。《如雾起时》:“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如雾起时,/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隔而滴落。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这是诗人22岁时的作品,因此说带回22颗星。作者用航海来比喻自己对爱的追求,又用航海所见比喻情人的美丽容貌和神态,别出心裁,让人耳目一新。妙在比喻和想象,诗风浪漫、热情,如醇酒醉人,似春卉吐艳。《姊妹港》:“你有一湾小小的水域,生薄雾于水湄/你有小小的姊妹港,尝被春眠轻掩/我是惊蛰后第一个晴日,将你端详/乃把结伴的流云,作泊者的小帆叠起小小的姊妹港,寄泊的人都沉醉/那时,你兴一个小小的潮/是少女热泪的盈满/偎着所有的舵,攀着所有泊者的梦缘/那时,或将我感动,便禁不住把长锚徐徐下碇”把美人的眸子喻为姊妹港,汪汪水色令人沉迷流连。与19世纪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乌黑的眼睛》比较:“无数星星缀满夏天的夜空,/为什么你只有两颗星?!/南方的明眸,乌黑的眼睛,/遇见你叫我失去平静。人们常常说,夜晚的星斗/是天堂里幸福的象征;/黑眼睛,你是天堂和地狱,/你的星光照彻我的心灵。南方的明眸,乌黑的眼睛,/我从目光中阅读爱情;/从我们相遇的一刻起,/你是我白天黑夜不落的星!”莱蒙托夫把恋人的眼睛喻为两颗星,星光照彻灵魂。
由此可见东西方情诗的风格异向,郑愁予诗作深具古典的柔婉。《小小的岛》:“你住的小小的岛我正思念/那儿属于热带,属于青春的国度/浅沙上,老是栖息着五色的鱼群/小鸟跳响在枝上,如琴键的起落那儿的山崖都爱凝望,披垂着长藤如发/那儿的草地都善等待,铺缀着野花如果盘/那儿浴你的阳光是蓝的,海风是绿的/则你的健康是郁郁的,爱情是徐徐的”“如果,我去了,将带着我的笛杖/那时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要不,我去了,我便化作萤火虫/以我的一生为你点盏灯”诗中展呈浓郁的海岛之美,想象绚丽,情思飘逸。其他海洋背景的情诗有《赋别》、《我以这轻歌试探你》、《水手刀》、《采贝》等,均是名篇。诗中把传统文化与现代技巧很好地结合起来,诗句写得沉稳而又绚丽。清新潇洒、富有抒情韵味,温柔华美。用现代意识关照爱情的淡淡愁绪,营造精美意象、隽永意境,诗中韵律回旋、悠扬,他那描绘离愁别绪的诗风被称为“愁予风”。
大陆学者罗振亚评郑愁予诗:“以传统诗美的承继与再造,促成了现代诗艺的锐意精进与诗质的螺旋上升,使现代诗开放的奇葩神力勃发,奇彩照人,避免了全面的恶性西化。”定位准确。
纵览全文,中国现代情诗承续了古典言情的流脉,在半个多世纪的碧波东行间,古今的融汇既有月色中的宁静潜流,也有阳光下飞扬的涛澜,潮起潮落,古韵深远。而西方现代诗艺的漫入,使之花开双色,别样明妍。这惊鸿照影的奇景、天际曾有的霞霓,给现代诗史留下最可怀念的华章。鉴往知今,见贤思齐,面对当下大陆诗坛的荒凉,我们期待古典高山流水的雅音重飘,期待西方诗思的东方言传。
这篇旷日持久的文稿,在这晨光未起的黎明,轻轻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