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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还是那句话,一命还一命。”

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节选自《四书五经》

封先生病倒了,他在床上浑浑噩噩睡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他只是迷迷糊糊觉得床边人来人往,不断有人说话却听不清说的是啥。一直到第四天头上,他终于醒了过来,发现他的床边趴着一个睡熟的人,他压枕头边摸到眼镜戴上瞅了瞅,也冇瞅清这个人是谁。

封先生用手推了推那个人,说道:“我想喝点水。”

趴在那儿的人抬起了脸。封先生惊诧不已:“老二?”趴在那的人正是沙二哥。封先生:“老二,你放出来了?”

沙二哥:“等着,我先给你倒水喝。”

封先生难以置信地瞅着给他倒水的沙二哥,问道:“咋回事儿啊?不是说要押你去大西北吗?”

沙二哥把倒好的水递到封先生手里,笑道:“去大西北转罢一圈回来了。”

儿?”

封先生的病似乎一下痊愈了,压床上坐了起来,催促着:“快讲讲,咋回事于是,沙二哥开始给封先生讲起这几天发生在他身上的戏剧性变化。

就在封先生躺倒在床上的当天中午,押送“反革命”去大西北的专列停靠在了祥符火车站,同时还有一列北京方向开过来的列车正准备进站。月台上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士兵,看押着包括沙二哥在内的百十个反革命正准备登上列车,这时,闻讯赶来的汴玲手里捧着一大包酱牛肉,不惧解放军士兵刺刀阻拦,不顾一切要冲到沙二哥跟前。

解放军士兵吼道:“再不站住开枪了!”

汴玲毫不畏惧:“我给我男人送点肉,开枪吧,打死我吧!”

解放军士兵拉动了枪栓。

沙二哥怒吼着:“我是反革命,她又不是反革命,要开枪往我这儿打!冲着一个娘儿们耍啥威风!”

“砰!”解放军士兵朝天开了一枪。

月台上的这一幕正巧被月台上的崔洪瞅见,他是来迎接北京过来的上级领导的,怒吼中的沙二哥引起了崔洪的注意,他一眼便认出了这个暴跳如雷的“反革命”就是当年用自行车驮着他逃离祥符城的那个人。

沙二哥在被押送去大西北的最后时刻被崔洪救下了。

被带回市政府的沙二哥并不认识崔洪,就像艾三认不出崔洪一样,沙二哥用自行车驮崔洪逃命那天晚上,崔洪画着黑老包的脸。

崔洪安排好北京来的上级领导之后,命令人把五花大绑的沙二哥眼睛用布蒙上,推上了吉普车,崔洪冇带随从,亲自开车驶出了市政府的院子。

吉普车在公路上颠簸着。

沙二哥:“要杀要剐随恁的便,玩啥花呼哨,咋?找地儿把老子给活埋喽?”

一路上,无论沙二哥咋叫板,崔洪始终一言不发。吉普车一直开到离祥符城几十公里外的中牟县境内,停了下来。崔洪摘掉蒙在沙二哥眼睛上的布,松了他的绑,说道:“看看,这个地方你认识不认识?”

沙二哥揉着眼睛打量着周围,问道:“啥意思?这是哪儿?”

崔洪:“再仔细看看。”

沙二哥一边看一边摇头:“看啥看,不认识!”

崔洪:“你呀,秉性太壮,老天爷老大你老二,亏你遇见我了,还是那句话,一命还一命,我就是欠你们寺门人的。”

沙二哥:“你说的是啥,我咋听不懂?”

崔洪:“我说的你听不懂,我唱的你总该听懂吧。”

沙二哥更加费解:“唱的?唱的啥?”

崔洪:“真是人不老记性不好,那我就给你唱两句老包。”一说到唱老包,沙二哥一下子想起来了,瞪圆眼睛瞅着崔洪。崔洪:“看啥看,再看你也看不出我是谁。”

沙二哥:“这儿是中牟?”崔洪:“认出来了?”沙二哥:“你就是那货?”崔洪:“哪货?”

沙二哥:“我骑自行车驮着窜的那货?”

崔洪:“我可不是货,我在祥符市政府工作,我的名字叫崔洪。”

沙二哥长出一口气,感慨万千地:“我的娘,咋遇见你个冤家皮了!”

崔洪:“不是冤家不对头嘛,遇见我这个冤家不冤吧,救我一条命,我还你们两条命。不过你和艾三不一样,他是国民党的军统特务,你是寺门卖牛肉的,我们共产党人不是不讲人情,不是不懂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咱们之间谁也不欠谁的了吧,两清了吧?”

沙二哥伸手一拍崔洪的肩膀头:“上车,回寺门,我请你喝汤!”

崔洪:“回寺门可以,不过你得自己跑回去。”

沙二哥:“你说啥?”

崔洪:“我说,你不能坐我的车回去,得自己跑回去。”

沙二哥:“为啥?”

崔洪:“你说为啥?当年你把我往这满天野地里一扔,不管我了,今天还是一报还一报。我先走一步,明天一早我去寺门,你请我喝汤!”

沙二哥:“装孬了不是!”

崔洪:“那是跟你学的。明天见!”

吉普车发动了,崔洪把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封先生听罢沙二哥的讲述,跷起大拇指说:“人物,共产党的这个崔洪人物,服气,压心里服气,要不是这个货,恁沙家和艾家一样,家破人亡。明个他来喝汤,我请。”

沙二哥:“爷们,有个弯我始终拐不过来。”

封先生:“啥弯你拐不过来?”

沙二哥:“我可听说,市里这个叫崔洪的头头,喜欢上了那个唱女老包的戏子。”

封先生:“那个叫小凤的?”

沙二哥:“对啊,就是唱女老包的那个,就是艾三当街搂的那个娘儿们。”封先生点了点头,说道:“不是说,那个唱女老包的跟艾三有一腿吗?”沙二哥:“一腿?八腿都不拉倒!”

封先生:“那艾三还受她的牵连?”

沙二哥:“可恼就可恼在这儿,明明跟艾三睡过,还捏住半拉装紧,文 工团,上街演节目,宣传抗美援朝,听说还号召祥符人凑钱给志愿军买大炮,搞得跟真的一样。”

封先生:“那可不是真的吗。小凤算啥,咱河南唱戏的大角儿还给志愿军捐飞机哩,报纸上说都受毛泽东表扬了。”

沙二哥:“我说的不是这。”

封先生:“那你说的是啥?”

沙二哥:“我说了恁老可别不爱听。”

封先生:“啥呀?你还冇说咋就知我不爱听,你说。”

沙二哥:“我就纳闷,你看吧,洪芳是艾三的女人,小凤跟艾三也有一腿,眼望儿洪芳成了恁的儿媳妇,小凤又跟姓崔的那货……”

封先生:“打住,打住,别再往下说了,我知你是啥意思了。俺儿是共产党的区长,姓崔的是共产党派在祥符市里的头头,而艾三是国民党的特务,你的意思是说,国民党睡过的女人咋都又睡到共产党的床上去了,对吧?”

沙二哥:“是这个意思。”

封先生:“那我就告诉你。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是个女人就够了,你别指望女人明白得太多。咱就说洪芳吧,她跟日本人睡过吧,她跟艾三睡过吧,眼望儿又跟俺儿睡到一块了,那你说,她到底是老日的女人,还是国民党的女人,还是共产党的女人?说到底她就是个女人。”

沙二哥蒙蒙地摇着头:“说不上来啥劲儿。”

封先生:“对呀,你说不上来,我也说不上来。所以我说,女人不能要求她太多,她是个女人就够了。女人要的是啥?女人要的是嫁给一个好男人,女人要的是吃喝不愁。”

沙二哥:“去球吧,封先生,说得怪好,洪芳跟着西川那个卖尻孙,不缺吃不缺喝吧?跟着艾三吃喝也不愁吧?跟恁儿照样也是酒肉豆腐汤,我今个把话撂这儿,洪芳这娘儿们跟着恁儿也难心。”

封先生:“难心不难心那要看她的造化,要看她的命,这与她跟着哪个男人无关。比方说吧,洪芳跟着西川,老日被打败,西川回 日本她回 不了,这是不是她的命不好?洪芳跟着艾三,老蒋被打窜,艾三去坐牢了,这又是不是她的命不好?”

沙二哥:“那她跟着恁儿呢?”

封先生:“她跟着俺儿那是她转运了。”

沙二哥:“我看不一定。”

封先生:“咋不一定?可一定。”

沙二哥:“万一志愿军在朝鲜挺不住美国人,万一老蒋再压台湾打回 来……”

封先生:“万一,还万二呢,就不可能有万一。”

沙二哥:“为啥?”

封先生:“你也不想想,共产党压一小撮人发展到能把老蒋几百万军队消灭,回手又敢去跟美国人凿,冇这个金刚钻敢揽这个瓷器活儿?你再瞅瞅眼望儿的老百姓,远的不说,就瞅瞅咱祥符城里的老百姓,被共产党鼓动得见天喊口号扭秧歌,就凭这一点,一般二般的人就做不到。你再瞅瞅人家毛泽东,那才叫高人,不是一般二般的高。”

沙二哥:“咋个高?”

封先生:“报纸上说,开国大典那天,毛主席站在天安门的门楼子上喊的是啥?”

沙二哥:“广播我听了,喊的是人民万岁。”

封先生笑了。

沙二哥:“你笑啥?喊的就是人民万岁啊。”

封先生:“老日投降那年,毛主席去重庆跟老蒋谈判,飞机一落地,压机舱里露出头,摘下头上的帽子一挥,喊了一句啥你知不知?”

沙二哥:“能喊啥,还是人民万岁呗。”封先生翻了沙二哥一眼:“知啥。”沙二哥:“那你说,毛主席喊的是啥?”

封先生:“毛主席压飞机舱门里一露头,摘下帽子喊了一句‘蒋委员长万岁’。”

沙二哥顿时有点紧张:“爷们,你可别乱说啊,肃反运动还冇结束哩。”

封先生:“咱爷俩这不是说闲话嘛,俺儿是共产党的区长,我还能不跟共产党一心。”

沙二哥低声问道:“毛主席在重庆真是这样喊的?”封先生:“民国的报纸上都登出来了,我能造谣?”沙二哥依旧难以置信:“乖乖,毛主席喊老蒋万岁。”封先生:“这叫政治,你不懂。”

沙二哥:“那你跟我说说呗。”

封先生:“你就是个卖牛肉的小老百姓,大人物们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懂,安生卖你的牛肉吧。”

沙二哥:“听个稀罕。”

封先生:“我的意思就是,共产党会玩政治,能大能小,能屈能伸,吃得起宴席打得起柴,明白吧?就冲这一点,谁也挺不过共产党。所以啊,洪芳跟着俺儿算她掉进福窝里了。”

沙二哥认同地:“那个唱老包的娘儿们也掉进福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