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翻译官把中国话翻译出来的瞬间,寺门跟儿的人一下子全围上前来打量着眼前这个日本军官。
海阿訇的眼睛在日本军官的脸上仔细打量着,说道:“据我所知,恁日本人的宗教信仰以神道教为主,佛教次之,俺在恁脸上找不到一点穆罕默德后代的痕迹。”
日本军官:“你说得没错,日本是没有伊斯兰教的寺院,但是不等于没有信奉伊斯兰教的人啊,如果说有一个人的话,那就是我。”他向海阿訇做出了一个标准伊斯兰教行礼的姿势后接着说道,“我的日本名字叫西川隆一,我的伊斯兰教名叫侯买姆,是一个中东阿訇给我起的,天下伊斯兰教是一家,请多关照。”他说完向海阿訇深深鞠了一躬。
还冇等阿訇说话,卖羊蹄儿的盘善就高声说道:“好说,好说,天下伊斯兰教是一家,只要不在俺东大寺挂恁的膏药旗,啥都好说!”
卖羊头肉的乌德:“吓俺一跳,俺还以为今儿个要出大叉劈⑤哩。”
卖胡辣汤的马老六:“只要是穆斯林就好办,动刀动枪都冇好处。胡辣汤喝习惯喝不习惯,尝一口?”
日本军官西川信奉的也是伊斯兰教,顿时让一触即发的局面缓和下来。
西川在各个小吃摊儿前遛了一圈之后,带领着他的那一小队日本兵坐在了尔瑟的汤锅前。
西川瞅着沸腾的大锅,说道:“看上去很不错,好吃吗?”
尔瑟:“只要掏钱,你可以尝尝。”
西川:“我要是不给钱呢?”
尔瑟:“当然也能喝,霸气的主儿,俺惹不起。”
西川:“我的士兵一人一碗,我付账。”
西川自掏腰包让一小队老日喝得劲,一个个喝得是龇牙咧嘴,又甩鼻涕又吐痰,砍⑥在他们头上的战斗帽往外散发着蒸汽儿。
卖羊蹄儿的盘善在不远处瞅着那群手捧大海碗的日本兵,跟卖胡辣汤的马老六轻声嘀咕道:“瞅瞅他们那熊样,跟八辈子冇喝过汤似的。”
马老六小声附和着:“可不是,早知道他们来喝汤,提前下里点耗子药,药死他个丈人儿。”
西川冇像他的士兵那样狼吞虎咽,他挺着腰板坐在那里,连手上的白手套都冇摘,喝汤的姿势也显得很斯文。能看出,他的心思并不在喝汤上,而是在这条清平南北街上。
西川的眼睛从街南头看到街北头,又从街北头看到街南头,寺门跟儿的每一家摊位每一张面孔都冇被他的眼睛放过,最后他把目光的焦点对准了东大寺大殿顶上的月亮,嘴里喃喃有声地说道:“我的主,你的每一句话都是诗歌,或是咒语,或是卜辞。只有这三种东西是最能迷惑人的……”
尔瑟一边给日本兵们添汤,一边向日军翻译询问:“恁头儿嘴里嘟嘟囔囔说啥哩?”
日军翻译眼一瞪:“闭住你的嘴!要不我让你变成哑巴!”尔瑟小声嘟囔着上一边去了:“卖尻孙,咋是狗脸……”那天早上老日来的时候,沙二哥还在自家院子里撂石锁,寺门前发生的事儿他一点也不知。西川领着一小队日本兵喝罢汤走后,海阿訇和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发起了愁,那个西川大早起来寺门的目的不是领着日本兵来喝汤的,他来此的真正目的是让海阿訇和尚社头给他解决一个最实际的困难。说实话,这个困难对海阿訇、尚社头以及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来说不算个啥事儿,但由于历史背景不对,这个问题就显得有点麻缠⑦。
自打老日进到祥符城,最开心的就要数这个西川,日本部 队压上海滩登陆之后,沿着陇海线从东往西开拔,对西川这个伊斯兰教徒来说是历经磨难。这里指的磨难不是别的,就是宗教习俗不同给生活带来的诸多不便。特别是在江南,他吃了一肚子的青菜冇啃上一口牛羊肉。眼睁睁瞅着其他日本兵吃大肉他又不能吃,本身中国南方的牛羊肉就少,加上他们是侵略军,善于坚壁清野的中国老百姓早把好东西都藏起来了,就是有只羊有头牛也轮不上老日吃啊,还有国军和新四军游击队呢。所以,肚子里冇一点油水的西川听说要进祥符城,可乐坏了,他在日本的时候就知中国的祥符城里居住着一大群穆罕默德的后代,就知祥符有个大清真寺叫东大寺。西川是一个戴着军帽又不忘礼拜帽的军人,他还真把东大寺当成自个儿的家了。他在征得自己长官同意之后,便带着这一队日本兵来到了寺门,其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打牙祭,他还要在寺门跟儿找一处宅院驻扎下来,一来能维护祥符东城的治安,二来才是为了能经常喝上羊骨头汤,一举两得。但是他也十分清楚,东大寺不可能是东照宫,他在祥符城里穆斯林的眼里照样是异族。
西川的这个要求可让尚社头、海阿訇作难了,这个日本的伊斯兰教徒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伊斯兰教徒啊,他是占领军,是侵略者,虽说面带和善,可腰里挎着战刀和小八音⑧。说得好听,天下伊斯兰教是一家,用盘善的话说:“卖尻孙!恁敢说在南京城冇杀过穆斯林?封先生家的报纸上都说了!”
卖花生糕的白凤山一边逗着笼子里的鹩哥一边说:“狼就是狼,披着羊皮还是狼,招呼点,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海阿訇对尚社头说:“给日本人找房子的事儿不归我管。”他把球踢给了尚社头。可让尚社头作难的是,眼下祥符城里谁敢违背老日的意愿,生杀大权在他们手里攥着,还不是想杀谁杀谁。可是,上哪儿去给他们找一处宅子,寺门跟儿又有谁愿意让他们住进自己的宅子。尚社头的头大了,西川临走时拍着他的肩膀头微笑着告诉他:“你的辛苦,明天的这个时候,我的要来驻扎。”
思来想去,尚社头还得去找海阿訇商量,海阿訇紧蹙双眉、摸着满脸的胡须,摸了半个时辰也没摸出个办法来。有人给尚社头出了主意,让老日住进街北头的封家,此话一出口就遭到尚社头跟海阿訇强烈的反对。
尚社头说:“开啥玩笑,封家是啥情况恁不知?封先生是读书人,能对付得了老日?再说,封家是汉民,咱让老日住进封家,那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家嘛,这事儿不能干,坏良心。”尚社头的一席话让大家都不吭气了。
卖羊头肉的乌德又给海阿訇提了一个建议:“要不,把老日们安置到艾家去?他家地儿大,明三暗五的。”
马老六随即赞成道:“对,让老日们去艾家住,他家是犹太后代。”
尚社头又瞪了乌德一眼:“犹太后代咋了?不是中国人?再说,艾家老三在国军里当差,叫老日知了还有艾家的好?净装孬。”
乌德:“国军不是窜罢了嘛。”
尚社头:“冇准哪天又回来呢?”众人又不吭气了。还是卖胡辣汤的马老六出的主意让尚社头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但只是短暂的松开,随即又紧蹙起来。
马老六在阿訇耳边低声说道:“咱寺门跟儿谁家还能住十来号人啊?要说紧紧巴巴够住,只有……”马老六朝沙二哥家的方向努了努嘴。
尚社头半晌冇说话,他瞅了一圈身边的人,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流露着一种众望所归的眼神。尚社头思来想去,还只有马老六这个建议可行,因为沙二哥秉性壮,冇准能镇住日本人。于是,尚社头硬着头皮敲响了沙家的门。
当尚社头把来意跟沙二哥一说,就像点着了一个炮仗。
沙二哥眼一瞪:“住俺家?恁这不是明装孬孙嘛!亏恁想得出来!恁咋不让老日们住恁家!住寺里啊!”
尚社头带着哭腔哀求道:“老二,你就看在东大寺门跟儿几百户穆斯林的面子上,救救寺门的街坊四邻中不,我给你下跪中不……”
沙二哥一把扶住了要下跪的尚社头,这时再扭脸一看,院子门口站满了寺门的街坊四邻,似乎所有人都在用眼睛对他说:“二哥,俺的命都攥在你手里了。”
注:
①迷瞪:迷糊、迟钝。
②楞中:相中。
③早起:早上、早晨。
④胸口嘴:胸膛、心窝。
⑤叉劈:差纰、差错。
⑥砍:戴、扣。
⑦麻缠:麻烦、难缠。
⑧小八音: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