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克·吐温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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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田纳西的新闻界

一位记者宣称孟斐斯《雪崩报》的总编辑是一位激进主义者,对此,总编辑做出了温和地回击,他是这么说的:“当他写第一个字的时候,写到一个句子中间,在那些‘i’上加圆点,在那些‘t’上画横杠,给一个句子加上句号时,他知道自己正在捏造一个充满恶臭、散发着谎言的句子。”——《交易报》。

医生告诉我,南方的天气对我的健康有益,所以我便去了田纳西,在《牵牛花与约翰逊县呼声报》里做了一名助理编辑。上班那天,我看到总编辑的身子斜靠在一把三条腿的椅子上,双脚搭在一张松木桌子上,房间里还有一张松木桌子和一把破椅子,被报纸、剪报和一堆堆的稿子半盖着。一只装有沙子的木箱子里散落着许多雪茄烟头和香烟屁股,一只火炉的炉门敞开着。总编辑上身穿着一件燕尾式的黑色上衣,下身穿着一条白色的麻布裤子。他的靴子很小,擦得黝黑锃亮,一尘不染。他穿着一件带皱褶的衬衫,手上戴着一枚大图章戒指,衬衫上戴着一条旧式的立领,脖子上围着一条方格子围巾,围巾的两头都垂了下来,俨然一副一八四八年的装束。他正在抽雪茄,思考着某个字,头发已被他抓得凌乱不堪。他眉头紧锁,样子很吓人,我想他正在拼凑一篇十分棘手的社论。他吩咐我把那些报纸拿过来,浏览一遍,然后把其中有趣的材料找出来,以《田纳西新闻界的精神气质》为题写一篇文章。

我随即写了下面这篇文章:

田纳西新闻界的精神气质

显而易见,《地震》半周刊的编辑们关于巴里哈克铁路的报道是错误的。公司不是要把巴扎维尔丢在一旁。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这个地方是铁路沿线最重要的站点之一,因此并没有冷落它的意思。当然了,《地震》的编辑们是很愿意对此进行更正的。

希金斯维尔《响雷与自由呼声》精明强干的主编约翰·布洛松先生于昨日抵达本市。目前,他住在范·布伦旅店。

我们注意到我们在泥泉《晨声报》的同行认为范·维特的当选还不是确定的事实,这是一种错误的看法,毫无疑问,但在他没有看到我们的提醒之前,一定会发现自己的错误的。显而易见,他受到了不完全选票结果数字的误导。

可喜的是,布雷特维尔市正在努力与纽约的几位先生们订约,用尼古尔森市的那些铺路材料重新铺设本市那些几乎无法通行的街道。《每日呼声报》极力鼓吹此项举措,似乎对最后的成功充满信心。

我把稿子递给总编辑,任他采用、修改或是毁掉。他瞥了一眼,脸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越往下看,他的脸就变得越发阴沉了。不难看出,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天啊!你以为我提起那帮畜生们,会用这种口气吗?你以为我的订户会看这种索然无味的文章吗?把笔给我!”

我从未见过一支笔如此恶毒地一直涂画下去,如此冷酷地对别人文章中的动词和形容词肆意删改。他正忙着的时候,有人从敞开的窗户外面朝他开了一枪,我的一只耳朵被打伤了。

“哈,”他说,“是史密斯那个浑蛋,《道德火山报》的——他昨天就应该来的。”他从腰间拽出一把海军左轮手枪,开了一枪。史密斯被击中了大腿,摔倒在地。当时,他正准备开第二枪,总编辑的那一枪让他偏离了目标,结果他把一个陌生人给打残了,那人便是我。还好,我只被打掉了一根手指。

随后,总编辑继续他的涂改和增删工作。刚一改完,炉子的烟囱里就滑下来一颗手榴弹,把炉子给炸了个稀巴烂。不过,除了一块碎片打掉了我的一对牙齿之外,爆炸没有造成更加严重的损失。

“那个炉子算是彻底毁了。”总编辑说。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唉,没关系——眼下这天气也用不着它。我知道这是谁干的。我会逮住他的。你看,这篇文章应该这么写才对。”

我接过稿子。这篇文章已经删改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了,要是它有个母亲的话,恐怕也认不出它来了。现在它已经变成了这样:

田纳西新闻界的精神气质

显而易见,《地震》半周刊的那帮骗子们正在费尽心机,打算在十九世纪最宏伟的计划——铺设巴里哈克铁路上,用另外一个卑劣下流的谎言来蒙蔽高尚正直的读者们。巴扎维尔将被丢在一旁的说法,只不过是他们自己那些卑鄙的脑子里臆想出来的——或者还不如说是从他们自认为是脑子的东西那里臆想出来的。他们确实应该挨一顿皮鞭子,如果那帮贱骨头不想挨揍的话,最好还是把这个谎言给收回去。

那个笨蛋——希金斯维尔《响雷与自由呼声报》的布洛松,又到这儿来了,他死皮赖脸地住在了范·布伦旅店。

我们注意到泥泉《晨声报》那个撒谎成性、愚蠢的恶棍又放出了谣言,说范·维特没有当选。新闻业的天职是传播真实的消息,铲除错误,教育、改进、提高公众的道德水准和社会风尚,让所有的人都变得更文雅、更道德、更有爱心,并且在各方面都更出色、更纯洁、更快乐;而这个黑心的流氓却一再侮辱他崇高的职业,四处散布谣言、诽谤、谩骂和下流的话。

布雷特维尔市想用尼古尔森市的铺路材料铺设马路——它更需要的是一座监狱和一所贫民救济院。一个屁大的小镇,不过只有两家小酒馆,一个铁匠铺和一份狗皮膏药式的报纸——《每日呼声》!这份报纸的主编卜克纳这只爬虫正在以惯用的低劣手法鼓吹这件事,还自以为说得很有道理呢。

“瞧,文章就得这么写——辛辣而又一语中的,软弱无力的文章让我看着很烦躁。”

就在这时,只听“哗啦”一声,一块砖头从窗户外面飞了进来,狠狠砸在了我的后背上。我赶紧逃离到打击范围之外——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点碍手碍脚了。

总编辑说:“我想那人可能是上校,我都等他两天了。他马上就会上来的。”

他猜得不错。过了一会儿,那位上校就出现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

他说:“先生,能让我和编这份蹩脚小报的胆小鬼说句话吗?”

“当然,请坐,先生。当心那把椅子,它缺了一条腿。我想我可以与这位骗子专家布雷特斯凯特·德康赛上校好好谈谈,是这样吗?”

“当然可以,先生。我这儿还有一小笔账要跟你算。要是您有空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我正在写一篇文章,是关于‘美国道德与思想发展中令人鼓舞的进步’的,不过我不着急。开始吧。”

只听“砰”的一声,两支手枪同时开火了。总编辑被打掉了一撮头发,上校的子弹在我大腿上肉最多的地方结束了它的旅程。上校的左肩膀被削去了一点。两人又开火了。这次两人都没有击中对方,但我的胳膊上却挨了一枪。第三次交火,两人都受了轻伤,我也被削掉了一个指关节。见此情形,我说,我还是出去溜达一会儿为好,因为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私事,再掺和进去的话,恐怕我就有点伤脑筋了。但这两位先生却竭力恳求我继续坐在那儿,并让我相信我没有妨碍到他们。

接着,两人在上子弹时,谈到了选举和庄稼收成的话题,我则开始包扎自己的伤口。可是没过许久,他们就又激烈地开起火来,而且还打得很带劲儿,每一枪都弹无虚发——但需要说明的是,六发子弹中的五发都击中了我。第六发子弹击中了上校的要害,他却非常幽默地说,因为有事需要到城里去一趟,所以只能就此告别了。随后,他打听完去殡仪馆的路线,就站起来走了。

总编辑转身过来对我说:“我约了人吃饭,得准备准备。要是你能看看校样,并替我招待一下客人的话,那就是对我的帮助了。”

一想到要招待客人,我就变得有些胆怯了,不过因为刚才那阵枪响依旧回荡在我的耳朵里,把我折磨得过于心烦意乱,所以我并没有想出什么话来应答。

他接着说:“三点钟,琼斯会到这儿来——抽他一顿鞭子。也许吉莱斯皮会来得更早些——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四点钟左右,福格森会来——干掉他好了。我想今天就只有这么几件事了。要是你还有时间的话,可以写一篇猛烈攻击警察的文章——把那个督察长狠狠地臭骂一顿。牛皮鞭子在桌子底下;枪在抽屉里——子弹在那个犄角里——棉花和绷带在上面的文件夹里。万一出了事,就去找楼下的那个外科医生蓝赛吧。他在咱们报上登过广告——到时候我们清掉这笔账就是了。”

他走了。我吓得浑身发抖起来。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我的经历可谓是惊心动魄,所有的安宁和快乐都消失了。吉莱斯皮来了,把我扔到了窗户外面。琼斯也及时赶到了,我正要抽他一顿皮鞭子,结果鞭子被他夺了过去,挨抽的那个人换成了我。还有一位清单之外的陌生人,我的头皮被他割去了一块。接着,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的名字叫作汤姆森,我的衣服被他撕了个稀巴烂。最后,我被逼入了一个死角,一群气势汹汹的编辑、骗子、政客和亡命徒将我团团围住,他们叫嚣着、谩骂着,拿着武器在我的头顶上任意挥舞,空中闪耀着钢刀发出的寒光。就在我写辞职信的时候,总编辑回来了,跟他在一起的是一群兴致勃勃、充满激情的朋友。接下来发生了一场恶战,那种骚乱的场景,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有的被枪打死了,有的被刺伤了,有的被打成了残疾,有的被直接轰了头,还有的被扔出了窗外。一场短暂的、夹杂着混乱和狂热的临阵舞蹈、龙卷风式的咒骂之后,一切都结束了。五分钟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浑身是血的总编辑和我坐在那里,盯着散落在我们周围地板上的血淋淋的战绩。

他说:“等你慢慢习惯了这种场面之后,你就会爱上这个地方的。”

我说:“请您务必体谅,我想可能得过上一阵子,写出的稿子才能合您的意;等我练习过一段时间,掌握了这种语言风格之后,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但说真的,那种充满激情的表达方式的确有点不太恰当,总是会招来麻烦。这您自己也明白。毫无疑问,激情式的写作原本是为了提高公众品位,但我可不喜欢引起人们过分的注意。就像今天这样,在我写东西的时候,总是有人来打扰,这让我根本无法舒舒服服地写下去。我很喜欢这份工作,但我不喜欢一个人被留在这里招待您的那些客人们。跟您这么说吧,今天我经历的事情确实很新奇,而且也很有趣,很时髦,但却有失公平。一位先生从窗户外朝你射击,却把我给打伤了;一颗赏给您的炸弹顺着炉子的烟囱被丢了下来,结果炉门却钻进了我的喉咙;一位朋友顺道过来向您致敬,可是我却被打得浑身都是枪眼,连皮都快掉下去了;您去吃饭了,可琼斯却拿着皮鞭揍了我一顿;吉莱斯皮把我扔出了窗外;汤普森撕烂了我的衣服;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很轻易地撕掉了我的头皮,瞧他那放松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我的老朋友似的;还不到五分钟,这里的骗子就全都来了,他们脸上涂着油彩,手里拿着斧子,都快把我给吓死了。总之,我从未经历过像今天这样刺激热闹的场面,从来没有过,我喜欢您,也喜欢您向顾客澄清事实时所持有的那种镇定自若的派头,可是您看出来了,我并不适合这种场面;南方人的脾气太冲动,南方人对待陌生人也太过热情豪爽了。今天我写的那几个段落,措辞毫无生气,可经你大笔一挥,一下子就把田纳西新闻界热辣的精神给灌注进去了,不过这么做,难免又会惹出另外一个马蜂窝来。那帮编辑们又会到这里来的——而且还会空着肚子来,准备杀一个人当作早餐呢。我不得不向您告辞了。这种场面我还是避开的好。我来南方是为了修养身体,现在我得马上回去,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对我来说,田纳西的新闻界过于轰轰烈烈了。”

说完这番话,我们便遗憾地分别了,随后我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住了下来。

一八六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