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做到1993年春天,就放弃了第一线的工作。原来我本来以为我大约会做到60岁,可我做到了刚刚56岁就不做了。当时触动我的有一件事情:1993年的春天,跟每年春天一样,都埋头在家里,从春节前五天,一直到年初五,可能十几天,因为这个时候最安静,没人来干扰,我每年总把最难的一些工作放在这段时间闭门来做。1993年的这个春节我也是照着每年的惯例――这是17年来的惯例,把最难的工作放到春节的时候尽情地去设计。我奋斗两个礼拜,做出了一个设计,加快了运算的速度。春节以后,当时我的一个学生跟我一块做,他休假回去了,放假回来以后,我把一叠我辛辛苦苦做了两周的设计的东西给他看,看了以后他就回答我说,你所有的设计都没用。PC机上有一个信号,用它来检测,所有的这些都可以省掉。听了这一点以后我就全明白了,检测信号这个做法,比我这个简单得多,所以我两周来所有的设计,所画的图,统统是毫无价值的,当然我就很高兴,我说你这个结果很好,但是,为什么非得费我两个礼拜弄出来才把你这个好主意逼出来呢?同时我感觉到,在我自己最熟悉的领域里头,我原来觉得能够干到60岁的,实际上我已经追不上年轻人,我不了解很多具体的事。就这样,我就开始不再doitmyself,1993年的春天,开始放手了,也开始有点休息了。
不过,年轻时候一定要学会奋斗。按国外的惯例,当自己提出新的思想的时候,必然自己是首先的实现者。我看第一个高级语言,第一个数据库,第一个操作系统等等,最新思想提出者往往是第一个实现者。因为别的人不可能利用你这种感情、这种精力来实现你的新东西,假如你的新思想自己不能实现,别人缺乏你这种感情,碰到困难以后也不知道要害关键的地方,就不容易取得好的结果。这个新思想假如不实现,时间一过,它的创新就没有了。所以年轻人一定要注意在年轻的时候培养动手习惯,没有动手的习惯只想出出主意,不想动手,很难取得很大的成果。这是我谈到的第四个抉择,就是从事照排,采取一种新的技术途径。
去年放过一个电影,叫《科教兴国》,里头有钱学森的一段故事。讲钱学森从美国回来以后,就建议中国先要发展导弹,后发展飞机,别人就很奇怪,说飞机是一个成熟的工业,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应该首先学习这种成熟的工业,而导弹只有美国有。钱学森回来的时候,苏联还没有发射卫星,即使苏联发射卫星的时候,我们也还没有洲际导弹。钱学森做了非常巧妙的回答,他说,搞导弹容易,搞飞机难。人们就更奇怪了,怎么会搞导弹容易,世界上谁都没有搞过洲际导弹,为什么搞导弹容易呢?钱学森就讲,搞飞机难,飞机要上天,要安全性,所以有一个材料的疲劳试验,有一个发动机的疲劳试验,这个涉及到中国整个系统工业的情况,要很长的周期,中国系统工业支持不了飞机安全性的设计。而搞导弹是一次性的,毁了就毁了,一次性消耗,材料问题好过关。导弹难在什么地方,难在制导,就是准确的命中,而中国有一系列聪明头脑。在流体力学里,我们的算法不比外人差,而且能够用电子元件来实现。尽管可能稍微笨重一点,但是没关系,一次性的。这样,中国走了一条捷径,很快取得了成功。回想我们这个抉择,我们跳过了二代,跳过了三代,直接研究第四代激光照排,这条路比较容易。搞四代技术容易,搞二代技术最难。搞二代的清华大学精密仪器的权威、长城光学所的权威花费了很多脑筋,但这个技术太难了,尤其是中国的材料不过关。但是搞四代就特别简单,机械动作很简单,光驱转几转就转出来了。难就难在信息量大,我们找了数学描述方法、软硬件结合的方法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从而形成了中国的印刷革命,一下子跨越过去了。
第五个抉择是在80年代初,致力于商品化、企业化,坚持不懈的走商品化、企业化的道路。这件事情我们是逆潮流而上,今天人们都讲北大方正又有名又有利,不知道当时我们的艰难,到1986年也没人这么讲,说要把技术变商品,当时那种空气下,看不见前景。但我们认为这是对国家有利的,坚持不懈的走商品化、市场化。到1990年才感觉到有了点成绩,占领了市场。
我觉得我自己能够有一点贡献,可能跟我比较“看破红尘”有关。我从来不把鉴定会当回事,因为鉴定会就是庆功、友好,最后大家弄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鉴定有鉴定的一套办法,使得既不丧失原则,又让被鉴定者非常的舒服。我从来不参加鉴定会,因为人家特别愿意我去参加一些我不懂的领域的鉴定会,因为我有点名气,又不懂得,这就特别有利。什么叫不丧失原则,就是给他加很多限制词,说什么“国际领先水平”,其实那个国际领先一点价值没有,市场上根本不接受。假如我们都相信鉴定会结论的话,我们好多好多是破世界先进水平,中国早就成为世界超级产品大国了,怎么会我们的产品就跟外国竞争不过呢?
所以我觉得要有正确的名利观,正确的名利观对人的成就影响非常大,我很赞赏欧美的一句话:“一心想得诺贝尔奖的,得不到诺贝尔奖。”老想去求诺贝尔奖,他怎么可能会专心致志去做学术研究,取得成就呢?一个人不要为暂时的利益所迷惑。我当时选择激光照排作我第四个重要抉择的时候,在计算机同行里也被看不起,当时很时髦的项目,什么数据库管理系统、操作系统的结构等等,搞这些研究的人就说:“王选怎么去搞黑不溜秋的印刷。”其实印刷行业中要用到很多计算机方面尖端的技术,而且印刷厂很多,我想不出有什么厂比印刷厂数量还要多,这么一个充满挑战、前景美好的领域,当时在计算机领域被人看不起。我觉得经常是这样的,赶潮流往往不行,一个人最可贵的是把一个冷门的东西搞成热门。我们千万不要跟潮流,要预见到社会的需要,来锻炼和培养自己。所以正确的名利观就是我们不要去追求科学以外的东西,应该把自己的未来,把自己的能力培养跟社会需要结合在一起。我很赞赏北大博士生的一句话:“在大学、研究生期间,不要致力于满口袋,而要致力于满脑袋。”满脑袋的人最终也会满口袋,我是相信这点的。而且我相信有些现在坐冷板凳的,将来会物以稀为贵。好比我们当年致力于商品化、产业化,当时是“物以稀”,很少人这么干的,时代转变了,我们一下子成为了典范。
一定要看得远,而且不要由于暂时的清贫而困惑,我听到有一位北大搞基础研究的博士生,从来都是优秀的分子,就因为一次到赛特购物中心以后,心态一下子不平衡了。看到人家大把大把买东西,自己口袋里没钱,不如别人,因此怀疑自己走的道路是不是对的。我觉得这个问题,大家一定要有远见,不要为暂时的一些问题所困惑。我到1985年,家里还是一个9英寸的小黑白电视机,工作非常的辛苦,当时还没有任何奖金。但我几次出国,到香港、日本、美国,在大的商场看人家买东西,我从来没有羡慕过,或者心态不平衡。有一次在香港看到许多人买高级首饰,我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觉得在那儿买首饰的所有这些人,未来他们对人类的贡献,可能都不如我王选。我一下子觉得我比他们高,没有任何一点不平衡,我后来把它称之为“精神胜利法”。当然这个不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这是对知识的价值的一种信任,我们要相信知识的价值最终会体现。1992年4月24日,江泽民同志召集了一部分当时的学部委员座谈,要我发言,我讲了十分钟,江泽民同志不断插话,问我工资多少,当时我的情况可能是奖金还低于工资,但收入还是可以的。江泽民同志就问苏步青,说你当时做副教授多少钱,他说五百大洋,相当于五千块。1992年五千块的月薪当然很高了,所以当时江泽民同志非常感慨,就说了一句话,赞扬中国知识分子这种精神,说:“中国知识分子真是价廉物美呀。”听完以后我的感受是,我为中国知识分子感到一种自豪;这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献身精神的高度评价,我作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感到无比的自豪,同时我也担心,长期价廉就会不再物美。江泽民同志讲完这段话以后,非常真诚的说:“我们今天努力在提高知识分子的待遇,但是我们现在真是杯水车薪啊!我们做的还很不够,很不够。”我们看现在六年下来,局面改变得很大很大,脑体倒挂已经得到很大的改善。
今天我们有一些“大款”们,是利用我们国家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法制不健全的空子冒出来的,层次、品质也不高,一旦有了钱就变坏。我就觉得我们不应该让这些不靠知识,而是靠投机倒把的这些人成为百万富翁,我们应该培养一批真正靠自己的知识,靠对国家的贡献而成为的百万富翁。所以我提出2010年以前,北大方正要培育100个百万富翁,这些人应该靠自己的辛勤劳动,靠自己异乎寻常的努力、奋斗,自己的知识,成为我们国家民族高科技产业的脊梁,我们国家真正的民族英雄,把我们的高科技产业打到发达国家去的民族英雄。他们理应成为百万富翁,假如他们不能成为百万富翁,我就觉得这是非常不合理的。因为中国的一些优秀的人才,北大、清华的毕业生到美国硅谷,工作三年到四年就有可能达到年薪十万美元,我一些学生在硅谷工作三到五年的,差不多都年薪十万美元。我们当然需要在中国国内体现他们的价值,这是应该的。
我第五个抉择,致力于产业化,今天看来是一个世界的潮流,也是高校的一个潮流,包括美国。我原来以为高校办产业是中国的创举,是适合中国国情的,因为中国国有企业吸收新技术能力不够,人才不够。目前看来不是,美国也流行高校办产业。这是最近两年的事,以前你教授要办产业,就请你出去,外头办去,所以很多人都从高校出来办企业。现在美国的大学想清楚之后,也干脆在学校里头办,因为可以用学校的丰富的资源,也可以活跃研究气氛,学校也有回报,双方都有好处。现在美国大学兴办校办产业成为一种风尚,这是最近两年发生的新的事物,看来我们走的是对的。今天上午李岚清同志跟我们座谈,讲到美国向我们和日本学习这种做法,法国《科学研究》杂志主编(《科学研究》是世界三大科学杂志之一)到北大方正和清华看了以后,觉得法国大学也应该克服保守倾向,向中国学习,向北大、清华学习,也要搞校办产业,把研究和市场紧密地结合。
我非常赞赏斯坦福大学的一种风格,把远大的学术抱负和追求利润紧密结合,我觉得这种风格值得我们学习。我们北大方正也准备把北大有些系的宝藏挖掘出来,在学校领导的支持和倡导下,我们跟很多系结合,比如说我们的稀土、合成麝香跟化学系合作,把它产业化,变成独立的公司;我们把数学系两位院士和一批年轻人共同奋斗了19年的指纹研究――这个成果的水平和创意程度决不亚于方正的照排系统,――由方正来完成商品化和市场的推销,取得很好的成果,两年下来市场占有取得了第一位,达到了50%。指纹识别充分体现了北大基础研究的优势。
我们希望实行一种“顶天立地”的模式,“顶天”就是不断往高的技术发展,“立地”就是大量的占领市场,从市场得到进一步需求的刺激。在从事激光照排项目过程中我有一个很深的体会,就是当时我为什么能够提出这种数学的描述方法来解决信息量大的问题呢?(后来美国也用了这种方法,但比我们晚了八年,比我们推向市场也晚了一年)因为我们1975年就得到这种需求刺激,中国大量汉字,几百亿字节的含量,迫使我们提出这种新的办法,日本人也同样得到这种需求刺激,但日本人并不开窍。所以我作为一个终身的体会,或者作为一个工作原则,就是年轻人如何出成果,如何出创造性的成果,一个必要的办法,就是把他们推到需求刺激的风口浪尖上,这会使他们创造出难以想像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