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南先锋诗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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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向不舒服靠近(1)

———解读转向的森子

自1980年以来,森子开始了现代诗的写作。在他走过了青年时代的“吟咏的歌”与“叙事的谣曲”之后,进入新的纪元———森子标识的2003年,他的“叙事”果然“熄灭”了。他给自己标定为:“路标,转向的中年”。在这之后,他似乎在知性的蓝色背影里,愈加忘情于寻找事物的“意趣”、荒诞的幻觉和修辞的极致风景。他曾经这样总结:“我的诗歌创作经历了从抒情的主体向语言的言说或修辞性的转变,又从修辞性转向了叙述性,再从叙述性转向个人综合能力的写作。现在,我想写的只是诗,也可能是前几种写作的综合,或者是对它们的剔除。”

在阅读中,我们发现森子常常忘情于物事的“意趣”之中,并且实施了确切的知性呈现:“考究的话语虽分歧,但有村庄/举泡桐和杨树的手臂”;“野花入典,一朵务虚的浮云/停在麦田的账表中”;“橡叶旋落,有如放生筏,不小心落水的昆虫/划动几下就到了鱼家”;“言辞的光斑在橡树间滑落”;尤其近期,那诗里浑然天成的意蕴愈加让人拍案叫绝:拱桥是对驼背的挪用,另一个半圆不行人,却证实了行色匆匆。

我的逗留只印证了我更多的不在……

倒垂的房子并不深入,流水替它表述远方———众多的亲戚。

———《沙溪,一些倒影》

没有人在问题里游泳,

一杯退烧的开水不再二次沸腾。

秋风做着最长的一道作业,

垂柳留给明天的零花钱不多了。

———《在望花湖畔》

拱桥“挪用”驼背;逗留“印证”不在;房子“不深入,流水替它表述”远方的亲戚;“在问题里”游泳;秋风“做着”作业……意蕴的高妙真的让人称奇。森子在试图“将思想等同于语言游戏的方案”(阿兰?巴丢)吗?是的,他的确在把他的“思想”———乃至于复杂的思想———深埋于“语言游戏的方案”里———这给他的诗带来了极大的魅惑。而我看到时下诸多的诗人,把“语言游戏的方案”做得总是不够完善,诗歌时有“夹生饭”之嫌,诗之美学也难以实施。面对这些,森子则充满着自信,潇洒地一路走下去而颇有收获;他甚至于在诗意的展开里不事雕凿,不露痕迹,而任其意趣蔓延开来。在一次交流中,他曾说过:“我对游戏的理解,乃文明之开端。无游戏精神,难以想象文明、规则、法律、宗教仪式是从哪里来的,规则的产生源于游戏,这是人类生活的奥秘。如果说我有自信,就是来自对这一奥秘的致敬。”

我们观察到,森子在一首诗里给你奉送的往往是一系列语象———关乎事物的“具象”和意念的“虚像”———铸就的迷宫,那里有博尔赫斯般的“花园交叉的小径”;而他并不轻易给你一把进入的钥匙。你就得摸索着潜行:要么进入他的旁门左道,一不小心还会掉进陷阱。所以读他的诗,你以为读懂了,其实只是在“误读”。在《路标》《山中》等许多有分量的诗里就是如此。2009年初,我曾对森子的《山中》做过一次解读:初看题目《山中》,知道诗的取材和范围:喔,那一定有大自然的美妙与神秘!但到底何如?诱我继续读下去:“山中,一个人讲座,/老虎无意识。”初读,不解其意;再读:哦,可是一小贩?正在兜卖他的商品?隐语也,隐喻也。而老虎一句不得而知……“拂晓下过雨,之前/两位小说家烘烤返潮的内衣。/一个爬回史前取火,/一个在深谷肢解螃蟹。”———同伴出现。实写;接着又是曲笔:所谓野炊是也?“你问我,怕过吗?/我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我”出现,令这首诗更有现场感。怕,恐惧,都是身居山中刻骨铭心的感受。“我”也不例外。但在这里,因何恐惧,尚不确切。但不是“恐惧的自由”。“用过的纸杯丢进垃圾筒/斜视。唉,/我也是客观主义,‘没有物就没有思想。’/杯子嘀咕嘴唇的话把儿,/被说出的病菌和茶垢繁殖。”纸杯———物的出现。通过引申,而进入幻景。插入引用意象派先驱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语,意味深长。此处,用“杯子嘀咕……”也许有触景生情的意思?“虽然在你那里,/老虎不再象征自然权利,/仅仅是一些民间手工缝制的花纹,/可你依然感到大山深涧/痛经一般的战栗。”照应开头。同时,让我们醒悟:老虎原来是一布艺商品摆在那里。而小贩也许是一个女人。此处,变换为“你”,似指小贩,又似泛指。落到尾句“大山深涧痛经一般的战栗”上,不由你不惊心动魄!

琢磨再三,从释义的角度,似有诗中的“我”———干脆说———是诗人在为山中的一切不自然———人为的破坏而痛心,“战栗”。看看吧:“兜卖”;“肢解螃蟹”;“纸杯”;“垃圾筒”;“手工缝制的老虎”;或者说,是对工业社会(市场经济)之于自然侵蚀的控诉。也许还有对当下文化理念的反思?我忽然想起去年深秋“森子篝火朗诵会”之后,我们一起去尧山。一路上,森子不止一次说:原来这里都是原始的,根本没有这些人为的建筑,这些污染;都破坏了,太不像话了……

文字传给了森子,他不久就在博客贴出《答夏汉对拙作〈山中〉的释义》,我读了大吃一惊,原来我的的确确误读了!但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我的“误读”有效———或者说,我的基本阅读期待就是那样。在那篇博文里,他第一次阐述:“我现在的观点是‘叙事的熄灭’,或处于叙述和抒情的边缘。”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到他“中年转向”的明示。

森子在大学期间学的主要专业课程是油画,自然接触了大量西方油画及绘画理论。我们不能说他的诗学理念里充斥的“荒诞感”———这西方美学的基本元素之一就一定源于此,而在阅读中,我们的确发现诗人把这一元素融入了他的诗写之中:萧条可以风格共享,落日前的烟霞股分划归个体商户。允许肺叶飘零鞋钉彩印,目光人手一册。

粉墨道白另一派街景,

请原谅,一只喜鹊离间了两棵梧桐。剧场还在索要拍手的门票,出租车撞上“第四堵墙”。

———《第四堵墙》

整首诗流淌着极度的荒诞。诗人标明:这首诗写于2007年10月,正是太平洋对岸那个巨大的经济帝国金融危机的时期。雷曼兄弟申请破产保护、美林“委身”美银、AIG告急等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从而实现了“萧条可以风格共享”的宏大景观;而“股份”肯定要“分划归个体商户”,但奇怪的却是“落日前的烟霞股”、飘零的“肺叶”“鞋钉”下的“彩印”和“人手一册”的目光———这荒诞的表象下,呈现的是飞烟般的绝望和哭号,是愤怒地踩踏星条旗的发泄与民众的面面相觑。而这一切都归功于诗人大跨度的变形和拼贴能力。接下来,转换成一出喜剧———“粉墨道白另一派街景”:喜鹊“离间了两棵梧桐”;剧场“索要拍手的门票”,出租车撞上“第四堵墙”———那个看不见的却依然存在的墙———也许,诗人的目光又回落到眼前的“俗常”闹剧之中,或者看见了吾国股民万般的无助与无奈……

从上面这首诗里还可以窥见森子制造幻觉的天赋。寻找幻觉,恐怕也是诗人尤其是先锋派诗人的天职之一吧?森子也是如此,他因而为我们展示了某种“虚幻感”。再如:“这羸弱将我虚报给印刷厂的小旋风”;“就像桨叶划开双手”;“那里,小一号的沙丘像世界的掩体,/仙人掌求偶的方式让鸵鸟癫狂”;“你邀落叶来几支你不会跳的曲子”;甚至他会将幻觉演变成为童话:提前下课的芹菜叶角落里找不到旧沙发。

土豆溜进厨房,

肚脐眼儿塞着泥星儿,

顽皮的东西大体都呈球形。

———《雾语》

在《与你有关的灿烂》这首诗里,森子将“虚幻感”发挥到了极致。我猜测诗人在这“虚幻”里,跟《右转向》那组诗一样,似乎都在谈论着跟“诗”有关的东西。或者说,它应该有诸多蕴含中的一种可能:

那是一棵白菜冻僵前温润的一瞥,

距离野兔两眼的视距

一亿光年。

相对于诗来讲,生活的原材料———“白菜”,早已经存在,那是“一亿光年”前的事情。“大青狗将独自过河”岂非是一次诗歌的冒险?而“这般柔弱”的心地,在左、右手的掂量里终于看见了———

每棵白菜旁都有一只不署名的野兔,一闪,就会有一只猎狗刷新屏幕上的数据。

“诗”是闪烁不定的。“想一想/就青烟缭绕。”在诗人的想象之中,语象———幻象里———就有了重新的组合与排列:转化大面积的暗淡,冻疮、霉菌所做的特殊符号烂熟于精神保管员、形体学家过分期许的稻田。

此刻,在这纷乱的物象所构成的语境里,你也许会问:“诗”的存在到底在哪里?

……白菜的精神,解冻前就已抽离,野兔无处藏身,从头顶垂下亿万条皮鞭。大青狗的骨架在天上,随冰河漂移。

“四十年前……就有答案”———那是一个从实物之中抽离的“精神”,只是要等待诗人在想象中去发现,捕捉———而这一切都依仗着语言。在这首诗里面,诗人给我们设计了很多幻象:白菜、野兔、大青狗、冰窖、榨汁机、猎狗、冻疮、霉菌,保管员、形体学家……很显然,诗人在想象中试图回应着所生活的时代与社会;而他最终所回应的还是生发于俗常之物的精神,或者说是“诗”———那是一个诗人最终的基石,是“与你有关的灿烂”。一如阿多诺说的“在一首高明的抒情诗中,主体不带有任何材料的遗迹,发出心的呼喊,直到让语言自己跑来应和。……语言就在最深处将抒情诗与社会联系在一起了”(蒋芒译)。

一个对于世事洞察的诗人,必然会有他感受的“负资产”;融注于诗句就会有讽喻出现:“拖把悬着身子思考滴滴答答,/预防潮虫暗地里欢喜。/头朝下反思的笤帚直到退休/打光棍儿,也没弄明白/黑社会是怎么回事”;“很糟糕,分类学不学就很社会。/他们懂得角落的黑脾气”;“活着就要向大地缴纳投影税,/养活牛鬼蛇神”;在这里,我们与其说窥见诗人的技艺,不如说是诗人在面对世事人伦的荒诞复杂风貌时所展现的一种文体姿态。

森子在转向后的诗写里十分注重词语和修辞。他知道,这是诗人的本分。他说过:“语词的饱满、自在,含有其天然的音色、调性,而修辞是一种打磨,选择最佳的音位排列。”在《札记:修辞、叙述和冒险》这篇文章里,他还谈道:“语词本身都是有张力的,每个词都有自己的出身、环境、自己的力场(磁场),在某种风格、修辞或外力作用下形成句子、文章。这就需要对语言或语词本身有所洞察和体悟,语词之间的力也会相互抵触、摩擦,耗尽能量。怎样使修辞更加合理,语词匹配更加适当,并勇于创新,是每个以文字为生或热爱写作的人毕生的工作。”

森子是暗喻的高手。转向后,你几乎在每一首诗里都可以看到他为我们筑造的暗喻的风景。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他暗喻的灰暗地带,语言竟然意外地明亮起来:“那里,枯坐的干枝写着繁体字,/麻雀陷入对部落首领的猜测”;“小一号的沙丘像世界的掩体,/仙人掌求偶的方式让鸵鸟癫狂”;“……水是水的独联体,/偶尔也会躲进房间啼哭”。在他拥有暗喻的诗句里,形象感也会增强:

……收割后的麦地

集体的单簧管等待

二次觉悟。小麦吃到肚子里还是饿,

不是肠子半夜鸡叫,

是蛔虫在倒算。

———《黑管》

在这一节里,出现了单簧管、肠子、鸡、蛔虫几个名词,配合觉悟、饿、叫、倒算,使诗句瞬间形象而生动起来,并让一首诗饱满而充满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