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真主应许你们两伙人中的一伙,你们要的是没有武装的那一伙,而真主欲以他的言辞证实真理,并根绝不信道的人,以便他证实真理而破除虚妄,即使罪人们不愿意。
———节选自《古兰经》
沙二哥猜得没错,八妞就是冲着封家的防空洞去的。
事情缘由是这样的:西川接到土肥原贤二司令部 的一份电报,内容大致是说,据驻华日军探报,中华民国有两个重要文化家族居住在祥符城内,一户姓孙,另一户姓封。日军探报从日军占领南京之后抄得的中央档案之中发现了孙、封两家的记录,从而发现孙、封两家不是一般了得的家庭,均是中华民国规模较大的收藏之家。探报将此发现上报到土肥原贤二那里,土肥原立即电令驻守祥符的西川查找孙、封两家人的住处。日本人对两户的寻找存有侥幸之心,万一这两家人没有逃离祥符,即便是两家人均已逃离,家中那些宝贝也不一定能全部带走,查找一下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西川把八妞叫到跟前说:“祥符城这么大,十几万户人家,单靠皇军的力量是不行的,你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哪怕是能找到两家中的一家,奖赏大大的有。”
八妞:“高太君放心,在祥符城里俺闭着眼睛也管走道,别说是两个大家族,就是两只耗子俺也能压地底下挖出来!”
西川信任地拍了拍八妞的肩膀:“八妞君,我没有看错你。”
八妞首先想到的就是寺门跟儿住的封先生,但他对封先生了解不多,从外表上看,封先生并不像土肥原电文 里描述的人。封先生穿着邋遢,是一个身穿破旧长衫、鼻梁上架着个破眼镜的老头,成日跟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混在一起,咋着也和家财万贯的富户联系不到一起。但是他姓封,单凭这个姓也值得一查。
于是八妞先把尚社头叫到维持会里试探口风。
尚社头:“今个咱咋着了,八妞太君请我喝茶?”
八妞:“别花搅①我中不中,我是啥太君,就是跟着老日混口饭吃,话又说回来,老日对我也不薄。”
尚社头:“那是,瞅瞅你这身打扮,就知你和老日不外气。”
八妞一边给尚社头倒茶一边问道:“咱这寺门跟儿的住户不全是多斯提吧?”
尚社头:“那是,圣地麦加还有个别异族,咱祥符是多种族的城市,别说咱寺门跟儿有汉族,还有满族和犹太后人呢。”
八妞:“这个我知,前不久跑的那家姓艾的就是犹太后人。寺门往北一拐的挑筋胡同,那一条街就住了不少犹太后人。”
尚社头拍着自己的脑门:“对对对,我咋把这茬给忘了,你那顶小蓝帽就是从挑筋胡同借来的,瞅瞅我这记性。”
八妞:“中了,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尚哥,街北头住的那个封先生就是汉族吧?”
尚社头:“你得好好感谢人家哩,那天要不是人家封先生护着你,寺门跟儿的人非卸你一条大腿不中。”
八妞一笑,不理这个茬,接着问道:“尚哥,我还想问问你,那个封先生家里是干啥的?他本人好像也不做事儿,他靠啥过日子啊?”
尚社头警惕地瞟了八妞一眼,摇头:“不知。”
八妞:“不可能吧,你是社头。”
尚社头:“社头咋了,社头就非得知人家家里的事儿不中?”
八妞:“我冇啥意思,就是随便问问,咱俩这不是扯闲话嘛。”
尚社头:“我可冇空跟你扯闲话,我成日忙得脚不着地,我得走了,海阿訇还等着我商量事呢。”
八妞一把摁住想起身离开的尚社头:“别慌,喝两口茶再走!”尚社头:“我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找我到底有啥事儿?”八妞笑道:“瞅瞅,咋,你就不能在我这儿多坐一会儿。”
尚社头语重心长地说:“八妞啊,不是我多嘴,你头上见天砍着日本人的帽,身上挎着个盒子炮在寺门跟儿瞎转悠,你就冇见大家用啥眼光瞅你?咱是中国人,是祥符人,我也不怕你给老日们传话,卖尻孙们在咱这儿待不长,有朝一日卖尻孙们回日本国了,把你自己撇下,你咋办?都不动脑子想想?”
八妞:“当然想过,该死球朝上!话说回来,恁想过没有,我八妞在恁寺门跟儿支个汤锅,恁眼都是绿的,我恨不得给恁下跪,恁都不给我个活路。恁不让我活,老日给我个活路恁又指着鼻子骂我。实话告诉你,老日们啥时候回 日本国,我就啥时候一枪把自己给崩喽,落不到你们把我撕吃!”
尚社头:“祥符城冇活路的人多哩,有骨气的人也多哩,饿死咱也不能给日本人当差啊。你就说人家封先生吧,原先家里多大个户,吃得起宴席打得起柴,不照样活着了嘛。别解释,你给老日当狗腿子不光彩,见天恁多人在背地骂你,脸都不发烧?”
八妞:“烧就烧吧。以后会是啥样我不管,眼望儿吃香的喝辣的就中,还是那句话,该死球朝上!”
尚社头一口茶冇喝就离开了维持会。八妞独自坐在维持会里一连抽了好几根烟之后,抓起盒子炮就往外走,他已经从尚社头的话音里觉察到街北口住的封先生很有可能就是土肥原要找的那个姓封的。
就在八妞对封家产生怀疑的时候,城外的艾三化装进城了,他也接到重庆的电报,命令他尽快把封先生家防空洞里藏的那一批报纸以及文物设法弄到重庆去。电报还特别强调,这是蒋委员长的命令,它的重要性在于,封先生乃中华民国四大藏报人之一,他家里所珍藏报纸的齐全胜过了中华民国的中央图书馆。蒋委员长还曾多次邀请封先生去南京任职但均被婉言谢绝。封先生心里清亮,蒋委员长看中的不是他,而是他家里珍藏的那些报纸。
艾三在接到命令之后,一边擦着手枪一边自语:“大半拉国土都冇了,蒋委员长还有这份心思。”
艾三是在黄昏时,扮成一个要饭的从大南门混进城里的,在城里溜达了一圈后,他没从寺门的南口进入寺门跟儿,而是转了一大圈从北口进入寺门的,在八妞之前抢先进入了封家。
封先生听见敲门声把门打开的时候,还真冇把艾三给认出来,转身回 屋去给要饭的拿馍时,听见艾三低沉着声音说道:“再瞅瞅俺是谁?”
封先生转身仔细打量了艾三一番之后惊讶地:“你是……”艾三将头上的烂草帽掀开:“俺是要饭的。”封先生一把就把艾三拽进了院门:“孩子乖,恁大胆,满城都是日本汉奸,你不要命了!”
艾三:“家里冇别人吧?”
封先生:“小婉在屋里做饭呢。”
艾三:“让小婉瞅住点门,我有要紧的事儿跟你老说。”
艾三向封先生详细讲明了形势的严重性,传达了重庆蒋委员长的命令,要让封先生立即把防空洞里的东西转移出祥符城。
封先生犯难地说:“那些东西在洞里搁着我心里也不踏实,可是,咋把它弄出去啊?那么容易?”
艾三:“这你不用管,我已经安排好了,今个夜里有一辆粪车会在恁家院子门口停,你把要转移的东西先准备好就中了。”
封先生:“要转移的东西多着呢。”
艾三:“拣重要的拿。”
封先生:“冇不重要的,都重要。”
艾三:“不是已经有一批东西弄到重庆去了吗?”
封先生叹道:“唉,怨我,我是怕国民政府把东西弄走以后不还给我,当时应该全都转移到重庆去。”
艾三:“别吃后悔药了,马上去收拾吧,还是要拣重要的拿。”
封先生:“我的娘吔,你这不是让我作难吗。”
艾三:“一刻也不能再磨蹭,危险说来就来,快点吧。”
正在这时,小婉慌里慌张冲进屋来:“不好了,那个汉奸在咱院门外转悠呢!”
艾三掀开破布衫抽出了枪。
封先生顿时慌作一团:“咋办,这可咋办啊,他会不会是冲你来的啊……”
艾三想了想,说道:“不会,我进院子的时候冇人瞅见。”“嘭嘭嘭!”院子门被敲响。艾三跑都冇地方跑了。封先生:“快,快,快藏一藏……”
艾三四下里瞅了瞅,根本没地方可藏,再瞅,只有小婉睡的那张拔步床可以藏身。
小婉把艾三往拔步床上推:“三哥,快藏里头去!”艾三别无选择,只有钻进了拔步床,小婉就势也脱鞋上了床。拔步床就像一座房子,四面拉住帘子里面啥都瞅不见。钻进床里面的艾三子弹上膛掰开了大机头。
院门越拍越响,还传来了八妞的喊声:“封先生,弄啥咧,快开开门!”封先生强制自己镇定了一下之后去开院门了:“来了,来了,谁呀……”封先生打开院门,八妞背着手迈着八字步走进了院子。
八妞:“敲了半晌门,咋不开,在家弄啥哩,封先生?”封先生的声音有点颤抖:“冇,冇弄啥。”八妞转过脸打量着封先生:“冇弄啥?脸咋恁白?”封先生:“成日不出门,捂的了。”
八妞:“ 第一次瞅见你封先生就像个读书人,原来读书人的白脸都是捂出来的啊,不像俺成日在太阳地儿掏力,脸晒得像个黑蛋皮。”
封先生:“你,你不是厨子吗?”
八妞:“那也是烟熏火燎的啊。”
封先生:“是,是是,黑点好,黑显得身体健康……”
八妞:“封先生家的院子不小呀。”
封先生:“不算大……”
八妞把封家的院子瞅了瞅,说道:“恁家这院子不孬啊,堆那么多骨头弄啥,臭烘烘的。”
封先生:“烧,烧锅。”
八妞:“烧锅?骨头能烧锅?”
封先生:“不不,熬,熬汤。”
八妞:“熬汤?都臭成这,咋熬汤?”
封先生:“不不,不是熬汤,熬油,把骨头砸碎熬油,点灯……”
八妞:“这还有个说头,战乱,煤油用不起了。”封先生:“是是,煤油用不起,用不起……”八妞又打量着问:“封先生,你冇哪儿不得劲吧?”封先生:“得,得劲,哪儿都得劲。”
八妞:“我还以为你身体不得劲呢。”封先生瞅着八妞直奔屋门而去,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八妞进到屋里四处瞅着,问道:“封先生原先是大户人家吧?”封先生:“啥,啥大户人家,破,破落户……”
八妞的目光投向了那张拔步床:“瞅瞅这螺钿彩漆的大拔步床,就知不是一般二般人家用的,你说是不是啊。”
封先生:“很一般的床,很一般……”
八妞:“很一般吗?我咋觉得不一般啊。”说着伸手就要去掀拔步床上悬挂的帘子。
“爸,谁来了?”拔步床里传出小婉的声音,把八妞吓了一跳。
八妞:“呦,里头咋还睡着人哪?”
封先生:“俺闺女,小婉,感冒,有点不得劲……”八妞:“是这……”八妞把屋子打量了一圈,走出了屋子,不知为何又把目光投向了那一堆骨头,他朝骨头堆走去。
封先生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注:
①花搅:开玩笑、奚落、讽刺、挖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