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咏物文学与时代精神之关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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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唐宋牡丹诗词的历史文化内涵(1)

唐代牡丹玩赏之风极盛。刘禹锡《赏牡丹》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舒元舆《牡丹赋》序云:“由此京国牡丹,日月浸盛,今则自禁闼洎官署,外延士庶之家,弥漫如四渎之流,不知其止息之地。每暮春之月,遨游之士如狂焉。亦上国繁华之一事也。”由此可见,中唐时期牡丹之玩赏已成为唐都长安一种全民性的娱乐项目,且有流衍于四方之趋势。北宋前期,由于社会的安定和最高统治者的喜好,牡丹玩赏之风达到极盛,在宫中,有赏花钓鱼宴这种制度化的牡丹玩赏吟咏活动;在民间,则有洛阳万花会、彭州牡丹会、陈州牡丹会等群众性牡丹玩赏活动。影响所及,扬州亦举行芍药万花会。

随着牡丹玩赏之风的盛行,歌咏牡丹的文学作品也纷纷涌现。笔者据《全唐诗》、《全唐诗补编》统计,现存唐人牡丹诗(含词4首)共137首,其中盛唐5首、中唐47首、晚唐五代85首。创作牡丹诗较多的诗人有盛唐李白(3),中唐王建(3)、刘禹锡(5)、元稹(8)、白居易(14),晚唐李商隐(5)、薛能(4)、温庭筠(3)、罗隐(4)、唐彦谦(3)、吴融(4),五代徐夤(9)、孙鲂(8)。据《全宋诗》统计,宋人牡丹诗逾900首,其中北宋约550首,南宋近400首。创作牡丹诗10首或以上的共有24人,其中北宋17人,他们是宋白(11)、宋庠(15)、宋祁(16)、梅尧臣(19)、文彦博(14)、欧阳修(12)、韩琦(30)、邵雍(30)、蔡襄(17)、司马光(14)、范纯仁(12)、韦骧(14)、苏轼(27)、苏辙(16)、彭汝砺(16)、黄庭坚(14)、张耒(12);南宋7人,他们是洪适(15)、姜特立(10)、范成大(24)、杨万里(27)、周必大(10)、虞俦(20)、陈著(12)。据《全宋词》、《全宋词补辑》统计,宋人牡丹词120余首,其中北宋26首,南宋近100首。创作牡丹词3首或以上的词人共有14人,其中北宋4人,他们是杜安世(5)、黄裳(3)、葛胜仲(3)、叶梦得(3);南宋10人,他们是曹勋(4)、曾觌(4)、辛弃疾(10)、汪莘(3)、刘仙伦(4)、刘克庄(3)、赵以夫(4)、吴文英(3)、陈著(3)、刘辰翁(5)。

根据以上数据,我认为牡丹诗的创作与唐宋牡丹玩赏之风尚的走向基本一致。中唐时期牡丹玩赏风尚逐渐兴盛,牡丹诗的创作也开始多起来,特别是元稹、白居易、刘禹锡、令狐楚等人,还以牡丹为题相互唱和,颇值得注意。北宋时期牡丹玩赏之风最盛,牡丹诗的创作亦最盛。宋人创作牡丹诗10首或以上的24人中,北宋即有17人。词兴于晚唐五代,咏物词更是到北宋中后期才逐渐多起来,因此唐五代北宋咏牡丹的词甚少,自是情理中的事。南宋时期,咏物词非常兴盛,牡丹词的创作因之也较唐五代北宋多得多。由此可见,牡丹词的创作表面上看来似乎与牡丹玩赏风尚不太同步,却与词体的发展演进同步。

以上仅就牡丹诗词的创作数量作了一些说明,真正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唐宋牡丹诗词所附载的历史文化内涵。唐宋牡丹诗词从表现的主体来看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立足于牡丹本身,以呈现牡丹之美艳、赞赏牡丹之高贵、描述牡丹玩赏之盛况为主要内容,这类作品中充溢着一种颂美主题,但也有少数作品从反面立论,作翻案文章,带有一定批判性。另一类则以牡丹为某种特定思想、情感、心理、意绪的触媒,是作者在特定情境中创作的,因而主题思想比前一类丰富、深刻得多。尤其是南宋以后的文人士大夫,往往借歌咏牡丹来表达对盛唐、北宋繁华盛世的追忆,抒发极其深沉的亡国之痛、黍离之悲,牡丹亦因之被提升到象征国家命运、民族精神的高度。基于此,本节拟对唐宋牡丹诗词的丰富主题作全面考察和描述。

一、唐宋牡丹诗词中的颂美主题

牡丹首先以美艳奇特的花形花色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由于自初唐武则天以来,为迎合最高统治者的审美趣味,园艺工们往往以培植花形巨大、花色鲜丽的奇特品种为能事,从而使牡丹品种迅速丰富,极大地满足了各阶层欣赏牡丹花卉的文化需求。此外,牡丹玩赏之风首盛于宫廷,次及于士大夫,再流及民间士庶之家,体现了大多数人的审美趣味。尤其是从盛唐起即形成的追求巨丽之美的牡丹审美趣尚,与最高统治者对于繁华盛世治国理想的追求相暗合。一方面,人们叹赏牡丹花之美艳,为看到过一些奇特鲜丽的牡丹品种而津津乐道;另一方面,最高统治者更乐于与文武大臣乃至士庶百姓共同欣赏盛丽绽放的牡丹花,从而展现其与民同乐的姿态。唐宋牡丹诗词中最常出现的颂美主题即缘于此。

唐宋牡丹诗词中的颂美主题包括两个层面:第一是赞花,即描摹牡丹外在形质之美艳、赞美牡丹花品之高贵;第二是颂圣,即通过对于牡丹及牡丹玩赏活动的描绘来歌颂太平盛世,从而达到颂美最高统治者的目的。通观唐宋体现颂美主题的牡丹诗词可以发现,唐人牡丹诗词中以颂美为主题者多属赞花,宋人牡丹诗词中以颂美为主题者则多属颂圣。

(一)赞花: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是中唐李正封描摹牡丹之美艳的名句。我们今天称牡丹为“国色天香”,就是从这两句诗而来。事实上,自从牡丹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之后,对牡丹的描摹与赞美,一直是牡丹诗词的重要主题。

我们先看唐代。在近一百四十首唐人牡丹诗(词)中,旨在描摹和赞美牡丹之美艳与高贵者占绝大多数。在这类作品中,以李白的《清平调》三首最为著名。诗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干。

这三首诗前人认为李白别有用意,其实李白不过极力赞美牡丹之美艳,并借机奉承一下唐玄宗、杨贵妃而已。高力士以“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为影射杨贵妃之辞,实属诬陷(按今天的评价标准,则有过誉之嫌,此即景应制之辞,无须求之过深,详参第一章第二节之“李白沉香亭醉赋《清平调》之事的民俗学、文化学意义”)。就艺术性而言,这三首诗有其独到之处。如他把牡丹想象成西王母群玉山头、瑶池当中的仙花,以汉代著名美人赵飞燕来比拟花枝,并把巫山云雨之事与玄宗、杨妃赏牡丹联系了起来,最后将眼前的名花与杨妃相提并论,既很好地表现了牡丹之美艳,又达到了奉承玄宗、杨妃的目的。这三首作品差不多算是现存最早的歌咏牡丹的完整诗篇,又由于这一事件将唐代著名的诗人、极具传奇色彩的皇帝和备受后人责难的杨贵妃联系起来,因此,无论在文学意义还是在文化史意义上,这三首诗都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李白之后,唐人牡丹诗中对于牡丹外在形质之美艳的描述与赞美连篇累牍。比较著名的诗篇,如中唐刘禹锡《思黯南墅赏牡丹》云“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徐凝《牡丹》云“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以倾城、千娇万态等辞赞美牡丹形质之美。至晚唐,李商隐《牡丹》更是八句八典,极其能事描摹渲染牡丹之富贵娇艳。诗云: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对此诗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评注云:

按,牡丹富贵华艳之花,故前六句咏其色态芳香,均借富贵家艳色比拟,或以富贵家故事作衬。首联谓牡丹如锦帏初卷之卫夫人,明艳照人,如绣被拥裹之越人,绿叶簇拥红花,丰姿娇艳。曰“初卷”、“犹堆”,似是牡丹初放时情态。颔联以贵家舞者翩跹起舞时佩饰翻动、长裙飘扬之轻盈姿态,形容春风吹拂下牡丹枝叶摇曳之动人情态。胡以梅谓所咏为各色大丛牡丹,非单株独本,视“乱翻”、“争舞”语,似可从。腹联以“石家蜡烛”、“荀令香炉”反衬牡丹之光艳与浓香。末联总收,谓我今面对如此美艳之牡丹,不禁联想及巫山神女,颇思藉我彩笔,书此花叶,遥寄情思也。此诗既借艳以写花,又似借咏花以寓人。观其屡用贵家姬妾舞伎为比,颇似意中即有如此花之女子,末联更微透有所思念欲寄相思之消息。

这段评注无疑相当精彩,此诗无论是写花还是寓人,都达到了极高的造诣。尤其作者以富贵家艳色为比拟,与唐人视牡丹为“国色天香”富贵气象的审美心理相吻合。

除此之外,中唐王建的三首牡丹诗,通篇不外乎对牡丹加以描述和赞美,权德舆《和李中丞慈恩寺清上人院牡丹花歌》,元稹《与杨十二李三早入永寿寺看牡丹》、《西明寺牡丹》,李端《鲜于少府宅木芍药》;晚唐薛能《牡丹四首》之一(异色禀陶甄)、之二(万朵照初筵),韩琮《牡丹二首》(残花何处藏、桃时杏日不争浓),温庭筠《牡丹二首》(轻阴隔翠帏、水漾晴红压叠波),李山甫《牡丹》(邀勒春风不早开),李咸用《远公亭牡丹》(雁门禅客吟春亭),方干《牡丹二首》(借问庭芳早晚栽、不逢盛暑不冲寒),罗隐《牡丹花》(似共东风别有因)、《牡丹》(艳多烟重欲开难),秦韬玉《牡丹》(折妖放艳有谁催),唐彦谦《牡丹》(真宰多情巧思新),郑谷《牡丹》(画堂帘卷张清宴),吴融《僧舍白牡丹二首》(腻若裁云薄缀霜、侯家万朵簇霞丹),韦庄《白牡丹》(闺中莫妒新妆归),王贞白《白牡丹》(谷雨洗纤素),殷文圭《赵侍郎看红白牡丹因寄杨状头赞图》,徐夤《尚书座上赋牡丹花得轻字韵其花自越中移植》、《追和白舍人咏白牡丹》,孙鲂《主人司空后亭牡丹》、《看牡丹二首》之一(莫将红粉比秾华)、《题未开牡丹》、《又题牡丹上主人司空》等,基本上均以赞美牡丹外在形质之美艳为主旨,在艺术表现方面各有可观之处,但主题思想却比较凡庸,不再举例。

再看宋代。宋人牡丹诗词数量较多,但以描摹和赞美牡丹之美艳与高贵者仍不在少数。比如宋诗中宋白《牡丹诗十首》,宋庠《魏花千叶》、《姚黄》、《瑶津亭同窠双头牡丹》,宋祁《千叶牡丹》,梅尧臣《白牡丹》、《紫牡丹》,文彦博《近以洛花寄献斋阁蒙赐诗五绝褒借今辄成五篇以答来贶》,欧阳修《白牡丹》,韩琦《牡丹二首》、《同赏牡丹》、《安正堂观牡丹》、《昼锦堂再赏牡丹》、《狎鸥亭同赏牡丹》,刘敞《牡丹三首》,郑獬《次韵程丞相观牡丹三首》,苏轼《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雨中看牡丹三首》,黄裳《牡丹五首》,黄庭坚《效王仲至少监咏姚花用其韵四首》,苏过《次韵伯元咏牡丹二首》其一,宋徽宗《牡丹》以及许多以某个牡丹品种名为诗题的作品,都是以赞美牡丹之美艳与高贵为主题的。又如宋词中,杜安世《玉楼春》(三月牡丹呈艳态)、刘几《花发状元红慢》、元绛《映山红慢》、刘弇《内家娇》等词,都以描摹和赞美牡丹为旨归。试列部分作品如下:

宋白《牡丹诗十首》(录四首)云:

烟容粉态傍歌楼,半似窥人半似羞。把笔乍题先巧笑,凭栏微唤不回头。吹干玉笛香犹在,槌破灵鼍爱未休。更得黄鹂将粉蝶,东西南北说风流。

淡黄容止间深檀,妥媠香红露未干。和泪似嫌春渐老,向人如说夜来寒。妆成有样教天媛,礼绝无心下国兰。针绣笔描俱未是,好风相倚笑边鸾。

锦为行障绣为衾,不杀猩猩色已深。花谱扬名居一品,药栏才见赏千金。谁忘正为褰珠箔,得意惟能挑玉琴。洛水桥南三月里,两无言语各知心。

水精冠叶镂春冰,巧思镌研仿未能。风砑红绡光点血,暖销金镂细含稜。韶容旖旎终无比,晚艳低徊更可憎。戏脱仙衣亲手覆,香身柔软力难胜。

宋庠《姚黄》云:

世外无双种,人间绝品黄。已能金作粉,更自麝供香。脉脉翻霓袖,差差剪鹄裳。露华余几许,遥遗菊丛芳。

杜安世《玉楼春》云:

三月牡丹呈艳态。壮观人间春世界。鲛绡玉槛作扃栊,淹雅洞中王母队。不奈风吹兼日晒。国貌天香无物赛。直须共赏莫轻孤,回首万金何处买。

刘几《花发状元红慢》云:

三春向暮,万卉成阴,有嘉艳方坼。娇姿嫩质。冠群品,共赏倾城倾国。上苑晴昼暄,千素万红尤奇特。绮筵开,会咏歌才子,压倒元白。别有芳幽苞小,步障华丝,绮轩油壁。与紫鸳鸯、素蛱蝶。自清旦、往往连夕。巧莺喧翠管,娇燕语雕梁留客。武陵人,念梦役意浓,堪遣情溺。

这些作品不仅从枝、叶以及花的色、香、态、形等外在形质方面对牡丹进行了细致的描摹,而且不约而同地用“花王”、“绝品”、“奇艳”、“倾城倾国”、“国貌天香”之类的字眼来赞美她,将她列为花中第一品。

这种以赞美牡丹形质之美艳与花品之高贵为基本主题的作品,在唐宋牡丹诗词中占有很大比重。时至今日,牡丹之所以能在众花中占据很高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前人对于她的体认、描摹与赞美。

(二)颂圣:好为太平图绝瑞,却愁难下彩笔端

通过赞美牡丹或与牡丹相关的活动,达成对最高统治者的歌颂,这种情况在唐五代偶亦有之,但尚不普遍,且没有这种明确的意识。李白沉香亭醉赋《清平调》三首流露出颂美、谀扬玄宗、杨妃的情感祈向,是即景应制之作的题中应有之义,已如前述。除此之外,刘禹锡《赏牡丹》云:“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王建《赏牡丹》云:“此花名价别,开艳益皇都。香遍苓菱死,红烧踯躅枯。软光笼细脉,妖色暖鲜肤。满蕊攒黄粉,含棱缕绛苏。好和薰御服,堪画入宫图。晚态愁新妇,残妆望病夫。教人知个数,留客赏斯须。一夜轻风起,千金买亦无。”权德舆《和李中丞慈恩寺清上人院牡丹花歌》云:“澹荡韶光三月中,牡丹偏自占春风。时过宝地寻香径,已见新花出故丛。曲水亭西杏园北,浓芳深院红霞色。擢秀全胜珠树林,结根幸在青莲域。艳蕊鲜房次第开,含烟洗露照苍苔。庞眉倚杖禅僧起,轻翅萦枝舞蝶来。独坐南台时共美,闲行古刹情何已。花间一曲奏阳春,应为芬芳比君子。”白居易《牡丹芳》云:“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照地初开锦绣段,当风不结兰麝囊。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秾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这些作品通过描写长安仕女花开时节游赏牡丹之盛况,间接展现了中唐元和时期社会渐趋稳定繁荣的中兴局面,却并非带有某种明确的歌功颂德的政治祈向,其中白居易《牡丹芳》在歌咏、赞颂之际,甚至还带有一定的讽谏意味。

但是,到了北宋前中期,通过咏赞牡丹及相关游赏活动之繁盛以达成对最高统治者歌功颂德之政治祈向的作品则特别集中。这大致有三种情形:

第一,以北宋宫廷赏花、钓鱼、宴饮、赋诗活动为背景的一批由皇帝及文武大臣唱和创作的《赏花钓鱼诗》,其基本主题就是歌功颂德。如寇准《应制赏花钓鱼》云:“龙禁含佳气,銮舆下建章。碧波微荡漾,红萼竞芬芳。玉斝春醪满,金波昼漏长。逢时空窃抃,万宇正欢康。”夏竦《赏花钓鱼应制》云:“上苑乘春启,奇花效祉新。连房红萼并,合干绿枝匀。剪献尊长乐,分颁宠辅臣。从游过水殿,凝跸近龙津。黼座临雕槛,文竿引翠纶。波香投桂饵,萍暖漾金鳞。湛露芳尊酒,钧天广乐陈。多欢千载遇,何以极严宸。”范仲淹《应制赏花钓鱼》云:“万汇嘉亨日,皇心豫宴辰。华林新濯雨,灵沼正涵春。帝幄纷仙蘤,天钩掷锦鳞。洋洋颁睿唱,赓颂浃簪绅。”宋祁《后苑应制赏花钓鱼》云:“清籞披兰路,雕舆眷蕙辰。汉池平浴日,温树暗留春。乐石来威凤,恩波上翠鳞。成文传睿唱,赓曲遍华绅。”王安石《和御制赏花钓鱼二首》其二云:“霭霭祥云辇路晴,传呼万岁杂春声。蔽亏玉仗宫花密,映烛金沟御水清。珠蕊受风天下暖,锦鳞吹浪日边明。从容乐饮真荣遇,愿赋嘉鱼颂太平。”这些作品是在他们陪侍皇帝举行赏花钓鱼宴时的唱和之作,其主题显然是歌功颂德,歌唱太平。

第二,除了这些赏花钓鱼诗之外,其他一些应制之作也是以歌功颂德为主题的。如夏竦《宣赐翠芳亭双头并蒂牡丹仍令赋诗》、《延福宫双头牡丹》、《奉和御制千叶黄牡丹》、《五月同州奏牡丹一枝开三花》,宋庠《玉宸殿并三枝牡丹歌》、《奉诏赋后苑诸殿牡丹》、《清辉殿双头牡丹》、《瑶津亭同窠双头牡丹》,宋祁《应诏内苑牡丹三首》等诗,借对这些宫中牡丹珍品的歌咏来颂美当时的清明政治。试看其中一首,夏竦《宣赐翠芳亭双头并蒂牡丹仍令赋诗》云:

华景当凝煦,芳丛忽效奇。红房争并萼,缃叶竞骈枝。彩凤双飞稳,霞冠对舞欹。游蜂时共翥,零露或交垂。胜赏回金跸,清香透黼帷。两宫昭瑞德,天意岂难知。

此诗作于宋仁宗天圣年间,其时仁宗尚幼,章献皇太后垂帘听政,“权处分军国事”。二圣并立而政治清明、社会稳定。在这种政治背景下,最高统治者便利用一些祥瑞之事对这种政治局面作解释,因此,双头牡丹成了两宫协谐之象。上举几首诗与夏竦《景灵宫双头牡丹赋》、宋祁《上苑牡丹赋》的创作背景和作品主旨一致,都是借祥瑞之迹为当时的政治局面进行解释和歌颂。

第三,通过对牡丹或牡丹玩赏活动的描述来歌颂太平。这类作品数量也非常多。下面略举数例以明之。

去年春夜游花市,今日重来事宛然。列肆千灯争闪烁,长廊万蕊斗鲜妍。交驰翠新罗绮,迎献芳樽细管弦。人道洛阳为乐国,醉归恍若梦钧天。

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我昔所记数十种,于今十年半忘之。开图若见故人面,其间数种昔未窥。客言近岁花特异,往往变出呈新枝。洛人惊夸立名字,买种不复论家赀。比新较旧难优劣,争先擅价各一时。当时绝品可数者,魏红窈窕姚黄妃。寿安细叶开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传闻千叶昔未有,只从左魏名初驰。四十年间花百变,最后最好潜溪绯。

一春颜色与花王,况在庄严北道场。美艳且推三辅冠,嘉名谁较两京强。已攒仙府霞为叶,更夺熏炉麝作香。会得轻寒天意绪,故延芳景助飞觞。

御柳丝长挂玉栏,不须惆怅百花残。还知三月春虽晚,好从金舆看牡丹。

三月韶妍赏牡丹,更宜疏雨湿栏干。隔帘催唤陪春设,不道新妆粉未干。

牡丹尊贵出群芳,销得宸游奉玉觞。侍宴佳人相与语,姚黄争及御袍黄。

牡丹花品最为尊,内苑栽培特地繁。宫女多情看未足,不离雕槛到黄昏。

公从帝所享钧天,归及三春景物妍。洛鲤烹鲜随玉馔,姚黄开晚待琼筵。身同五福居周分,心似南风助舜弦。花木只堪供暂赏,直须嵩少伴长年。

宋人牡丹玩赏之盛况,许多宋人笔记小说都有记载,如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云:“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最盛于月陂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公宅,至花落乃罢。”牡丹玩赏活动(特别是洛阳),在宋人(特别是南渡以后)眼中,正是繁华盛世的重要表征。邵伯温《邵氏闻见录》云:“洛中风俗尚名教,虽公卿家不敢事形势,人随贫富自乐,于货利不急也。岁正月梅已花,二月桃李杂花盛开,三月牡丹开。于花盛处作园圃,四方伎艺举集,都人士女载酒争出,择园亭胜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笼卖花,虽贫者亦戴花饮酒相乐……余去乡久矣,政和间过之,当春时,花园花市皆无有,问其故,则曰‘花未开,官遣人监护,甫开,尽槛土移之京师,籍园人名姓,岁输花如租税。洛阳故事遂废’。余为之叹息,又追记其盛时如此。”上引数诗或直接涉及洛阳牡丹花市(文彦博诗),或对洛阳牡丹之盛进行描述(欧阳修诗),或对日常生活中的牡丹玩赏活动加以表现(范纯仁、韩琦、张公庠诗),大都蕴涵着一种兴奋与惬意,这种心理情感集中体现在强至的《题姚氏三头牡丹》中:

姚黄容易洛阳观,吾土姚花洗眼看。一抹胭脂匀作艳,千窠蜀锦合成团。春风应笑香心乱,晓日那伤片影单。好为太平图绝瑞,却愁难下彩笔端。

“好为太平图绝瑞,却愁难下彩笔端”,诗人们在玩赏牡丹时,感受到国势之强盛,视美艳富丽的牡丹为国家繁荣昌盛的象征,从而产生了用诗歌、绘画等形式来描绘牡丹、歌颂太平的强烈冲动。牡丹之所以成为国家繁荣昌盛的象征,与这种颂圣心理亦有一定联系。

二、唐宋牡丹诗词中的批判主题

在绝大多数诗人对牡丹之美艳、高贵、奇特叹赏不已的同时,有一些人对牡丹的价值持怀疑态度,他们或否定甚至嘲讽牡丹的价值,或批判日渐奢靡的牡丹玩赏之风尚;另一些人则借牡丹以咏史,表达他们对历史的反思。概而言之,唐宋牡丹诗词中的批判主题包括三个层面:嘲花、刺俗和咏史。

(一)嘲花: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在一些人赞美牡丹的同时,也有一些人对牡丹表示不屑一顾,有的人甚至从实用的角度对牡丹进行了嘲讽。试看下面几首诗:

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颗。今朝始得分明见,也共戎葵不较多。

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曷若东园桃与李,果成无语自成阴。

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这三位作者一反其他诗人对牡丹大唱赞歌的态度,对牡丹的价值以及牡丹玩赏之风尚进行了质疑。如柳浑认为牡丹与遍地丛生的戎葵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好值得特别珍爱的;王叡和王曙则认为牡丹虽能开出“斗大”的花朵,却不结果,不如桃、李、枣、桑那样,有显而易见的实用价值。这类翻案诗无疑是有一定意义的。但若以此立论来否定牡丹的价值,则未免过于武断。

(二)刺俗: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牡丹玩赏之风在中唐时期趋于兴盛,许多诗人对此进行了描述。比如,天宝名公《白牡丹》云:“长安年少惜春残,争认慈恩紫牡丹。”(刘禹锡《赏牡丹》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白居易《白牡丹》云:“城中看花客,旦暮走营营。”这些作品都对牡丹玩赏之风尚进行了描述,对于我们了解当时的习俗而言是绝好的材料。

牡丹玩赏之风的兴盛,确实为唐宋经济文化生活增色不少。不过富有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的诗人却看到了这种风尚背后潜藏的危机:牡丹玩赏之风盛行所造成的牡丹大量种植局面是否会影响到粮食生产?这种歌舞升平的景象真的能掩盖社会各阶层巨大的不平等吗?于是一些诗人在描述牡丹玩赏之风尚的同时,也对其所造成的负面影响进行了批判。

先看白居易的两首诗:

帝城春欲暮,暄暄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贵贱无常价,酬值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傍织笆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照地初开锦绣段,当风不结兰麝囊。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秾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三代以还文胜质,人心重华不重实。重华直至牡丹芳,其来有渐非今日。元和天子忧农桑,恤下动天天降祥。去岁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无人至。今年瑞麦分两岐,君心独喜无人知。无人知,可叹息。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少回乡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

在这两首诗中,白居易用较大篇幅描述了当时牡丹玩赏风尚之盛况,包括牡丹之培植与买卖,牡丹玩赏的时间、地点、活动方式等方面信息。不过读完全诗,我们感受最深的,却是作者对于当时社会奢靡之风的批判。如前一首诗,作者描述了富豪们为了买一丛名贵的牡丹花而一掷万金的奢侈行为(“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后一首诗,由于意在讽劝宪宗皇帝重视农业生产,故没有明言牡丹玩赏风尚之非,而是通过希望上天稍减牡丹之妖艳,委婉地指责当时牡丹玩赏风尚的盛行不利于农业生产的发展,对于当时人们“重华不重实”的社会心态进行了批判。

这样的作品在宋代也有不少,试看以下数例:

何事化工情愈重,偏教此卉太妖妍。王孙欲种无余地,颜巷安贫欠买钱。晓槛竞开香世界,夜阑谁结醉因缘。须知村落桑耘处,田叟饥耕妇不眠。

老觉欢娱少,愁惊岁月频。能消几日醉,又过一年春。陌上枝枝好,钗头种种新。买归持博笑,贡自可怜人。

草木无情解悦人,徒因见少得名新。剪裁罗绮空争似,研合丹青太逼真。尤物端能耗地力,痴儿竟欲费精神。愿回春色归南亩,变作秋成玉粒匀。

他们面对牡丹,所观察到的是社会的不平等(“王孙欲种无余地,颜巷安贫欠买钱”),所想到的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缺衣少食的贫苦农民(“须知村落桑耘处,田叟饥耕妇不眠”;“买归持博笑,贡自可怜人”),所担忧的是“尤物端能耗地力”,所期望的则是“愿回春色归南亩,变作秋成玉粒匀”。这种批判精神和悯农情怀在我国古代是极为可贵的,李师中在洛阳、苏轼在扬州均曾有罢万花会之举,正是对这种精神的具体实践。

唐宋时期,随着人们对于牡丹玩赏的要求越来越高,在洛阳等地涌现出一批技艺高超的园艺工,他们能使“牡丹变易千种,红白斗色”,使“芍药牡丹变态百种,一丛数品花,一花数品色”。对于园艺工们的高超技艺,有的人表示赞赏,如朱长文《次韵公权子通唱酬诗四首》其四《牡丹》云:“奇姿须赖接花工。”黄庭坚《和师厚接花》云:“妙手从心得,接花如有神。”。但也有人对这种违反自然规律的技艺进行批判。如梅尧臣《依韵和接花》云:“唯是圃人巧,非关元化偏。折条违物理,迁艳得花权。美女嫁寒壻,丑株生极妍。世间多妄合,吾不谓之然。”游酢《接花》云:“色红可使紫,单叶可使千。花小可使大,子小可使繁。天赋有定质,我力能使迁。自矜接花手,可夸造化权。众闻悉惊诧,为我屡叹吁。用智固巧矣,天时可易欤。我欲春采菊,我欲冬赏桃。汝不能栽接,汝巧亦徒劳。雨露草必生,霜雪松不死。有本性必生,亦时雨与之。所遭有变易,是亦时所为。时乎不可违,何物可违时。”梅、游氏二诗对于园艺工作的接花技艺进行了讽刺和批判,他们认为这种接花技艺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生物生长的自然规律,但最终还是摆脱不了自然规律。

除上述情形外,也有少数诗人借咏牡丹讽谏皇帝爱惜人才。如曾由基《题御爱牡丹》诗云:“天香不数姚魏家,玉砌雕栏护绛纱。闻说弓旌遍岩穴,怜才应是胜怜花。”该诗对于最高统治者只爱名花而不爱惜人才进行了批判,有一定的价值。

(三)咏史:莫把倾城比颜色,从来家国为伊亡

借牡丹以咏史在唐人牡丹诗中已经出现,兹举数首以明之:

压径复缘沟,当窗又映楼。终销一国破,不啻万金求。鸾凤戏三岛,神仙居十洲。应怜萱草淡,却得号忘忧。

乱后寄僧居,看花恨有余。香宜闲静立,态似别离初。朵密红相照,栏低画不如。狂风任吹却,最共野人疏。

乱前看不足,乱后眼偏明。却得蓬蒿力,遮藏见太平。

前年帝里探春时,寺寺名花我尽知。今日长安已灰烬,忍随南国对芳枝。

艳多烟重欲开难,红蕊当心一抹檀。公子醉归灯下见,美人朝插镜中看。当庭始觉春风贵,带雨方知国色寒。日晚更将何所似,太真无力凭阑干。

以上五首作品,除李商隐“终销一国破,不啻万金求”借名花倾国泛咏前代之史之外,其他四首皆咏当代之史。其中王驾、郑谷、王贞白三首,皆将乱前乱后(“乱”当指晚唐黄巢起义)、京城内外之牡丹玩赏作今昔盛衰之对比,突出牡丹玩赏与京城繁盛景况之间的联系,感慨颇为深切;罗隐首次将唐玄宗、杨贵妃沉香亭赏牡丹,李太白醉赋《清平调》之事作为诗歌吟咏的对象,隐含了对唐代盛衰转折的历史反思。这对于南宋牡丹诗主题取向具有开先河的意义。

借牡丹以咏史,并不是唐代牡丹诗的重要主题,但在宋代牡丹诗词中却是非常重要的主题。

在众多花卉中,牡丹最得最高统治者赏爱,许多具有文化史意义的历史事件,由于正史或杂史、笔记小说的记载,得到广泛的流传,因此人们在歌咏牡丹时,很自然地牵入一些与之相关的历史事件,使许多牡丹诗具有咏史诗的性质。

借牡丹以咏史,所咏最多的是唐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之事。试举数例:

风雨无情落牡丹,翻阶红药满朱栏。明皇幸蜀杨妃死,纵有嫔嫱不喜看。

娇娆万态逞殊芳,花品名中占得王。莫把倾城比颜色,从来家国为伊亡。

开元往事感伤中,遗种犹余一捻红。借问通宵配妃子,何如及早念姚崇。

牡丹比得谁颜色,似宫中、太真第一。渔阳鼙鼓边风急,人在沉香亭北。买栽池馆多何益,莫虚把、千金抛掷。若教解语倾人国,一个西施也得。

当年开元主,得失鉴前迹。图治极焦劳,自谓吾虽瘠。自从嬖在妾,乾坤轻一掷。妖花恐其魂,宜远数百驿。

从来洛花天下最,姚黄魏紫尤奇异。坐令百花失颜色,唤作国香谁是对。十年之前来新安,阅尽妖娆兴欲阑。晚得一枝睡露蝉,分明好似画中看。人世匆匆驹过隙,重游正值春三月。园丁折得数般来,旋买磁瓶谩成列。殷红照日更嫣然,轻素含风玉色鲜。中有杨妃曾一捻,咄哉尤物累天全。我今搴帷问疾苦,皇华那受妖花污。掷置道旁何足惜,亦如佞人吾所恶。顿使心胸和且平,况闻陇麦香气腾。处处一犁春雨足,家家合掌庆丰登。

上引诸作皆咏及唐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之事,主旨都在批评玄宗、杨妃荒淫误国。如王禹偁诗将安史之乱与明皇杨妃醉赏牡丹联系在一起,主旨则是批评玄宗杨妃的荒淫误国;朱淑真诗暗引李白《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诗意,也就是咏及唐玄宗、杨贵妃沉香亭醉赏牡丹之事,主旨也是批评二人荒淫误国;王十朋诗咏及唐玄宗、杨贵妃在华清宫玩赏牡丹之事,批评唐玄宗荒淫误国;辛弃疾词将唐玄宗、杨贵妃沉香亭赏牡丹之事(在天宝二年)与十多年以后的安史之乱(天宝十四年)嫁接到一起,批评玄宗杨妃荒淫误国之意显而易见。陈文蔚、袁甫诗主旨亦在此。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几首诗词中,作者都有意无意地将牡丹与杨妃相提并论,认为她们都是蛊惑唐玄宗的“妖邪”。这种视牡丹为“妖花”的意识,体现了作者对于历史的反思。

有些作品在对牡丹进行描写时,牵合历史人物入诗,使作品具有咏史的意味。如徐积《姚黄》诗云:

黄河南畔伊川北,姚家宅是真花窟。古来多少豪奢儿,埋却千莺万莺骨。中央精粹得之多,西方秀气来相和。天与明光常借日,水宫暗脉正通河。春风如酒半酣时,谁教谷雨报花期。司马坂前娇半启,洛阳城内人俱知。姚家门巷车马填,墙头墙下人差肩。花上红绡都蔽日,花傍翠幕恰如烟。玉面儿来争供帐,锦袍郎去斗抛钱。无人不说姚花好,费却春工亦不少。日长风暖绿梢低,坐上金仙困将倒。鞠尘饼剂和香檀,何以贮之承露盘。烂锦脱来嫌太艳,鲜衣染就欲骖鸾。君看此花肌肉丰,一尺余高千万重。妆面深藏青步障,宝冠斜堕碧霞丛。步摇好称钗凤凰,玉环犀佩珠明珰。帝女何缘心好道,阿娇安用金为房。绀窠累栖舒雁雏,沉烟喷出狻猊炉。一种养成余意态,千花瘦尽春肌肤。峨峨一器欹且倾,覆杯难辨钟与觥。染以绞绡求正色,叩之玉挺希宫声。魏家红共千家碧,迭霸花中耸高格。如今俯首甘下风,九十种中为第一。此花莫似武昭仪,出得宫来不画眉。情貌欲为狐媚态,衣裳却是比丘尼。杨妃本是倾国身,脱却红襦号太真。河水欲濡头上髻,马嵬犹着旧时裙。物色一定犹可疑,人心多变宜难知。容易莫评真与欺,貌或如是心或非。君不见老庄有深意,万物之中最防伪。

杨轩《牡丹》诗云:

杨妃歌舞态,西子巧谗魂。利剑砍不断,余妖钟此根。光华日已盛,栏槛岂长存。寄语寻芳者,须知松柏尊。

徐积诗先对唐代牡丹玩赏之盛况进行描述,随后牵入武后、杨妃这两个对唐代历史直接产生重大影响的女子,所批判的依然是红颜祸水;杨轩诗引入杨妃、西施,这两个女子在君主荒淫误国的历史事件中,扮演着蛊惑君主的角色,实际上也是借咏牡丹来批判吴王夫差和唐玄宗的荒淫误国。由此可见,在这类借牡丹以咏史的诗中,批判唐玄宗荒淫误国是其主题。

在宋人借牡丹以咏史的作品中,李新《打剥牡丹》比较有新意,诗云:

大芽如茧肥,小芽瘦如锥。我今取去无厚薄,不欲气本多支离。绿尖堕地那复数,存者屹立珊瑚枝。姚黄魏紫各王后,肯许沓冗相追随。姬周祧庙曾祖祢,主父强汉疏宗支。昔人立朝恶党盛,败群杂莠何可知。一母宜男竟衰弱,岂有如许宁馨儿。吾惧生蛇为龙祸,又畏百工无一师。故今披剥信老手,如与造化俱无私。明年春归乃翁出,空庭还闭绝代姿。风雨大是遭白眼,酒炙谁复来齐眉。衡门一锁略安分,幽谷待赏几无时。寄根王谢自得地,燕子归来汝莫疑。

此诗完全摆脱借咏牡丹以批判玄宗、杨妃荒淫误国的俗套,将牡丹栽培过程中的一道工序——打剥牡丹(即将牡丹上多余的枝干去掉,使花可以开得更好),与古人为强干弱枝以便使政权更加稳固以及为铲除朋党奸邪而采取的措施相比拟,从而表达其政治见解,别出心裁。

三、唐宋牡丹诗词中的闲适主题

中唐以后,牡丹玩赏风尚趋于兴盛。牡丹之观赏与栽培成为唐宋文人士大夫日常生活中一种颇具情趣的休闲娱乐活动。在玩赏牡丹的过程中,他们的心理状态是复杂的。他们一方面流连光景,充分感受牡丹带给他们的兴奋、惬意与闲适;另一方面又感到良辰美景难以长驻,因而生出赏花须及时的愿望和对于时光易逝的焦虑。

(一)闲吟闲咏:好是西园无事日,洛阳花酒一齐来

北宋名相张齐贤《答西京留守惠花酒》云:“有酒无花头慵举,有花无酒眼倦开。好是西园无事日,洛阳花酒一齐来。”北宋时期,牡丹玩赏之风尚趋于极盛,文武大臣的生活比较优裕。张齐贤的这首诗描写了作者政事之暇对酒赏花的优游生活,所流露出的是一种从容闲适的心理状态。事实上,在唐宋(特别是北宋前中期)牡丹诗中,表现这种优游闲适生活与心态的作品非常多。再看数例:

径尺千余朵,人间有此花。今朝见颜色,更不向诸家。

今日花前饮,甘心醉数杯。但愁花有语,不为老人开。

幸自同开俱隐约,何须相倚斗轻盈。陵晨并作新妆面,对客偏含不语情。双燕无机还拂掠,游蜂多思正经营。长年是事皆抛尽,今日栏边暂眼明。

万缘销尽本无心,何事看花恨却深。都是支郎足情调,坠香残蕊亦成吟。

刘禹锡为中唐著名文学家和政治家,晚年居洛,与白居易、令狐楚等诗酒唱酬,所引两首牡丹诗颇流露出晚年对酒赏花的闲适情态。韩愈则是在经历世事坎坷之后,借题咏牡丹表达出抛开烦恼世事,将注意力集中到对牡丹花进行玩赏的一种淡然闲适的精神状态。

绕东丛了绕西丛,为爱丛丛紫间红。怨望乍疑啼晓雾,妖娆浑欲歹带春风。香苞半绽丹砂吐,细朵齐开烈焰烘。病老情怀慢相对,满栏应笑白头翁。

新花来远喜开封,呼酒看花兴未穷。年少曾为洛阳客,眼明重见魏家红。却思初赴青油幕,自笑今为白发翁。西望无由陪胜赏,但吟佳句想芳丛。

国艳孤高岂自媒,寒乡加力试栽培。当时尚昧随和贵,今日真逢左魏开。名花已先推洛谱,梦魂唯恐失阳台。花王亲视风骚将,中的方应赏巨杯。

花未全开月未圆,看花候月思依然。明知花月无情物,若使多情更可怜。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李昉、欧阳修、韩琦、蔡襄、苏轼俱为北宋名臣,相比较刘禹锡、韩愈诗中约略隐含一种对于人生世事的感触而言,他们的这些作品所表现的纯乎是一种闲适优游的心理状态。这种借咏牡丹以表达或流露闲适优游心态的作品,在南宋牡丹诗中也常有发现。如洪迈《牡丹荼蘼各一首呈周宰》云:

珍丛压朝露,无人羞欲欹。春风醉香骨,绰约不自持。谁怜曲肱人,一笑遗秾姿。不言意可了,君醉当勿疑。

姜特立《乙卯春自郡归赏牡丹适有故竟回唯魏紫略放二头》云:

梦想看花归意浓,归来底事别花忙。魏家姊妹知人意,先试春风半面妆。

范成大《与至先兄游诸园看牡丹三日行遍》云:

拄杖无边处处过,粉围红绕奈春何。阊门昨日看不足,今日娄门花更多。

蜂蝶萧骚草露漫,小家篱落闭荒寒。欲知国色天香句,须是倚栏烧烛看。

杨万里《和仲良催看黄才叔南园牡丹》云:

愁雨留花花已阑,作晴犹喜两朝寒。山城春事无多子,可缓黄园探牡丹。

南宋牡丹玩赏活动虽不及北宋之盛,但上引诗作对于日常生活中的牡丹玩赏活动进行的大量描写,所表现的也是这样一种优游从容的心态。

(二)赏花须及时: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虽然牡丹玩赏活动能给人带来兴奋与惬意,但这种活动具有很强的时间性和地域性,错过了花期,或者离开了种植地域,也就无从进行。这种情形常常在诗人们心中引起一定的波澜。先看白居易的一首诗,《惜牡丹二首》之一云: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这首诗写作者面对残留枝头、即将凋谢的两枝牡丹,想到“明朝风起”之时牡丹必将凋零尽净,不禁心生怜惜,因而欲秉烛夜赏,将牡丹玩赏的过程尽可能拉长。其实,这其中不仅包括惜花之心,还包含作者对于时光流逝、美好时光不再的焦虑与感怆。类似的作品在唐诗中还有一些,比如唐武元衡《闻王仲周所居牡丹花发因戏赠》诗云:“闻说庭花发暮春,长安才子看须频。花开花落无人见,借问何人是主人。”温庭筠《夜看牡丹》诗云:“高低深浅一阑红,把火殷勤绕露丛。”段成式《牛尊师宅看牡丹》诗云:“洞里仙春日更长,翠丛风翦紫霞芳。若为萧史通家客,情愿扛壶入醉乡。”

这种赏花须及时的心态,在宋人那里,更加集中地体现为一种对于时光易逝的焦虑,并转化为及时行乐的具体行动。如余靖《先赏牡丹寄提刑考功》诗云:“花期何事早追陪,莺未迁乔燕未来。曲槛为逢春日暖,香苞先逐晓风开。旋邀歌舞同侪乐,却叹光阴急景催。可惜韶妍莫虚掷,余芳留待使车回。”邵雍《对花饮》诗云:“人言物外有烟霞,物外烟霞岂足夸。若用校量为乐事,但无忧挠是仙家。百年光景留难住,十日芳菲去莫遮。对酒无花非负酒,对花无酒是亏花。”文同《惜花》诗云:“胡蜂采花花气薄,黄鸟啄花花蕊落。林风吹花花片乱,池水浸花花色恶。少年惜花会花意,晴张青帏雨油幕。劝君直须为花饮,明日春归空晚萼。”陈师道《与寇、赵约丁塘看花,寇以疾不赴,有诗,次其韵》诗云:“欲共元刘争着语,不堪姚魏已随风。”杜安世《贺圣朝》词云:“馨香艳冶,吟看醉赏,叹谁能留住。莫辞持烛夜深深,怨等闲风雨。”黄裳《宴琼林·牡丹》词云:“莫道两都迥出,倩多才、吟看谁好。为我惨有如花面,说良辰欲过。须勤向、雕栏秉烛,更休管、夕阳芳草。算来年、花共人何处,金尊为花倒。”叶梦得《雨中花慢·寒食前一日小雨,牡丹已将开,与客置酒坐中戏作》词云:“痛饮狂歌,百计强留,风光无奈春归。春去也,应知相赏,未忍相违。”曹组《水龙吟·牡丹》词云:“有高情未已,齐烧绛烛,向阑边醉。”曹勋《庆清朝·牡丹》词云:“秾姿露叶,临赏须趁韶光。……然绛蜡,共花拚醉,莫靳瑶觞。”)曾觌《满庭芳·赏牡丹》词云:“人间,春更好,一枝斜插,犹记疏狂。到如今潘鬓,暗点吴霜。乐事直须年少,何妨拚、一饮千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