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南先锋诗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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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灵魂:在凌晨的鸡鸣中“惊醒”(2)

监狱在词典中是如此解释的:关押罪犯的地方。而监狱的头头们在迎接检查时所列的菜单居然只能在罪犯脑海里掠过而成为“未分娩的食谱”,这样的虚假难道不也是犯罪?所以写进贝贝的《起诉书》理直气壮而又荒诞无比。“我被开膛。赤身裸体/倒挂在铁钩子上。//买卖的人民经过我。//那后蹄儿直立的一群”———贝贝家的门前有个猪肉架子,他对那里的情景再熟悉不过,然而在这里他想象了“我”以及“人民”,这不仅仅是诗人的天赋所能解释的,几乎已有鲁迅笔下的“血淋淋”了。所以,诗人野航就非常欣赏他,他说过贝贝:“以突兀之笔表现出来,赋予它们以现代感和理性深度。”

进入2000年,贝贝作为一个潜行者已经走得很远。他已经不再拘泥于自我的反思,更多倾注于所生存的世界。诗句也愈加冷峻与干练:活在炎热的冰冷中。用钢筋和石灰抒情。狭长的走廊,他们相遇愣了一下,点点头,各自反向走去。

世上只有两个人,陌生而孤立。

前些天经过文化宫,你又想起他那烧成了灰的人。死亡多么耐心:磨着黑暗的镰刀。年少时,你认为死多么远,多么奢侈。

———《乌鸦》

贝贝假借乌鸦寄托自己的情绪:“活在炎热的冰冷中/用钢筋和石灰抒情”,接下来,他给读者一个特写镜头:走廊,相遇,“愣了一下,点点头,各自反向走去”———世态炎凉,可见一斑。所以有了“世上只有两个人,陌生而孤立”的慨叹,也对于“死亡”有了体悟:“死亡多么耐心:磨着/黑暗的镰刀。/年少时,你认为死多么远,多么奢侈。”

贝贝的有些诗句颇为幽默,甚或有些滑稽:“电话/骤然响起。好似腹泻”“一只失足跌进锅里的老鼠/使南瓜汤的滋味更加美妙”“啪,一耳光。/像硬夹着一个屁,大伙/都不笑了”;而在《溃烂》这首诗里,这种幽默表现得更是淋漓尽致———

在时光里有时我感到厌倦。

我杀鸡听它们绝望的咯咯。美味旅行罢了肠道就从肛门回到土中在那儿获得新生、碧绿。在那儿更大的寂静被渺小的耳朵反复倾听活着,需要着,多么咸腥。他人脸上突然看见自己的脸当你试着说,爱发出的竟是狗叫。并且永远有一种无法融合的对立面鼻尖朝着刀尖。朝着那

骑白马的公子,她感到湿了,偷偷,绽开。屋宇、树木、动物沉进漆黑的光线里,仿佛从不存在。

贝贝动用三组镜头展示了溃烂。杀鸡:听它们绝望的咯咯。美味/旅行罢了肠道/就从肛门回到土中/在那儿获得新生、碧绿———在无辜的杀生里,聆听绝望,而美味经过滑稽的肠道、肛门的旅行获得了新生和碧绿;在他人脸上:突然看见自己的脸/当你试着说,爱/发出的竟是狗叫———别人的脸一定也是冷漠而茫然的,那一刻,你说出的爱竟如狗叫;女人:朝着那/骑白马的公子,她感到湿了,偷偷,绽开。———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女人也同样摆脱不了淫欲,就连屋宇、树木、动物也沉进漆黑的光线里,仿佛从不存在。

一个真正的诗人,假如他从性感进入,到最后他就一定会在审美处结束。贝贝也是如此———尽管他依然有着更多年轻的骚动。他的诗里有很多性感的诗句:她们俩穿着警服真好看。/鼓鼓的胸,圆滚滚的屁股,真好看。/她们回头瞟我一眼我脸/就发烧了。在放荡不羁的表象下,其实贝贝很有德相。其中就有给妻子的诗句:“这么些年/为几块钱/对他们赔着笑脸”,读来让人动容。他在诗里很多次写到妻子,一直充满感激:我们来到河边并排躺下。她的手属于我。

多么温馨的情景!此外,贝贝还有写给外婆、母亲和父亲的诗句。在亲人面前,一如在朋友面前,贝贝是可爱的。在人生的反省之中,贝贝一步步走向深刻,及至禅意:“我梦见/两个自己,永远也没有尽头地,朝对方走去;魔头贝贝是我全部的人/在他里面静静地锯;”

近年,他越加虔诚地拜佛、念经:

十月一日。凌晨。酒醒。照例开始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焚香,供清水,拜菩萨诵观世音菩萨圣号诵雨宝咒、作明佛母心咒、大明咒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在贝贝的诗里,有一组关键词值得注意:死亡、尸体、棺材、墓地———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词在诗里反复出现,在他这里一定别有用意。那么,是否是在对少年的悔悟之中的一种涅槃的体认?

(三)

贝贝在意甚至敬畏于语言形式的探讨。面对每一次写作的胜败,他都会视作一回诗学的收获。他很敬重语言,常常审视着语言:“语言张着/缺了一颗门牙的歪嘴”“你写了那么多句子/但什么都没减轻”“一把手术刀剖开童话的尸体。/你躲闪着。心有余悸”。在语言的探索之中,他是孤独的:在此刻的孤独中我逐渐/成为你,哪怕“除了石头和遗骸,什么都没找到”,他明白“成长就是用皮带抽打嫩叶/催促它快步迎向秋天”,也许“什么/都没剩下。光秃秃的树枝,霉烂的果实”“什么/都要毁灭。坟墓围绕着/两三个问号,……你惨叫一声醒了过来”———但贝贝不会后悔,他期待着“你把血偷偷洒到柏油路上/梦见葡萄从那儿长出来,青翠欲滴”。

从阅读中我们可以看出贝贝曾经对多种语言形式和流派的演练。进入2000年,他似乎崇拜着口语———或许在那一刻,于坚、韩东就像保护神一样守在他身边?他自觉地走在这条路上而乐此不疲,诗意则散淡了许多,乃至于“在废话中,诗歌显现出/毫无意义的新意。”在之后的几年里,他演绎成为夹杂叙事成分的“散体诗”。在这类诗里,贝贝倒是敞开了心扉,倾吐了人生的欢快与悲戚,以及无聊和无奈。与此同时,有关“性”的词语也多了起来。

在2006年以后,语言开始碎片化。也许这个时期———面对市场化的日趋侵蚀,解构“荒谬”成为他的主要理念?那种破碎的场景,以及纷乱的思绪纷至沓来;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贝贝给我们铺展了混乱的镜像。近年来,贝贝似乎回过神来,语言不再破碎,而且拥有了诗意内在的逻辑;同时渐渐又回到了以书面语为主的语言体例上来:小黄梨。它们是被刨光

的小黄鹂。鸣叫在咀嚼的嘴巴里。

贝贝可以把一件事演绎开来,直至语言的虚无。《与丁德福、王永平田野散步归来》便是如此:等待就是往空杯子里倒空气。无所事事的人,相对于忙忙碌碌的人多么无耻,但掌握着一种薄暮时旷野静静的苍茫的力。狗在看不见的地点吠叫,像几粒萤火虫把黑暗烫了几个小窟窿。

在另一个场景里———可能又忆起当年的狱中生活,贝贝的虚无感进一步扩大:一间孤零零的候诊室塞满了等死的耐心。

那可能不是我

———乌有的远行之后回到身体破败的公寓。

等死,还要“耐心”吗?在那个悖谬的世道里还真的需要;在幻想过后———“乌有的远行之后”你还得返回自身———破败的公寓。

贝贝有时候相当专注于语词的修炼,乃至让诗的质地拥有锦缎般的柔绵:“更大的寂静被渺小的耳朵反复倾听”“并且永远有一种无法融合的对立面”“沉进漆黑的光线里,仿佛从不存在”“口渴的孩子听见星空的暴力”“雨淋湿父亲母亲日渐衰老的小镇”“白云听起来像一记冰冷耳光”———可见贝贝咀嚼了不少诗及其他文本。不然,他的语言不会如此准确与妥帖。

贝贝的诗句有时候炼得很巧妙:“一些蓝的、白的、红的小花/总在我们一抬头的地方”“当杜鹃鸟的啼鸣/叫来好风/我们终于摘到了/从未谋面的野生猕猴桃”“说出的话/慢慢变黑,当一个人同自己的影子约会”。有时候,他的诗句十分有味道:“天突然黑在/最后一杯酒里。……可以听见野鸡/它们咕咕的母语”“夕阳/西下。/垂柳看上去很温柔”“花开到一半/突然停住”“我们不断丢弃/购买死亡的股份”“虚空像尚未诞生的/儿子的脸”。贝贝诗中的语言居然十分优雅,就是说他十分靠近书面语。而他距学院派却又很远,他信任“一首正在写着的诗是我的身心正在被处理”。

而更多时间里,贝贝给我们以冷峻: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死;割下的头拿在手中,但找不到可以赠送的家伙;内脏被掏出来,切碎撒上盐;当你饿了,周围都是石头和黄金……难怪野航会称誉:“魔头贝贝的冷静、甚至冷酷的语调,之所以显得真实有力,主要是因为他的生活,那种曾经在比底层还要底层的地方挣扎的记忆。他的愤恨、厌恶和反抗都是活生生的,赤裸裸的,甚至是血淋淋的。他撕开了生活的伪装,露出其阴惨惨的一面来,而不是仅仅是扯开拉链,露出漏洞和把柄。”贝贝的可喜之处在于他把年少之时不慎,或者说懵懂的入狱作为一个独特的资源,发而为诗———而且是持久的。在贝贝身上,我似乎看见波德莱尔和兰波的身影。

贝贝说过:诗歌必须有一个会疼的身体,你在其中,所有的词语都指向你———这才是诗的根本。贝贝是一位善于审视诗歌的人。他说过:“诗歌有时/是不知不觉就骗了你的东西/忽而面目狰狞,忽而绵绵细雨。”贝贝拥有更多语言的灵性,就是说,他能够为语言赋予鲜明的形象:“同情深土下的蚯蚓,那些弯曲的抒情者/拱不透窒息”。“腐烂的声音多么安静/仇恨也越来越轻”:我们常常可以窥见一个“纨绔”小弟的正经来。而这正经里分明透着几分的荒谬,看《小哀歌?献给我的兄长李娃克》的一节:拾破烂的人举着手电把头探入街边垃圾桶晚间新闻说庄稼又取得了大丰收当月亮升起下面幢幢形态相同的居民楼变得朦胧暧昧越来越不真实。

一边是拾破烂的人头探入街边垃圾桶的困窘,一边是晚间新闻说庄稼又取得了大丰收。所以,在贝贝眼里,居民楼也变得朦胧暧昧,越来越不真实了。在近年的写作里,贝贝从悖谬的语境里渐渐演化成了“反讽”的语调,越加显现出诗的老辣:“深夜街道如同假话/破灭后,空空荡荡”“穿绿工服的姑娘陪衬我们开出/红色花朵。坐在/没有人性的硬木椅中,频频/热情举杯。”

读贝贝的诗,我们能够感悟到:一个诗人未必就是知识的“动物”,但他一定拥有对生存的敏感和认知———那其实也是一种特殊的知识———甚至更加鲜活。贝贝善于靠想象结构诗篇,也就是说,他拥有语言想象的跨度:“梆梆的/木鱼声。/一位高僧五年前死去;火红的杜鹃漫山遍野/洁白的杜鹃。/她好像去了深圳。/我高二的女同学,杜鹃。更低的腰下有/更低的低音。像镜子照着/云在青天潦草难认的签名。”近年来,贝贝在剔除了早期诗作中的脏话、脏字和粗鲁的诗句之后,诗愈加纯净。说到底,贝贝诗中的穿透力,并非那些脏话或脏字,而是源于他生命瞬间鲜活的顿悟。

三中午的期待:仰望大师的背影

从阅读中可以看见贝贝的有些诗———尤其上世纪90年代的诗,诗句过于撕裂,语言稍欠自足,以至于诗体不够饱满,甚至破坏了“诗型”。贝贝的诗整体看起来还属于“小诗”的范畴,还有些小气度或小境界,罗羽所谓的“拳打卧牛之地”形容得十分精彩。但他的一些写得好的诗,已经有了突破,甚至拥有了较大的境界。

2000年之后,贝贝陆续写了很多组诗,对于感觉、感悟的铺展和诗意的阐发都做了努力。他在组诗里连缀了更多生活的碎片,或者说,让诗更贴近了生存。语言的周旋愈加游刃有余,而语言的实验也愈加到位:“当我们在一起我们以为就永远在一起不知道我们只是被陌生的脑袋梦见。”

几年前在长江南岸,有个诗人酒后大言不惭,大意是说河南有好诗人吗?要有,魔头贝贝还算一个———这既说明了那先生的管中窥豹,但也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于贝贝的认同。2009年秋天,我在南阳游历,跟贝贝一起去了他的家乡———南阳油田,官庄。那个夜晚一帮诗人(包括我)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深夜醒来,像贝贝那样,涌来几个句子,后来写成了一首诗《官庄纪事》,是赠给贝贝的:谁来过这里?黑夜纠缠着破碎的灯影。而你在这里捉弄着光明。你的诗不再去惊扰犬吠却令所有的“存在”畸形。

婴儿的哭新嫩于黎明。旧房子讲述新一轮艳遇;你的嚎叫老成,让女人在幼稚园等你。

幽深的街道,有更多的谋划。几个女子撑了天———你好做个小栾平混迹于杨子荣和坐山雕的山涧……

你的楼顶接近天堂。那里住着几个幸福的人,把着早上的啤酒瓶说着傍晚:“你们都可以入正寝!”

魔头贝贝成名于网络,现在依然走红。我相信,贝贝的天资还远远没有挖掘出来,凭着其语言天赋和感悟的超远,他还应该能够写出更多的诗,还应该能够写出篇幅更大内蕴更加丰厚的诗。贝贝刚届不惑之年,他的写作之路还很长。最终,他不会只拥有这个舞台———他会走进更宽阔的领域,他一定会走进中国当代文学史。规劝贝贝少喝酒,把太阳还给黎明之后,继续宽泛而精细地阅读大师;在真正清醒的时刻打捞诗意和语言。或许,中国诗坛真的会升起一颗耀眼的明星。贝贝也许不再是虚妄的“宇宙诗人”,但他一定是一位卓越的波德莱尔般的诗写者。他也许不会照耀“宇宙”,但他或许会灿烂于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