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节选自《四书五经》
很快，一瓶酒底朝天了，艾三用牙咬开了第二瓶。
封先生：“中了，别再喝了，再喝就高了。”
艾三：“放心吧，爷们，这点酒还撂不倒我。”
盘善一旁敲着边鼓：“爷们，今个也让我在恁老这儿过过酒瘾，俺爹俺妈在教门，俺家从来就喝不上酒，今个要不是小婉去叫我，俺爹俺妈压根不会让我来。”
待在厨屋里的小婉竖着耳朵在听盘善说话，脸上显露出一丝幸福，她清亮，盘善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艾三：“老话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这话说得照，不过话又说回 来，男也怕娶错妻啊，你说对不对，爷们。”
封先生：“想听我说？”
艾三：“洗耳恭听。”
封先生：“洗耳恭听不敢当，我说几句真的？”
艾三：“当然要说真的。”
封先生：“说真的我就说，洪芳那女人不孬。”
盘善：“我也觉得俺嫂不孬。”
艾三：“别恁嫂恁嫂的，压根俺俩也冇拜过天地。”
盘善：“拜不拜天地另说，洪芳在我心里就是个嫂嫂，寺门跟儿的人都这么认为的。”
艾三叹道：“唉，恁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封先生：“那你说给我听听，啥是其二。”盘善：“对啊，你说说她咋不如你的意。”
艾三：“不是她不如我的意，是我不如她的意。”封先生：“那你说说，你咋不如她的意了。”盘善端起酒杯，一口闷掉杯里的酒，起身说道：“恁俩先说着，我亲自给恁弄个汤，我的‘三狠汤’全寺门第一。”
封先生：“你坐着喝吧，小婉会做‘三狠汤’。”
盘善：“不不不，那不一样，我得让恁爷们尝尝我的手艺。”
艾三：“他想显摆就让他显摆吧，他就是坐这儿，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厨屋里的小婉一听盘善要进来做汤，顿时不知所措。
盘善进厨屋了。
艾三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说道：“爷们，我知，洪芳在寺门跟儿落得不孬，尽管她跟老日有那么一段腌臜事儿。说实话，我倒是不在乎她和老日那段腌臜事儿，我是觉着这个娘儿们克我，冇法在一起过日子。”
封先生：“她咋克你？咋冇法过日子？”
艾三：“不瞒你说，爷们，我找人算过，也去相国寺抽过签，不中，都说俺俩相克，睡可以睡，但不能一个锅里吃食儿。”
封先生：“瞎胡说，能睡在一块儿，咋就不能在一个锅里吃食儿？别相信庙里老和尚胡说的。”
艾三：“睡是睡，跟在一块儿过生活不袅①。”
封先生：“啥不袅？袅，袅得还紧。媳妇嘛，要求别恁高，会缝缝补补浆浆洗洗，家务活勤快，会照护人就中。你还想啥？找个天仙？说句不该说的话，要说人长得排场，咱寺门跟儿的娘儿们摞在一起也冇洪芳一个人长得排场。”
艾三：“爷们，不是我不想跟她过，是她不想跟我过。”
封先生：“她为啥不想跟你过啊？”
艾三：“她还惦记着西川那个卖尻孙呢！”
封先生：“那个日本宪兵队长？咋可能，绝对不可能。”
艾三：“真的！”
封先生：“还煮的呢。我不信。”
艾三：“你不了解情况。”
封先生：“我咋不了解情况，当初她要跟那个小日本走，是迫不得已，你想想，她一个中国女人，为啥要选择背井离乡跟一个日本人走，还不是怕国民政府不容她嘛。后来事实证明，国民政府就是不容她，要不是你把她救出来，她不也就被打头了嘛。”
艾三：“所以啊，她跟我睡了恁几年，就是为报恩，眼望儿她觉得恩报完了，该走了。”
封先生：“她为啥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你被人民政府放出来之后要走？要我说，这个女人有良心。你信不信，这一回你要是被人民政府打了头，她保准会留在寺门给恁家老太太养老送终。”
艾三：“对啊，问题就在这儿。我冇被人民政府打头，被放出来了，她为啥就不想跟我过了？”
封先生眨巴了半晌眼睛，也理不出个头绪，说道：“你就这一说，事儿还怪麻缠，要不，我去劝劝她？”
艾三：“爷们，我就等你这句话呢。恁老在寺门德高望重，哪路妖怪都得给恁老个面子。”他端起酒杯，“我喝个酒，恁老再沾沾嘴，侄官儿先谢谢你了。”
封先生：“别谢我，劝我只管劝，能劝到啥程度我心里冇底。”他冲着厨屋，“盘善，‘三狠汤’咋还冇做好呢？”
厨屋里，正紧搂在一起亲嘴的盘善跟小婉吓得赶紧分开。小婉用手整理着头发大声说：“马斩就好，缺芫荽。”盘善的手又在小婉的咪咪上捞摸了一把，说：“缺芫荽冇事儿，切点葱花代替一样。”
两瓶白酒喝光之后，艾三跟盘善都觉着缺量，不过瘾，小婉跑到街上又打了一斤散酒回来，继续喝。
封先生：“婉儿，你照护着恁俩哥喝，我去恁艾大大家一趟，你可别让恁俩哥喝高了。”
小婉爽快地：“你去吧，冇事儿，‘三狠汤’解酒，我保证不让俺俩哥喝高。”封先生溜达着来到了艾家。坐在院子里晒暖的艾大大得知封先生的来意之后，唉声叹气道：“我也搞不懂他俩是咋回事儿，恁多年相安无事，咋说不过就不过了呢？”她朝屋里努努嘴，“你老弟去说两句试试，她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呢。”
“我只管试试吧。”封先生推了一把鼻梁上的高度眼镜，朝屋里走去。
洪芳见封先生来到，客气地给他让座，倒茶。
封先生：“别忙，别忙，回 来恁些天，还冇顾上来和恁妈说说话，都是寺门的老街坊，恁妈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洪芳苦笑了一下。
封先生：“心里有啥不得劲，跟我说说，老三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说的话在他那儿还管点用，说说，妞。”
洪芳坐回到床边整理着衣物：“谢谢你封先生，真的冇啥，我就是觉得应该离开寺门了。”
封先生：“妞啊，我知你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俺寺门的人对你也有些误解……”
洪芳打断了封先生的话：“不不，恁老千万别这么说，寺门的街坊四邻都对我不孬，要不我也难活到眼望儿，我离开寺门，不牵连别的啥，是我自己要走的。”
封先生：“妞，想过冇，你到哪儿去啊？到哪儿去也冇呆在寺门安全，虽然是解放了，但你这种情况和身份，走到哪儿都会有麻烦的，还不如在这儿将就。老头今个说句打脸的话，我想，你的心里就是还惦着那个日本人，你要是离开寺门了，有朝一日他真的要回来找你，咋办？你说。”
洪芳低头不吭。
封先生：“妞，别冒傻气了，安生待在寺门吧，恁那个兄弟好孬是清平区管事儿的，能让你吃亏？安生吧，安生吧，别胡想八想的，哪儿也别去，就在寺门待着。得空我跟恁那个兄弟说说，让他给你找个活计干干。听老头一句话，啥是福？平安才是福，还是待在寺门平平安安的吧。”
洪芳的眼泪突然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她用手不停地擦着。封先生：“咋了，咋了，咋哭了？妞，是不是我哪句话说得不得劲了？”洪芳一个劲地摇头。
封先生：“别哭，别哭，你把老头心里哭得也不好受。”
洪芳抹了一把眼泪，问道：“封先生，你每天读报纸，知的事儿多，你说说，那个卖尻孙还回得来回不来？”封先生还真被这句话给问住了，他不知该咋回答洪芳。艾三喝高了，他侧侧歪歪压封家门里出来，冇回家，而是奔了鼓楼街去了。今个鼓楼跟前很热闹，人们围成圈在学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艾三晃晃悠悠挤进人堆里，他迷迷糊糊瞅着教歌的那个女人很眼熟，揉揉眼睛仔细一瞅，这不是那个唱黑头的小凤吗？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一把就将小凤搂住。
艾三：“乖乖儿，我冇认错人吧，咋是你呀，今个真是个好日子，咋碰见你了，乖乖儿……”
小凤力图把艾三推开：“弄啥，起开！”
艾三：“起开？起哪儿开？”小凤：“快起开，你是谁呀？”艾三：“啥？你说啥？”
小凤涨红着脸：“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
艾三：“你敢说不认识我？把眼睁大，瞅瞅我是谁？”在一圈人的注视下，无处可藏的小凤不得不咬着牙说：“我就是不认识你！”艾三：“跟我一起睡的时候，你咋不说你不认识我？好受得劲的时候，你咋不说你不认识我？你不认识我，那我脱成赤肚，看你认识不认识我！”
小凤挣扎着：“撒手！快撒手！”
艾三紧紧搂住小凤的腰：“我不撒手，你是我的女人，凭啥我要撒手……”在小凤的呼叫声中，几名扛着枪正在街上执勤的解放军士兵走上前来。士兵甲：“撒手！”
艾三：“不撒手！”
士兵甲：“你撒不撒手？”
艾三：“枪毙我也不撒手！”
士兵甲一拉枪栓，朝天“砰”地开了一枪。艾三撒手了，身上的酒劲也似乎退却一点。解放军士兵大吼道：“把他绑起来！”几个士兵用绳子开始捆绑艾三。
艾三一边挣脱着一边嗷嗷叫着：“恁凭啥绑我？凭啥？放开我！放开我！”解放军士兵扭脸向小凤询问道：“他是你啥人？”小凤吓得不知说啥是好。
解放军士兵继续问道：“你认识他吗？”
小凤依旧不知说啥是好。
解放军士兵：“你别怕，有解放军给你撑腰，照实说。”
小凤还冇说，一旁围观的一个人就发话了，指着艾三：“俺正在学歌，这货耍流氓，上来就搂住教歌的女同志，还说这位女同志跟他睡过。”
解放军士兵扭脸去问艾三：“是这样的吗？”这时的艾三似乎清醒了一点，他摇晃着身体说：“是这样又咋了？我喝高了。”解放军士兵：“你喝高了？”
艾三：“我就是喝高了。”
解放军士兵：“你喝高了就可以在大街上搂抱女同志？你喝高了就可以造谣跟女同志睡过觉？我看你是无法无天、胆子不小，这是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下的新社会，蒋介石都让俺打到台湾去了，收拾你这样的流氓还不像捏死个臭虫。带走！”
艾三：“凭啥带走我，俺俩是熟人，不信恁问问她，认不认识我，恁问问她……”
一旁围观的人说道：“还说啥，有啥可说的，人家女同志说罢不认识你了，俺听得清清亮亮。”
艾三：“她叫小凤，俺俩是相好，小凤，你咋不说话呀……”
解放军士兵：“还在耍流氓，带走！”
注：
①不袅：不牵连、不搭界、不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