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月,《大西洋月刊》)
I
我们都读过主人公只能再活有限的一段时间的激动人心的故事。有的时候这段时间长达一年,有的时候短到24个小时。但是我们总是很感兴趣地想知道,这个注定一死的人会选择以怎样的方式来度过他最后的日子或最后的几个小时。当然我说的是能够进行选择的自由的人,而不是活动范围受到严格限制的死囚。
这样的故事使我们思考,琢磨自己在类似情况下会做些什么。应该把什么事件、什么联想塞进作为凡人在世界上的最后时刻之中?在回顾过去的时候会发现什么快乐、什么遗憾?
有时候我想,用仿佛明天就会死去来度过每一天,将是一个极好的习惯。这样的态度将会强烈地突出生命的价值。我们应该怀着温情、活力和深切的感激度过每一天,当岁月始终如一地以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的一连串景象伸展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这种态度往往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有些人会遵循伊壁鸠鲁的“吃吃喝喝寻开心”的格言,但是多数人会在行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得到净化。
在故事中,注定一死的主人公通常在最后一分钟交了好运而得救,但是他的价值观几乎总是有了改变。他变得更加珍视生命的意义和它永恒的精神价值。人们常常注意到,生活在或曾经生活在死亡阴影中的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带有醇和温柔的色彩。
然而,我们大多数人将生命视为当然。我们知道自己有一天要死去,但是一般把这一天想象成在遥远的将来。当我们活泼健康的时候,死亡几乎是无法想象的。我们很少想到它。无尽的展望的日子伸展在面前。于是我们做着琐碎的事情,很少意识到我们对生命的无精打采的态度。
恐怕在我们对所有的技能和感官的使用上也存在着同样的疲懒的特点。只有聋者感觉到听力的宝贵,只有盲人意识到视力所具有的多重恩惠。这种观察特别适用于成年后失去视力和听力的人。但是从来没有经受过视力或听力损害的人很少充分使用这些神圣的官能。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朦胧地接受所有的景象和声音,既不专注也很少重视。这和直到失去才感到珍惜、直到生病才意识到健康一样,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我常常想,如果每一个人在成年后早期就失明或失聪上几天,会是一件幸事。黑暗会使他更珍视视力,死寂会使他明白声音的快乐。
我会时不时地考考我的眼睛看得见的朋友,来看看他们看见了什么。最近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来看望我,她刚刚在树林中长时间散步回来,我问她观察到了什么。“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她回答道。如果不是已经习惯于这样的回答,我会感到难以相信,很久以前我就确信,眼睛好的人看不见多少东西。
我问自己,怎么可能在树林里走了一个小时却看不见值得注意的东西?我这个眼睛看不见的人仅仅通过触摸就发现了成百使我感兴趣的东西。我感觉到一片树叶的精美的对称。我将手爱抚地摸着纸皮桦光滑的表面或松树粗糙不平的树皮。春天我满怀希望地触摸树枝,搜寻叶芽,这大自然冬眠后苏醒的第一个征兆。我感受花朵令人愉快的丝绒般的质感,发现她惊人的盘绕结构,为我揭示出大自然的某种神奇。如果我非常幸运,偶尔当我把手轻轻地放在一棵小树上时,会感觉到一只小鸟高歌时快乐的震颤。我高兴地让小溪清凉的溪水从我张开的手指间涌流而过。对我来说,一层厚厚的松针或松软的草地比最奢华的波斯地毯还要受欢迎。对我来说,季节变换的华丽场面是一部激动人心的永无止息的戏剧,它的情节从我手指尖上涌流而过。
有时,我的心怀着强烈的渴望呼唤能够看见这一切东西。如果我仅仅从触摸就能够得到这样多的快乐,那么视觉能够揭示出的美又会是多么多啊。然而那些有视力的人显然看到的东西很少。充满世界的颜色和动作的大千景象被认为是当然的事情。也许人的本性就是这样,拥有的东西不珍惜,没有的东西想获得。但是,非常可惜的是,在光明的世界里,天赋的视觉仅仅只作为方便的东西来使用,而不是作为增加生活的丰富性的工具。
如果我是大学的校长,我要设立一门“如何使用你的眼睛”的必修课。教课的教授要努力向学生指出,他们怎样才能够把从他们面前经过而不被注意的东西真正看到,从而给他们的生活增加欢乐。他会努力唤醒他们呆滞休眠着的官能。
II
也许最能说明我的想法的是,想象一下如果能让我,比如说,仅仅有三天的时间用我的眼睛看东西,我最想看的是什么。而当我在想象的时候,假设你也一心考虑如果只有三天的时间看东西,你会怎样利用你的眼睛。如果随着即将袭来的黑暗,如果在第三个晚上你知道对你来说太阳将永远不再升起,你会怎样度过其间的这三天?你最想让你的目光凝视的是什么?
自然,我最想看的是在黑暗的年月中我珍爱的东西。你也会想让自己的眼睛长久地停留在你珍爱的东西上,这样你就能够把对它们的记忆带到向你阴森逼来的长夜中去。
如果由于某种奇迹,给予了我三天看得见东西的日子,然后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我会把这段时间分成三个部分。
在第一天,我会想看见那些以他们的仁爱、温柔和陪伴使我的生命有价值的人。第一我想长久地凝视我亲爱的老师安·沙利文·梅西夫人的脸,她在我小的时候来到我的身边,为我开启了外部的世界。我不只是想看她脸的轮廓,好把它珍藏在记忆里,还想研究这张脸,从中找到使她完成教育我这一困难任务的充满了同情的温柔和耐心的活生生的证据。我想要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使她在困难面前坚定不移的性格力量,以及她经常在我面前显示出来的那种对全人类的同情。
我不知道通过眼睛这“心灵的窗户”来看进一个朋友的内心深处意味着什么。我只能通过我的手指尖“看见”一张脸的轮廓。我能够察觉笑意、悲哀以及许多其他明显的感情。我从对他们脸的感觉知道自己的朋友。但是当然不能通过他们向我表露的思想,或通过向我显示出来的任何行为真正地想象出他们的性格。我得不到对他们更为深入的了解,而我相信通过看见他们,观察他们对各种话语和情况的反应,注意他们眼睛和面部迅即出现、稍纵即逝的反应能够做到这一点。
我对接近我的朋友很了解,因为在漫长的年月中他们向我显露出了自己的一切方面;但是对一般的朋友我只有不全面的印象,从握手,从我用手指尖读他们的唇,或从他们轻敲在我手心里的话中获得的印象。
对于你们眼睛看得见的人来说,通过观察微妙的表情、一块肌肉的颤动、手的微抖来迅速掌握另一个人的基本品质,会是多么容易,多么令人满足啊!但是你们想到过利用你们的视力来看一个朋友或熟人的内在本质吗?你们眼睛看得见的人多数只不过漫不经心地抓住一张脸的外貌就算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比方说,你能够确切地形容五个好朋友的脸吗?有的人能,但是许多人做不到。作为一种试验,我问过结婚多年的丈夫们他们妻子的眼睛的颜色,他们常常显得尴尬困窘,承认自己不知道。顺便说一句,妻子们不断抱怨,说她们的丈夫注意不到她们的新衣服、新帽子,以及家里摆设的变化。
有视力的人的眼睛很快就习惯了周围环境的常规,看见的只是惊人的和突出的事物。但是即使在看最突出的景象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也是懒惰的。法庭记录每天都揭示出“目击证人”看得多么不确切。某一事件会被好几个证人以同样多的不同方式“看到”。有些人比别的人看见得多一些,但是几乎没有人看到目力范围之内的一切。
如果我只有三天的视力,我想要看到的东西啊!
第一天会很忙。我要把所有亲爱的朋友叫到身边来,长时间地凝视他们的脸,在我心中印上他们内心美的外在证明。我也要让眼睛停留在一个婴儿的脸上,好捕捉住在生活造成的每个人的冲突意识出现之前那热切的、天真无邪的美。
我想凝视我忠实的、信赖的狗狗们的眼睛——严肃机灵的小斯科蒂、小黑和结实而善解人意的大丹恩、赫尔加,它们温暖亲切顽皮的友谊是我巨大的安慰。
在那忙碌的第一天,我还想看看家里简单的小东西。我要看脚下小地毯上温暖的色彩,墙上的画,那些把房子变成家的亲切的小物件。我的眼睛会充满敬意地停留在我读过的盲文书籍上,但是会更急切地对有视力的人阅读的印刷书籍感兴趣,因为在我生命中漫长的黑夜里,我读过的书和别人读给我听的书已经构筑成了一座巨大的发光的灯塔,为我揭示出人类生命和人类精神的最深领域。
在能看得见东西的第一天的下午,我要在树林中长时间地漫步,使我的眼睛陶醉在自然世界的美之中,竭力在几个小时内领悟不断在有视力的人眼前展开的无限壮丽风光。林中游览后回家的路上,我会走农场旁的小路,这样就能够看见在田里犁地的坚忍的马匹(也许我只能看见拖拉机!),和在土地上生活的人的宁静满足。而且我会祈求一次辉煌绚丽的日落。
黄昏来临后,我会经历能够在人造光线下看见东西的双重喜悦,天才的人类创造出了人造光线,好在大自然天意规定应为黑暗的期间扩展自己看东西的能力。
在第一天的夜里,我可能睡不着觉,脑子里充满了这一天的记忆。
III
次日——有视力的第二天——我会黎明即起,看黑夜变成白昼的这个令人激动的奇迹。我将怀着敬畏观看太阳用来唤醒沉睡的地球的、用光构成的万千宏伟景象。
这一天我要用来仓促地看一眼世界的过去和现在。我想要看一看人类进步的盛景,时代的千变万化。怎样才能够把这样多的东西压缩在一天之内呢?当然,通过博物馆。我常常参观纽约自然博物馆,用手触摸过许多陈列品,但是我一直渴望能够用眼睛看到地球和在那里展出的地球居民的简明历史——在土生土长环境下的动物和人种,在人类出现、以其小小的身躯和强有力的大脑征服动物王国之前很久就已经在地球上游弋的恐龙和乳齿象的巨大骨骸,动物进化过程以及人类在这个星球上为自己营造安全的家时所使用过的工具的真实再现,还有博物学的无数其他方面。
不知道在这篇文章的读者中有多少人看过那个给人启发的博物馆中展出的有生命物体的这一全貌。当然,许多人没有机会,但是我相信,许多有机会的人并没有利用这个机会。那儿确实是一个使用眼睛的地方。你们眼睛看得见的人能够在那儿度过许多富有成果的日子,但是只有想象中的三天视力的我只能匆匆地看上一眼,继续往前走。
我的下一站将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因为,正如自然博物馆揭示出了世界的物质层面一样,大都会博物馆表现了人类精神的万千面貌。在整个人类历史中,人的艺术表现的欲望几乎和获取食物及栖身处所以及繁衍后代的欲望同样强烈。而在这儿,在大都会博物馆的高堂巨室里,在他们的艺术中表现的埃及、希腊、罗马的精神在我的面前展现出来。我通过手熟知古代尼罗河流域的男神和女神的塑像。我有几件帕台农神庙壁缘雕的复制品,我感觉到了冲锋中的雅典勇士的充满节奏感的美。阿波罗、维纳斯和萨莫色雷斯有翼胜利女神像都是我手指尖的朋友。荷马有着大胡子的饱经风霜的脸对我来说分外亲切,因为他也知道失明意味着什么。
我的手在古罗马以及后世的充满生命力的奇迹上留恋逗留。我的手曾抚摩过米开朗琪罗的鼓舞人心的、英勇的摩西的石膏像;我感觉到罗丹的力量;哥特风格的木雕的奉献精神使我敬畏。我感觉到这些能够被触摸的艺术品的意义,但是即使它们,本意也是为看而不是为触摸的,我只能够去猜测它们仍不为我所知的美。我能够欣赏一只希腊花瓶的简约的线条,但是无法欣赏它的图案装饰。
因此在我具有视力的第二天,我想要通过人类的艺术探视他的心灵。我通过触摸了解的东西现在要用眼睛来看了。更了不起的是,整个壮丽的绘画世界将要敞开在我面前:从怀着宁谧的宗教虔诚的文艺复兴前的意大利画家,到狂热想象的现代派画家。我要深入细看拉斐尔、达·芬奇、提香、伦勃朗的油画。我还想尽情欣赏韦罗内塞温暖的色彩,研究埃尔·格列柯的神秘之处,从柯罗的作品中捕捉对大自然的新看法。啊,对于你们眼睛看得见的人,历代艺术中有着多么丰富的含义和美呀!
在对这个艺术的圣殿进行短暂拜访的时候,对那向你们敞开的伟大的艺术世界,我连看上一小部分都不可能,只能够得到一个表面的印象。艺术家告诉我要想对艺术有深刻的真正的鉴赏,你必须训练你的眼睛。你必须从经验中学会衡量线条、构图、形态和色彩的优劣。如果我有眼睛,我会多么快活地去从事如此令人神往的研究!然而我听说,对你们中许多眼睛看得见的人来说,艺术世界是一个茫茫黑夜,没有探索过,也没有被照亮过。
我会极其不情愿地离开大都会博物馆,那儿有着打开美之门的钥匙,人们是如此忽视这个美。不过,眼睛看得见的人并不需要一个大都会博物馆才能找到这把美的钥匙。同样的钥匙也在较小的博物馆和甚至更小的图书馆的书架上等待着他们。但是,当我只在想象中在有限时间内拥有视力的时候,自然要选择钥匙能够在最短时间里开启最多宝藏的地方。
有视力的第二个晚上我要在剧院或电影院中度过。即使现在,我也常常去观看各种各样的戏剧演出,但是必须有一个陪我同去的人把情节拼写在我的手里。可是这晚我想用自己的眼睛观看哈姆雷特的迷人的形象,或者穿着伊丽莎白时代绚丽服饰的兴致勃勃的福斯塔夫。我是多么想密切目随风度翩翩的哈姆雷特的一举一动或纵情的福斯塔夫的每一次卖弄!由于我只能看一个剧,我会面对一种几难的处境,因为有几十个我想看的剧。你们有视力的人可以想看哪个就看哪个。我在想,你们之中有多少人在看剧、电影或任何演出的时候,意识到并且感谢视力这个使你能够欣赏演出的色彩、魅力和动作的奇迹?
我只有在自己的手能够触摸得到的范围之内,才能够欣赏动作的节奏美。我只能够模糊地想象巴甫洛娃的风度,尽管我对节奏的乐趣稍有所知,因为我经常能够在音乐震动地板时感觉到它的节拍。我很能够想象,有节律的动作必定是世界上最悦目的景象之一。我用手指沿大理石雕刻品的线条移动时,已经推断出了一些这方面的情况。如果这种静态的风度能够如此可爱,那么看到动态的风度,给人的激动又将是多么强烈啊。
我最珍贵的记忆之一是当约瑟夫·杰弗逊排练他热爱的瑞普·凡·温克尔的一些动作和台词的时候允许我触摸他的脸和手。这样,对戏剧世界我捕捉到了少得可怜的一瞥,并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所感到的快乐。但是,我一定错过了多少东西啊,你们眼睛看得见的人,能够从观看和倾听正在进行演出的戏剧里面台词和动作的相互映衬中得到多大的乐趣!哪怕我只能看一个剧,我就会知道如何在脑子里想象出我读过的或通过手语字母转达给我的成百个剧的动作了。
因此,在我想象中获得了视力的第二个晚上,戏剧文学中的伟大人物将会把睡意排挤出我的眼睛。
IV
下一个早晨,我将要再一次迎接黎明,渴望发现新的喜悦,因为我肯定,对于那些眼睛看得见的人,每一个黎明必定永远都揭示出新的美来。
根据我想象中的奇迹的约定,这将是我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看得见的日子。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后悔和渴望上,有太多的东西要去看。我把第一天献给了动物和非动物的朋友。第二天为我揭示了人类和大自然的历史。我将要在当今的工作世界里、在忙于各自生计的人的常到之处度过今天。能够找到人类这么多的活动和状况的地方,除了纽约还能是哪里?因此,这个城市成了我的目的地。
我从长岛森林山这个安静的小郊区的家里开始了这一天。这儿有坐落在绿色的草坪、树木和花朵中的小房子,回响着妻子和儿童快乐的声音和活动,是在城市里辛苦工作的男人宁静歇息的港湾。我驱车经过横跨东河的钢结构桥,看到了人类智慧的富于创造性和力量的全新的、惊人的显示。忙碌的船只在河上呼哧呼哧地匆匆行驶——充满活力的快艇,古板的、喘着粗气的拖船。如果我面前有漫长的具有视力的日子,我会花上许多天观看河上赏心悦目的活动。
我望着前方,在我眼前耸立着纽约了不起的摩天大楼,这是一个似乎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城市。这些闪烁发光的尖顶,这排排巨大的钢铁和岩石的建筑——宛如天神会为自己建造的雕塑一样,是一个多么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这个充满生气的画面是千百万人民每天生活的一个部分。我在想,有多少人会哪怕再看上第二眼?恐怕很少。他们的眼睛看不见这个壮丽的景象,因为这一切对他们来说是太熟悉了。
我匆匆上到这些巨大建筑物之一的帝国大厦的顶上,因为,不久前我在那儿通过我的秘书的眼睛“看见”了脚下的城市。我急于想将我的想象和现实做一番比较。我相信我不会对在我面前展开的全景失望的,因为对我来说,它将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现在我开始在城市里到处转悠了。首先我站在一个热闹的路口,只是看人,想尽量从观察他们来了解他们生活的一些情况。我看到了微笑,我觉得高兴。我看到严肃的决心,我感到骄傲。我看到痛苦,我感到同情。
我沿着第五大道漫步。我不让眼睛集中在什么上面,这样我看见的就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川流不息的色彩的万花筒。我确信在人群中移动的妇女服饰的颜色必定是一个我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的壮观景象。不过如果我有视力的话,也许我会和多数其他女人一样——对一件衣服的式样和剪裁过于感兴趣,不会太去注意在人群中色彩的壮丽。同时我也相信,我会成为一个顽固不化的商店橱窗的浏览者,因为观赏陈列的各色各样的美丽物件对于眼睛必定是一种享受。
从第五大道我开始游览城市——到公园大道,到贫民区,工厂,孩子们玩耍的公园。我通过参观外国人聚居区进行一次不出家门的国外旅行。总之我的眼睛大睁着看一切快乐和悲惨的景象,这样可以深入探索,增加自己对人们如何工作和生活的理解。我的心里充满了人和事物的形象。没有一件小事被我的眼睛轻轻掠过,它们努力触及并紧紧抓住看到的每一件东西。有的景象是令人愉快的,使心灵充满了幸福,但是有的是可悲可怜的。对于后者我并不闭上眼睛,因为它们也是生活的一个部分。闭眼不看就是关闭了心扉和理智。
我拥有视力的第三天即将结束。也许我应该把剩下的几个小时放在许多严肃的事情上,但是恐怕在这最后的一个晚上,我会逃到剧院去看一场特别滑稽可笑的剧,好能够充分领会人类精神中的喜剧色彩。
我失明的暂息时间将在午夜结束,永恒的黑暗又将包围我。在这短短的三天中,自然我不可能去看我想看的一切。只有在黑暗再一次降临到我头上的时候,我才会意识到有多少东西我没有能够去看。但是我的脑子里将会塞满了极其愉快的记忆,不会有什么时间来感到遗憾。此后,触摸到的每一件物体都会带给我那个物体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生动记忆。
也许我将怎样度过有视力的三天的这个简短的叙述,和假如你知道自己即将失明时为自己定下的计划不一致。不过我能肯定的是,如果你真的面临这样的命运的时候,你的眼睛会看到你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为前面的漫长的黑夜储存下记忆。你会以从来没有过的方式使用你的眼睛。你看见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变得珍贵。你的眼睛会接触和拥抱每一样进入你的视线的物体。这个时候,你终于真正看见了,一个新的美丽的世界就会在你面前展开。
我,一个盲人,能够给有视力的人一个指点——给将要充分利用视力这一天赐之物的人一个告诫:像明天就要失明那样去利用你的眼睛。同样的方法也可以用在其他的官能上。倾听声音的悦耳,小鸟的歌唱,管弦乐队强有力的旋律,仿佛明天你将失聪。触摸你想触摸的每一件东西,仿佛明天你会失去触觉。闻闻花香,津津有味地尝每一小口食物,仿佛明天你将永远不再有嗅觉和味觉了。最大限度地利用每一个感官,享受世界通过大自然赋予你的几种接触的方式揭示给你的快乐和美的方方面面。但是在所有的感官之中,我相信视觉定然是最使人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