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仁,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
———节选自《四书五经》
封先生恼了,推了一把鼻梁上的酒瓶底眼镜,涨红着脸说:“杀一儆百,中啊,他要杀的那个人就是他爹,我眼望儿就去找他!”说罢起身就走。
二大:“老弟,别生火,有话好好说。”
小婉:“爸,你别去了,等俺哥回 来再说吧,恁俩要是吵起来多不好,咋着他也是个区长吧。”
汴玲:“就是,等俺德勇哥回来再说吧,吵起来容易把事情弄僵。”
盘善:“爸,别去了,俺二哥冇事,在区里押着呢,俺俩去的时候给他端了一大碗烩馍,只要饿不着就中。”
封先生慢慢转过身,问道:“恁二哥冇事儿吧?”
小婉:“冇事儿。”
封先生:“冇挨打吧?”
盘善:“谁敢打他,只有他打别人。”
二大:“这个卖尻孙啊,谁他都敢打,老日在的时候跟老日打,老蒋在的时候跟老蒋打,眼望儿又跟共产党打,他也不瞅瞅,不管跟谁打总得瞅瞅人吧,封家人是咱自己人,他个卖尻孙不认人啊!”
汴玲:“中了,妈,咱先回吧,有俺伯在,老二不会吃亏的。”
封先生:“我还是那句话,老嫂子放心,水里火里我先去,就是上断头台也是我先去。”
二大:“有你老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送走了汴玲和二大,盘善对封先生说:“爸,刚才二大在这儿,有些话我不好说,沙老二这次事儿沉,你想想,在区委办公室里殴打区长,啥后果?听俺哥的口气,市里已经知了,杀一儆百这句话可不是俺哥说的,是市里头头发的话。”
封先生:“咋着?还能把老二咋着?”盘善:“咋着不咋着,反正凶多吉少。”封先生两眼有点发怔:“这意思是要重判老二啊。”
小婉:“沙老二也真是的,一个门口的,下手恁狠,俺哥的脸都肿成个发面馍了,鼻子眼睛都一般平了。”
盘善:“就是,打人不打脸,咱哥那个白净子脸哪搁住①沙老二的拳头啊。”封先生:“中了,都别说了,打都打罢了,眼望儿最重要的是把人捞出来。”小婉:“咋捞?市里头头发话严办,俺哥也冇法儿。”
盘善:“就是。”
封先生:“冇法儿也得想法儿,沙家跟咱是啥关系?生死之交!”
小婉:“生死之交还把俺哥打成那样?生死之交我和盘善结婚来都不来?”
盘善:“就是。”
封先生:“就是啥就是,把恁哥打成那样是摊为恁哥上了艾三女人的床,你和盘善结婚冇来是摊为宗教信仰,两回事儿。”
小婉:“尽力而为吧,真要是捞不出来谁也冇法儿。”封先生:“捞不出来我就死在恁哥面前!”封先生动了真劲,小婉和盘善怯气了,沙二哥这要真捞不出来可咋办?
别看老爷子平时随和不爱管闲事儿,可他是个认死理的主儿,当年蒋介石要他的报纸他都不买账,他能给自己的儿子让步?鸭子踢死驴———不可能。
小婉和盘善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再去区里找哥哥封德勇。他俩清亮,捞不出沙二哥,不光自家老爷子不拉倒,寺门跟儿的人也冇法交代。也就是说,如果把人捞出来了,不光是沙家欠了封家一个人情,整个寺门都好像欠了封家的人情;如果人捞不出来,封家那可就不是欠谁人情的事儿了,那是封家在寺门跟儿冇法儿再混下去了,用盘善的话说,趁早挪窝,离开寺门。
小婉跟盘善来区里见到封德勇把家里的情况一说,封德勇的态度不单冇转变,反而更加强硬。
封德勇一边用热毛巾热敷着眼睛,一边打着官腔说:“目前情况是这样,市里领导对这次打人事件非常重视,认为这已经不是普通的事件,是一起有政治目的,恶意伤害共产党领导干部的政治事件。”
小婉:“啥叫政治事件?”
封德勇:“政治事件就是经过周密计划,不止是针对我本人,而且是针对一个群体。”
盘善:“一个群体?不对吧,哥,沙老二不是找你打群架的,恁俩是单挑,咋会针对一个群体?”
封德勇:“那好,我问你,我是谁?”
盘善:“你是俺哥啊?”封德勇:“恁哥是干啥的?”盘善:“给政府当差的。”封德勇:“当啥差?”
盘善:“当区长的差啊。”封德勇:“谁给恁哥封的区长。”盘善:“共产党。”
封德勇:“这不妥了。”
盘善:“哦,我清亮了,你的意思是,你代表共产党,老二打你就等于打了共产党,对吧?”
封德勇:“这不明摆着嘛。”
盘善:“哥啊,我咋觉得你说的这话不在理儿啊。”
封德勇:“你说说,我的话咋不在理儿?”
盘善:“满大街贴着标语,上面写着共产党是代表人民的。沙老二是寺门卖牛肉的,苦出身,算人民吧,人民跟你打架那也是自家人打架,咋能扯到打共产党上面去了。哥,不对,你说得不对,恁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绝不是打群架,更扯不到啥政治上。”
封德勇脸一整:“盘善,你眼望儿是俺封家的女婿,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不管是女婿还是儿,你不能站在本民族的立场上来衡量是非,穆斯林咋了?穆斯林也得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也得爱憎分明,也得在大是大非面前旗帜鲜明立场坚定!”
盘善:“哥,咱哥俩别就这说话中不中,听着外气。”
封德勇:“我把沙老二放了就不外气了是吧?我告诉你盘善,我们共产党人如果不懂得大义灭亲,就打不败国民党反动派,就坐不了今天的江山!”
盘善:“我的哥,跟你说话咋恁费劲哩,你就说放不放人吧?”
封德勇:“不可能!”
小婉:“那俺回家咋跟咱爸说啊?”
封德勇:“该咋说咋说。”
盘善拉着小婉的胳膊:“走吧,咱哥大义灭亲了,连咱爸一块灭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小婉和盘善回到家,把见到封德勇的情况如实说给了封老爷子。
小婉:“爸,咋办啊?”
封先生坐在那儿发呆。
盘善:“要不,我去找尚社头再商量商量?”
封先生:“冇用。恁哥那个人我了解,气量小,心胸窄,眼里容不得沙子。”
小婉:“你还打包票,说今个晚上让二哥回家吃晚饭,日头马上就落了,得赶紧想办法啊。”
封先生摘掉鼻梁上的眼镜,用衣襟擦着,说道:“办法是有,是一招险棋。”
小婉:“啥办法?说说。”盘善:“险棋也得走啊。”封先生把擦干净的眼镜重新架到鼻梁上,站起身说道:“恁俩把堵上的防空洞给我拆开,把里头打扫朗利,把西厢房里的报纸搬到防空洞里去,把西厢房腾出来,收拾干净,铺上床,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挪出去。”
小婉:“腾西厢房弄啥啊?”
封先生:“别问那么多,按我说的去做。”
盘善:“你去哪儿,爸?”封先生:“我去去就来。”见老爷子不想说,小婉和盘善也就不再多问,两人去收拾西厢房了。封先生压家里出来,慢慢在胡同里走着,心里盘算,要想让自己的区长儿子就范,只有这一招了,如果再不管用,那就是练把式的躺地上———冇招了。
暂且不说封先生的最后一招是啥,在家里收拾西厢房的小婉跟盘善也猜不透老爷子干啥去了,俩人一边拆着封堵防空洞的砖一边猜测着。
小婉:“让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还让铺上床,啥意思啊?”
盘善:“谁知。”
小婉:“老爷子要挪到西厢房里去住?”
盘善:“谁知。”小婉:“也不像啊?”盘善:“谁知。”
小婉:“谁知谁知,你啥都不知,你就不能帮着分析分析。”
盘善:“分析啥?恁爹就是个妖怪。”
小婉:“恁爹才是妖怪!”
盘善:“恁爹要不是妖怪,这防空洞一会儿堵一会儿拆,还有,你说家里存恁些旧报纸弄啥?不当吃不当喝的,挪起来还费劲,老日来之前,花恁多钱挖了这么个防空洞,恁多报纸压屋里挪到洞里,又压洞里挪到延庆观,再压延庆观挪回来,再压屋里挪到洞里,成天冇事儿光挪报纸玩啊?这可是个力气活儿。”
小婉:“力气活儿咋了?要女婿就是干力气活儿的,你不是说俺家的力气活儿你包圆了吗?”
盘善:“还不知啥时候又压洞里挪到哪儿了呢。”
小婉:“少抱怨。冇听说吗,女婿是老丈人家的一条狗,啥也别问只管摇着尾巴跟着走。”
盘善:“俺这个老丈人又不知想啥鲜点儿,唉,肚里有点墨水的人啊,肠子拐弯都比别人多,做出的事儿也让人难捉摸,瞅瞅恁哥,也不知咋想的,长得排场,又是区长,咋就相中一个被别人睡罢的娘儿们,还是老日和艾三睡罢的。想不透,打死我也想不透。”
小婉:“那有啥想不透的,还不是洪芳那个娘儿们会浪,俗话说,女人会浪,男人上当。”
盘善:“共产党的区长也会上当?”
小婉:“共产党的区长咋了,就不喜欢女人?只要对上眼,照样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盘善:“这一回可让老头作大难了。”
注:
①搁住:同隔住,抵挡、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