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道酬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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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寒门艰辛直奋进 (1)

从一九五一年起,父亲就很少在家,据说在陕西汉中、甘肃天水一带做生意。说是做生意,可从未见他赚过钱。不但未拿钱回家,还欠下邻居和乡亲们很多债。有人说:由于他欠了债,不好意思回家。有时,他偶尔回来几天,也是来去匆匆,像魂被钩在了外面似的。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些债主经常到家里来讨债谩骂。欠人家的理短,母亲只能低三下四地说好话。

一九五一年土地改革,我家六口人分得了一亩多旱地,六亩水田。如果好好耕种,也可求得温饱。但家里没有壮劳力,没有耕牛和大农具。妈妈只能带着我们种旱地,至于水田,只有请好心的亲戚、邻居来帮忙种。但他们也只能将自己的农活忙完了再来帮我们。往往误了农时,错过了季节,收成差一大截。一九五二年一场大水灾把正在扬花吐穗的水稻冲得乱七八糟:稻田里积满了淤泥和沙石。母亲望着水汪汪的稻田嚎啕大哭:“天哪,你怎么这么不长眼睛哪!你不是要绝我们全家吗?!”一个乡下女人拖着五个孩子,不要说挣钱来养活大家,就是把生的煮成熟的,把布做成衣服也不容易啊。碰上这场大水灾更是雪上加霜了,粮食颗粒无收。全家六张嘴要饭吃,为了活命,家里值钱一点的东西都拿去变卖。铜锅、铜盆、铜水壶,箱子上、门上的铜包角都拆下来卖了。先卖铜器,后卖铁器,卖树,卖木头,卖竹子。最后除了煮饭、炒菜用的铁锅、鼎罐、棉被及衣服外,凡是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全家人在饥饿线上挣扎着。

一九五三年夏天,三妹元菊病了。她的病是突然发作的。一天傍晚,在地坝里摆上桌子准备吃晚饭,我们院子十几户人家都有在地坝吃晚饭的习惯:一则凉快,二则省得点灯。妈在家把稀饭煮好后叫元菊送到地坝里去,她走出门口刚到阳沟的石梯边就突然摔倒了。稀饭泼在地上,全家人的晚餐顷刻间没有了。妈妈从屋里跑出来又骂又打:“眼睛瞎啦,这么大的月亮都看不见路……”

饥肠辘辘的哥哥姐姐们也跟着骂她。元菊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哭了一阵子后,大妹德菊去扶她起来。

她说:“大姐,我看不见了……”

大妹吓了一跳,急忙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现她真是看不见了。正在做饭的妈妈闻声跑出来,惊慌地哭了起来,全家大小都哭了起来,大家都给元菊赔礼道歉:“对不起,元菊!我们不知道,好妹妹,你怎么啦……”

当晚她哭到深夜才睡觉。第二天早晨,她惊喜得叫起来,原来是她的眼睛又能看见了,全家人都很高兴。妈妈把她抱在怀里,她高兴得笑起来。她笑得很灿烂、很开心。我们都以为昨晚的现象是偶然的,但是,到了当天晚上她又看不见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据有经验的人说:这种病叫夜盲症(农村叫“鸡母眼”),一到天黑就看不见东西。得病原因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只要拣几服药,多吃一些猪肝之类的营养品就会慢慢好的。但当时家里困难到了极点,饭都没得吃,哪有钱买药、买猪肝。只能任其恶化,听天由命。元菊的小病发展成大病,拖了几个月元菊就死了。

元菊死时才五岁,又聪明又伶俐,能说会唱,家里和全院子的人都喜欢她。她是不应该死的,她没有从饥饿线上挣扎过来。

元菊死后第三天,外婆在二舅的陪伴下到我们家来。二舅手上提着一只鸡,背了几升米。外婆一进门,妈就和外婆抱头痛哭起来:

“娘,我的命好苦哇……”

妈哭得好伤心、好悲凉,似乎把这几年的困苦和哀怨都哭了出来。外婆安慰她:

“元菊的死不是你的错,是她自己命薄。同住一个屋,同吃一样的饭菜,为什么大家都好好的?我们穷人就是要命大、命硬,阎王老子也不敢要我们。”

经过外婆、二舅的劝解开导,妈妈似乎平静了一些。

其实妈妈并没有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外婆走了以后,家里又恢复了悲凉的气氛。妈妈依然阴沉着脸不说话,每当吃饭的时候,一端起碗,她就想起死去的元菊,背过脸去,眼泪不住地往外流。元菊的死给母亲带来的震动和打击实在太大了。她抱着一岁多的四妹,经常对着墙壁呆望着,似乎在想什么。过了十来天,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与其在家饿死,不如将孩子送人。经过别人的联系牵线,她将一岁多的四妹碧儿送给了一个姓颜的木匠师傅;将三岁多的弟弟牛儿送给了本家伯父王青士;将七岁多的二妹德慧送给一位堂姑家。后来二妹忍受不了打骂和虐待,偷偷地跑了回来。她抱着母亲嚎啕大哭,发誓说:“就是在家饿死,也不去别人家。”

对于母亲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周围的乡亲和本家,有的人能理解,也有很多人说闲话。说母亲在甩包袱,只顾自己,不顾儿女。还有人说母亲对父亲不负责,将来父亲回来要找她算账。面对这些压力,母亲决心不变,她毅然决然地说:

“元菊是怎么死的,他们不晓得吗?我不怕娃儿他爹找我算账,我只怕不该死的元菊找我算账。只要儿女们能活下去,我愿背这个骂名。”

俗话说,儿女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多么痛苦、多么无奈的事啊!母亲的心在颤抖,母亲的心在流血。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伟大的母爱并不表现在她把儿女们死死地抱成一团,与饥饿和疾病作软弱无力的抗争。为了让儿女们能活下去,不怕流言蜚语,敢作敢当,忍受着屈辱和责难,不也是伟大的母爱么?

一九五三年农村成立互助组,这是农户自愿组合的劳动组织。一般都是门当户对或优势互补。我家既无劳动力又无耕牛和大农具,没有人愿与我家组合。甚至有人说:“当家的在外面做生意赚大钱,在这里又想占人家的便宜,像蚂蟥一样两头吸。”母亲听了,气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有同一个院子的王德光同情我们,愿与我家结成互助组。他家有十六亩水田,四亩多旱地,只有他一个主劳动力,从来未请过帮工。他吃苦耐劳,非常能干。他一年干到头,从早忙到晚,是远近闻名的“拼命三郎”。他身体壮得像头牛,干起活来也像牛一样,是“吃得、做得、累得”的庄稼汉。有人与他打赌,两斤半五花肉做成粉蒸肉另加两斤半米做成饭,让他一顿吃下去,他居然吃得干干净净,照常到田里干活。他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妈妈和妹妹们帮他干地里的活,他帮我们干田里的活。我在暑假、寒假也拼命地干活。插秧、挞谷、割麦子、挖地、除草,除了犁田外,什么农活我都干过。

五十年前,在川北山村里,农家孩子考上中学本来是件很稀罕、很光彩的事。可是我的母亲不但不高兴,反而满脸愁云。乡亲邻里向她恭喜时,她却说:“天哪!哪有钱去读书哟?”

入学通知书上注明:报到时缴纳第一个月的伙食费四万八千元(折合现行币值四元八角),加上书籍费、学杂费一起接近八万元(折合现行币值八元)。再加上棉被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总共要十万元(折合现行币值十元)以上。相当于卖三百多斤稻谷的钱。对我家来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母亲从外婆和二舅那里借来三万(折合现行币值三元)多元,眼看快开学了,还有大部分钱无着落,正当大家愁眉不展,束手无策时,弟弟的养父王青士出了个主意:叫我家办一桌酒席,由他出面请一些乡亲邻里来吃饭,当时川北把这个办法叫“打会”。这个办法还真灵,在酒席上王青士首先带头出了两万。其他的叔父、伯父、堂兄这个几千(折合现行币值几角),那个一万(折合现行币值一元),当时就筹集了八万(折合现行币值八元)多,不但人学的首期费用够了,而且还可以置办一些生活必需品。

临上学那天早晨,院子的乡亲邻里都来送行,有的送鸡蛋、大米、黄豆,有的送布鞋、毛巾,真使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多么朴实的乡下人,多么厚道的父老乡亲。就这样,在亲戚、邻里和乡亲们的支持和帮助下,我跨进了中学的门槛。

一九五三年前的达县第一初级中学(简称达一中)在县城大西街边的山坡上,门口有两棵黄桷树。学校是由一个叫朝天宫的古庙改建的。记得读书以来,从初小到高小,从大树到檀木场,从乡村到城里,所在学校全是由老祖宗留下来的寺庙改建的。这说明了政府对教育的漠视程度。据说达县从一九O三年就有中学了,但军阀混战,外敌入侵,连年的内乱外患给民族带来深重的灾难,也给教育事业带来严重的摧残。抗日战争期间,为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中学曾搬到檀木场乡和麻柳乡,后来几经沧桑,分分合合,拼拼凑凑,五十年来没有显著的发展,处于勉强维持的状态。新中国成立以后,人民政府很重视教育,对教育事业下了很大的工夫。

经过整顿、合并和充实,到一九五三年达县有了三所初中、一所高中、一所师范。这时的乡村小学也发展得很快,每年的小学应届毕业生有一万人以上。但中学的发展步伐没有及时跟上。一九五三年三所初中的招生人数才八百人左右。由于落榜生太多,社会反响太大,后来又补招了三百多人。在这八十多万人口的大县只有这么几所中学显然是不够的。在这三所中学中,达二中是女子中学,达三中在石桥。达一中占尽了天时地利,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师资力量最雄厚。解放前这里是川北新思想、新文化的发源地、传播地。许多热血青年在这里接受革命思想,走向革命的道路,进行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他们中有的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有的人已成为新中国的各级领导。

达一中的设施比我们乡下好多了。一个人一张课桌,一张凳子。课桌面掀开就可以放书和文具,桌面略为倾斜,与眼睛成一定角度,方便看书写字。学校还有宿舍和床铺供乡下的同学免费住宿。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学生除了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外,平时不准出校,有事必须请假。早晨起床后,先在广场上集合听校长训话或讲学校的重大事情,然后做早操,上早自习,吃早饭。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晚上两节自习课。除了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晨以外,早晚自习雷打不动。学生学习非常刻苦,老师教书也很认真。我们这个年级是一九五三年进校,一九五六年毕业,所以简称五六级。由于录取率低,这个年级的学生素质,考试成绩在达一中来说是空前的。

一九五四年六月达一中从朝天宫迁往三坟坝。新校址在凤凰山下,靠近北门大操场,那里原是一片乱坟岗。经过一年多的平整建设,耸立起一片漂亮的高楼。右边是教学大楼,左边是宿舍大楼,宿舍楼的前面是娱乐室和饭堂,教学楼的前面是宽阔的操场,是学生们集合、娱乐和锻炼的场所。一条小溪从凤凰山上飞流直泻,从学校左边经过。是学生们洗衣、散步的好地方。学校的设施、环境比原来好多了,在当时的达县堪称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