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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3

赶到赤道已经是10天之后的早上了。这儿是赤道无风带,均匀的条形浪缓缓起伏着。鲸背上的海人们开始变得亢奋,连拉姆斯也感受到了这片海域中所聚集的能量。很快,他看到了一个宏大的场面,比那次对他的朝拜更为气势磅礴。数不清的海豚人(和海豚)在海面上蹿跃,数量之多使海面变了颜色,由蔚蓝变为海豚的鸽灰色(背部)和乳白色(腹部)。最外圈的海豚则围着这个大圆呈顺时针回游,把这片海域同外界隔绝开来。蓝鲸游进时,这条海豚链条被暂时扯断,他们进去后链条又马上连接上了。

在这片异常辽阔的海域里,中心地带全是海人和海豚人,虎鲸、蓝鲸、座头鲸在稍外一圈,这些庞然大物挤靠在一起,就像是那儿升出了一座岛屿。海狮、海狗、海豹等哺乳动物在另外一边。鲨鱼们则留在警戒线外,有大白鲨,也有最大的体形极丑的鲸鲨,它们用愚钝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圈内。一条大章鱼也赶来凑热闹。章鱼白天一般不会浮到浅层水域的,这会儿也许是被这儿的热闹景象所吸引,它缓缓舞动着八条长腿,潜懵懂懂地向海豚的警戒线游来。这个低智力的莽撞家伙不知道圣禁令的威力,不知道避开警戒线。海豚人警卫没有直接去阻拦它,他们知道大章鱼的厉害。一个海豚人的族群一般来说可以对付一条鲨鱼,它们会轮番撞击鲨鱼的鲍部把它赶走,但对付章鱼的八只腕足,海豚人显然没有把握。拉姆斯看到了这儿的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海豚人如何处理。不过海豚人显然成竹在胸,几个警戒的海豚人朝圈内吱吱地叫着,里圈的一头抹香鲸听到了,懒懒地游过来。它可是章鱼的克星,章鱼看见它,立即向深海沉下去。

海域里响成一片:海豚的吱吱声、座头鲸悠远深长的歌声、虎鲸令人心颤的吼声、海豹慵懒的叫声,中间也夹杂着海人们快活的声音。不过,他们的声音太微弱,几乎冲不出其他声音的包围。

拉姆斯没有见杰克曼或苏苏发出什么信号,但索朗月和弥海长老已经迎过来了。他们赶快滑下鲸背,索朗月游过来,用她的长吻轻轻触触拉姆斯的胸膛。苏苏扑过去,搂住索朗月,用海豚人语吱吱地聊天。

“弥海长老说雷齐阿约,齐力克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能光临这次比赛,是海人和海豚人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幸事。一会儿请你致开幕词,上次没见到你的海豚人都想瞻仰你呢。”

弥海的态度十分恭谨。拉姆斯在上一次被朝拜时,虽然明知自己不是海豚人的雷齐阿约,但信徒们的敬仰之情也曾让他激动。不过,在与索朗月族人相处之后,他已经知道,海豚人可不是狂热痴迷的宗教信徒。不错,他们对他十分敬重,但那只是出于礼貌,出于感恩,就像是美国议员们欢迎一位来自印第安人聚居区的老酋长一样,那敬重是含着怜悯的。不过海豚人非常有绅士风度,不管心里怎么想,礼数总是做得十分到位。

这回,他不想再在海豚人面前丢人现眼了,便笑着婉辞道:“谢谢你们的盛情,不过,我真的不愿让自己煞了齐力克大会的风景。我有什么可瞻仰的,一个300年前的老朽了。请按你们原来的程序进行吧。”

弥海诚心诚意地劝了一会儿,见他不改变主意,也就不再勉强。他向拉姆斯告辞道:“那好,雷齐阿约,请你随便观看吧,让苏苏和索朗月一直陪着你。”

索朗月说抱歉,我得先离开一会儿,去参加开幕式表演,表演一完我就来找你们“你去吧。我知道你是顶尖的水上巴锐运动员,我和苏苏一定睁大眼睛盯着。”

喧闹声瞬时停止了,海域内没有人声,也没有风声和浪声,天上的白云静静地悬在头顶。千万条海豚呈同心圆向中央聚集,仰着头,等着那一刻。弥海在人群中心喊了一声,接着,几百头座头鲸齐声唱起来音调深远悠长,非常浑厚,通过海水传向远方,也震荡着拉姆斯的心灵。所有海豚人和海人都十分肃穆地聆听着。拉姆斯听不懂鲸歌的内容,但从在场人的表情中意识到这首歌曲的分量,而且他也直觉到这首歌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悄悄碰碰苏苏,“这首歌是什么意思?”

“苏苏小声说这是座头鲸从远古流传下来的鲸歌,在全世界的座头鲸中流传。早在陆生人时代,科学家就曾录过这首鲸歌,并作了很深入的研究,但最终没能破译。后来,海豚人语言学家把它破译了,发现它是使用餘类的古语言写的诗歌,内容十分动人。再后来这首歌便被当成海人和海豚人共用的族群之歌。你想听听歌词的内容吗?”

“当然。”

“很简单的八句短语,反复吟唱。内容是这样的:

古老的鲸歌,

比时间更久远。

血脉的记忆,

在鲸歌中流传。

生于海洋,

曾爬上陆地;

我们归来,

又寻回肢鳍

“就像一口万年大钟突然在耳边响起,拉姆斯被震晕了。那边的歌声仍在反复吟唱,所有的鲸豚都如醉如痴,它们的基因与歌声在共鸣着。拉姆斯异常震惊地问你说这是远古流传下来的鲸歌?”

“对呀。”

“不是后来创作的?”

“不是。”

“不是翻译者的再加工?”

“不是,他们说绝对忠实于原作。”

拉姆斯下意识地摇摇头,简直是目瞪口呆,他的震惊弄得苏苏也很茫然。拉姆斯绝不相信这是“远古流传下来的”、“原汁原味的”鲸歌。他知道鲸类都有一定的智力,但达不到能“创作诗歌”这个高度。退一步说,即使它们真有这个程度的智力足以创作诗歌,那也最多只能写出这首歌的前四句。因为,后四句话准确地描述了鲸类的进化之路,它们怎么可能知道?再退一步,即使假定它们的种族传说中记述了1000万年前由陆生动物进化为鲸类的历程,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生于海洋”?那是几亿年前的事了,中间又经过从鱼类到爬行动物再到哺乳动物等多少物种的变迁,什么样的记忆也会被割断的。

拉姆斯知道,陆生人科学家确曾认真研究过座头鲸的鲸歌,还曾出版过包含548首曲目的鲸歌集。座头鲸音域十分宽广,高音像工厂汽笛,低音像混响的号角。它的歌常有小段的重复,就像人类古典音乐的结构,某些复杂的鲸歌还有韵脚。但那时人类只研究鲸歌音节的长短、旋律的重复,研究鲸歌对錬类求偶的作用,以及全球各地的鲸歌是否一致等,一句话,那时是把鲸歌作为“乐曲”而不是“歌曲”来研究的,从没想过鲸歌中还能包括人文方面的内容。所以,陆生人没能破译鲸歌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果苏苏所言为实,那就涉及一个巨大的历史之谜。这首歌所引起的震荡在拉姆斯心中轰鸣良久,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遮在这个历史之谜之上的蒙布就稍稍揭开了一角。

“已经在水里浮了一个小时,多少有些累了。一直关注着拉姆斯的杰克曼说雷齐阿约,你可能累了吧,是否把蓝鲸召过来?”

拉姆斯笑着说:“那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为了我一个人,需要一头巨鲸!不,我还能坚持。”

苏苏托住他的腋窝,他感觉省力多了,便向杰克曼做个手势,让他放心,继续观看节目。鲸歌结束了,下一个是大型团体舞,1000个海豚人游到中央的空场里,索朗月应该也在里面吧。这1000个都是飞旋海豚,他们的技巧性比其他海豚人更强。拉姆斯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陆生人时代的海洋馆,观看灵巧的海豚表演水中技巧,但今天的场面更壮观。1000个海豚人在水面上直立、蹿跃,在空中回转,进行队列变换,这些动作还是海洋馆的海豚们能做到的,但之后的动作难度越来越高,观众的情绪也越来越高涨。

一刹那,场上静止了,一个海豚人突然从水中跃出来,跃得非常高、大约有10个人垒起来的高度。其他海豚人依次蹿出来,彼此跟得很紧,基本上是后边的脑袋顶着前边的尾巴,形成了一条海豚人的弧形珠链。这条珠链从一边升起,飞到50多米外入水,周而复始,就像一道灰白相间的“彩虹”稳定地悬在天空。

观众中响起一片吱咬桂哇的喝彩声。“彩虹”终于隐没到水中,然后,两个海豚人从两侧相对游来,高高地蹿到空中,身体用力弯曲,两个脑袋和两条尾巴互相接近,在空中组成一个圆圈。第三个海豚人间不容发地跃起,从那个圆圈中钻过去。

杰克曼一家都在叫好,拉姆斯也忍不住喝彩。这样的动作难度很高,因为起跳力度和时间必须把握得很准,否则两个脑袋就会狠狠撞在一起。而且,两个海豚人身体所组成的圆,也就是略略大于海豚人身体的粗细,第三条海豚竟能准确无误地钻过去。但更难的动作还在后面。再一次起跳时是六个海豚人,他们在空中组成了三个圆,中间高两边低,第七条海豚跃起来,依次钻过三个圆圈。三个圆开始从最高点下降,而第八个第九个海豚人跃起来,从正在下落的三个圆中准确地钻过去。

这些动作太神了,拉姆斯由衷地大声喝彩。

下面,飞旋海豚人开始表演他们的拿手好戏:在垂直平面上翻筋斗。1000个海豚人同时起落,时间分毫不差。赛场上尽见鸽灰和乳白两色交织,此起彼落,一片缤纷。然后赛场静下来,一个海豚人跃出水面,这个动作不是他独力完成的,水里有两个海豚人在用力抛他,所以他跳得比之前表演的高,在空中完成了720度的回旋。几十个海豚人重复了这个动作,然后他们退场,场面静止片刻,一个女海豚人跃出了水面。苏苏高兴地喊:“是索朗月!”

的确是索朗月,虽然海豚人的雌雄体形分别不大,面貌更是难以分辨,但可能是直觉的作用吧,拉姆斯也一眼就认出她了。索朗月也在空中做了几次720度回旋,然后潜入水中。现场安静下来,观众屏息静气地等着。索朗月突然从水中跃起,这次她没有做回旋,但在她从最高点开始下落时,另外两位海豚人高高跃起,身体弯成弓形。当索朗月从上至下与他们相触时,两张“弓”猛然绷直,索朗月借力再次跃上高空。这次她跃得远比之前更高,在空中轻松地做了三个360度的大回旋,轻盈地落入水中。她的动作优雅得令人心颤,拉姆斯不由得想起陆生人时代的芭蕾舞女演员。

下面又是一片喝彩声。

“团体舞结束了,1000位海豚人散归各个族群。索朗月飞快游回来,苏苏喊索朗月姐姐,你的三周飞旋真漂亮!”

“索朗月游近了,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有点气喘吁吁的样子。拉姆斯也称赞着索朗月,你真棒。那个钻圈动作中有你吗?我看其中一个像你。”

“对,我是在最高处钻圈的那个。”索朗月一眼看出拉姆斯有点累了,忙游过来,与苏苏并排停着,“理查德,来,攀住我的背鳍。”

“不,你先休息休息,我能坚持。”

“来吧,我已经恢复过来了。”

拉姆斯攀住她的背鳍,她在水中的力气比苏苏大多了,所以拉姆斯基本上不必再用力。他打量着近在咫尺的索朗月,她的眸子中还闪耀着刚才表演所留下的愉悦和亢奋,身体也比平常更温暖。他的注视太专注,索朗月注意到了,回过头嫣然一笑,用长吻擦擦他的胸部,还用细小的牙齿轻轻咬咬他的肩头。这是两人认识以来她最亲昵的动作了,拉姆斯觉得一股电流从肩头涌向心头。

下面是短距离游泳。赛场被清空,连一条鱼也没剩下。32位海豚人并排停在起跑线上,裁判也就位了,拉姆斯认出来是弥海长老。观众静下来,裁判用超声波发出号令,32条海豚闪电一般向前游去,他们的速度显然远远高于普通海豚人,据拉姆斯估计,大约能达到每小时25海里以上。他们很快到达了终点,第一名兴高采烈地噙着一只浮球回来,那是胜利的标志。

拉姆斯说:“他们的速度真快!世界纪录是多少?”

“索朗月说没有纪录。”

拉姆斯很吃惊,“如此盛大的四力克比赛竟然没有正式纪录?”

“对,这是相对性比赛,只记录这一次的优胜者是谁,不记载绝对数据。”

拉姆斯意识到了海豚人和陆生人体育比赛的区别。人类体育比赛的纪录是非常严格的,电子计时的精确甚至达到这样的程度:游泳池的长度有一毫米的误差就能影响到成绩。认真细致当然是优点,但似乎也有点过于斤斤计较。海豚人在比赛中看重的是参与,是竞争,而不在乎绝对成绩。他想,也许这是因地制宜的规定吧:在海里没有固定的池壁,本来就难以达到陆上的纪录精确度。

索朗月说:“赛场很大,各种比赛分别进行,我领你到各处转转吧。苏苏你去不去?”苏苏说她当然去,于是他们三人开始沿赛场巡视。这边就是所谓的“大参与”区,众多海豚人和海人在表演,当然他们的水平只是业余的,尤其是海人。不过周围也有一些观众,很礼貌地为他们喝彩。拉姆斯在这儿看到了索朗月的族人,看到了熟识的海人,约翰也在其中。他向熟人打了招呼,没多作停留,便随索朗月离开了。

下一个区域是深潜比赛区。这个项目的运动员很少,只有七八人,个个剽桿粗旷,令拉姆斯想起头戴羽饰的印第安人和穿藏袍裸右臂的藏族人,看来这是一种典型的男性运动。一头抹香鲸陪伴着他们,离老远就能看到它那巨大的黑箱般的头部,以及呈45度角喷射的单股水柱。游近了,索朗月笑着问拉姆斯:“认出它了吗?是向你朝拜过的香香。”

拉姆斯认出来了。而香香看来早就认出他们了。它的小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光芒,把一股斜向水柱向他们喷过来,灼热的水浇了他们一身。索朗月介绍说,未作智力提升的鲸类一般与海豚人的关系不密切,仍像过去一样各行其是。像四力克这样大的活动,它们当中有参加的,也有不参加的。不过鲸类中有一些例外,像虎鲸戈戈、抹香鲸香香以及昨天的蓝鲸夫妇蓝蓝和点点,与海豚人的关系就十分密切,几乎每天都生活在海豚人圈子中。这个香香可以说是海豚人深潜运动的总教练,因为抹香鲸的食物就是以深海乌贼为主,它们是深海潜水的好手。杰克曼上次已经向他介绍过,就原始技能而言,抹香鲸一般能潜到2200米的深度,海豚中深潜能力最强的弗氏海豚能潜到500米左右。但现在训练有素的深潜运动员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些纪录,比如:香香能潜到3500米左右,海豚运动员也能潜到2000米。

虽然运动员很少,但观众却非常多,这是海豚人最看重的比赛项目之一,类似于陆生人的男子百米赛跑和男子跳高。比赛开始了。八名运动员高高甩起尾巴,迅速向海下潜去,香香也随他们下去。之后就是令人焦灼的等待。很长时间了——拉姆斯估计快半个小时了一运动员们还没浮出来。他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索朗月,索朗月似乎司空见惯,趁这空当儿向他介绍说,海豚人的深潜也没有绝对纪录,反正以潜到海底为止~这儿的海底大约有2200米,然后看他们能否捕获一只大王乌贼。这个项目没有个人优胜者,因为凶恶的大王乌贼绝不是一个海豚人所能对付的。

忽然,一个海脉人嗖地从海里蹿出来,几乎同时,其他几名运动员也疾速地蹿上来,其中一人还咬着大王乌贼的一只残肢。拉姆斯数数,只有七个人返回,第八个人呢?又过了一会儿,香香冲出水面,张开嘴,吐出一个海豚人。他已经死了。

赛场一片肃穆。苏苏眼圈红了,悄声对拉姆斯说:“深潜运动是四力克赛事中最危险的项目,死人是常事。”他们是以有组织且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来猎捕大王乌贼的,这违背了海豚人社会中对于“天赐之权”的尊重,所以他们严格控制着参与集体捕猎的人数。因为,他们只有同样冒着生命危险,对被猎捕的大王乌贼来说才是公平的。这会儿,那具尸体在水面上漂浮着,七名运动员围过去向他致哀,其中噙着乌贼残肢的人把残肢放到尸体上,就像在牺牲的士兵身上覆盖国旗。几分钟后,他们离开尸体,香香游过来,若无其事地把尸体吞吃了。

经过上次的鲸葬,拉姆斯已经不再震惊。他知道这算不上是对香香的赏赐,对于抹香鲸来说,大王乌贼才是最好的食物。它吞掉这个死者,也许只是表示对他的尊敬。

太阳已经升至头顶,怪里怪气的鲸歌声响起来,这是表示赛事暂时中断,大家可以进食了。在外圈巡游的海豚人撤回来,这儿的秩序立即被打乱,各种食肉种族都开始寻找自己的目标。不过,加诸海豚人和海人身上的保护并没有失效,没有动物敢对他们下手。拉姆斯看见一条鲨鱼懵懂地向他们逼近,但就在它开始进攻时忽然忆起了什么,又悻悻地转身游走。

索朗月为拉姆斯捉到了一条蓝点马鲛,她自己也捉到了一条白枪鱼,苏苏则抓到了一条梭子鱼。三人进食甫毕,新赛事就开始了。下午他们主要观看搏击比赛。拉姆斯曾对无手无脚的海豚人如何搏击感到好奇,实际上非常简单:两个海豚人在海里进攻、躲避,谁能咬到对方的尾巴就算胜利。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难就难在防御远比进攻容易,当对方追近时,被追者只要一甩尾巴,就能变成与追击者面对面,于是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搏击一开始,观众就全部潜入水中,连海人观众也都潜下去了,因为这种比赛在水中观看更过瘾。索朗月和苏苏知道拉姆斯既不能深潜,也不能长时间潜水,就留在水面上陪着他。实际上,由于海水极为清澈,在水面上也能看个大概。十对选手捉对儿厮杀,在一百米深的海域里翻滚腾挪,异常敏捷,常常做出观众意想不到的动作。追击者和被追击者的身份常在一秒钟内互换,眼看一名选手几乎咬到了对方的尾巴,但对方一个急转,反而插到追击者的后边。这种比赛方式和陆生人空军的单机格斗非常相似,但海豚人动作的敏捷度和随意性远远超过飞机。

场上的比赛看得人眼花缭乱,奇怪的是,这样激烈的比赛竟然不设裁判。当一方咬到对手尾巴后,双方就立即上浮,友好地碰碰长吻,退出赛场。有一对选手出了点差错,一方认为他胜利了,但对方礼貌地表示质疑,于是他们又重新开始比赛,没有引起争执,也不需要仲裁。这让拉姆斯感慨良多。

比赛进行了大约半个小时,有六对选手始终没出现胜利者,他们全被淘汰了。其余四对选手分出了胜负,胜者就进入下一轮。拉姆斯观看了两轮,看得很人迷。不过比赛的项目还很多,不能在这儿花太多的时间,他对苏苏和索朗月说:“好了,咱们再去看看别的比赛吧。”

三人结伴向前游,索朗月介绍了别的比赛项目,有跳远(看蹿出水面到下次落水的距离)、跳高(看蹿出水面后的滞空时间)、长途赛跑(看一天内能跑的最远距离)等。

拉姆斯问:“依我观察,你们的比赛都不分性别,对吧?”

“对。雌雄海豚的体型和体力相差不大,所以也就不分性别了。有些项目女海豚多一些,如水上巴锐;有些项目则男海豚多一些,比如深潜。不过总的来说,区分并不严格。”

正说到深潜运动,拉姆斯忽然看见香香的大脑袋浮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游近了,它不是独自在那儿,在它脑袋前有一个海豚人,他们俩正在很热络地交谈着。三人游近时,那个海豚人立即游过来。这是一条弗氏海豚,体格健壮结实,短嘴;背鳍的形状是小三角,胸鳍细细窄窄的,尾鳍比较小,从嘴端到肛门有一块黑色长条斑,铜褐色的背部,粉红色的腹部。他迎过来,非常恭谨地向拉姆斯俯首行礼,“你好,雷齐阿约。你们好,索朗月女士,还有这位不知名的姑娘。”

索朗月忙为拉姆斯介绍:“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深潜冠军岩苍灵。”她解释说,“实际上只能说是深潜冠军组的成员,因为深潜不分个人名次。”

“不过大家公认他是最棒的。岩苍灵,这位是苏苏。”

苏苏也向他问了好。“拉姆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海豚人,他的目光沉稳,表情沉毅粗旷。他头上有几处明显的伤疤,那是在猎捕大王乌贼时被它们的吸盘弄伤的。拉姆斯笑着说你好,岩苍灵,听说你能潜到2000米?太棒了,陆生人若不借助机械的话最多只能潜到180米,比你差远了。”“他转过头问苏苏广海人呢?海人能潜多深?”

“一般海人能达到150米,海人深潜运动员能潜到250米,再深就不行了岩苍灵平和地说没什么了不起,我们的身体构造不同嘛。鲸膝类潜水时肺部收缩,不再进行空气交换,依靠血液来保存空气,所以不会得潜水病。陆生人因为身体结构的限制做不到这一点。雷齐阿约,自从你复活后,我一直想见你呢。我知道你在陆生人时代是名核潜艇艇长,也是在深水中生活,我们算是同行吧。”

听他提到核潜艇,拉姆斯的心猛一紧缩。几天前,他曾和约翰密谋过用核潜艇来为海人争“嫡长子继承权”。不管有多么正当的理由,那个计划都是十分血腥的。这几天约翰一直不在眼前,自己则沉浸于海豚人比赛的明快气氛中,那个念头被暂时搁置了这会儿听到“核潜艇”这个词,他又立即回到那种阴沉的氛围中。他怕索朗月看出自己的情绪变化,勉强笑道:“哟,我可不敢跟你比。核潜艇的最大潜深只有430米,比你差远了。陆生人也有可达6500米甚至10000米的载人深潜器,但我从来没有坐过。再说,核潜艇只是一座钢铁牢笼,坐在那里面既不能观看水中动物,又不能出来游玩。当然艇上有出入口,但只供蛙人使用,而且只能在浅海使用,艇长是没机会出艇的。”

他忽然悟到自己的话多了一些,有些尴尬地住了口。但三个同伴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异常,岩苍灵恭谨地听他说完,接着说:“我想见雷齐阿约是因为一件小事。”他稍稍有点犹豫,“是一个流传不广的很古老的传说,我不知道它有多少真实性,所以,冒昧地请雷齐阿约为我判定。”

拉姆斯苦笑地想,这些天,雷齐阿约的光环甚至在苏苏这儿都褪色了,只有还未见面的海豚人才保持着对他的仰视感。他诚恳地说:“岩苍灵,我并不是全知全晓的雷齐阿约。不过你说吧,看我能否给你提供一点帮助。”

“那我就讲了,可能要耽误雷齐阿约一点时间,这个故事很长。它主要流传于抹香鲸族群中。海豚人智力提升后,对座头鲸的语言研究得很透,但抹香鲸的语言还没怎么研究,抹香鲸的智力又不足以把这件事叙述清楚。不过我与香香很熟,已经达到心灵相通的程度。再加上猜测和推理,大致弄懂了它的意思。这个故事就是这样得来的。”

“拉姆斯的兴致被提起来了,苏苏和索朗月也很好奇。他笑着说请讲吧,不要怕耽误时间,我们都很想听呢。”

“请稍等,我把香香喊来,让它做旁听吧。”

岩苍灵喊了一声,香香很快游过来,把它的大脑袋杵到拉姆斯之前。那个脑袋上面的伤痕更多,都是与大王乌贼搏斗时留下的。它打了一个呵欠,露出近百枚200多毫米长的尖牙。不过,抹香鲸只有下牙床上有牙齿,上颌只有被牙齿划拉出的一个一个洞。它用调皮的眼光看着拉姆斯,似乎在忍着嘴边的笑意。拉姆斯想,它一定是在嗤笑这个丑陋的陆生人吧。不过这笑墟明显是善意的,它对拉姆斯的好感(而不是程式化的敬重)清晰可感,于是他也回报了一个友好的微笑。

“岩苍灵说香香,我要把你讲的故事讲给雷齐阿约听。”香香摆了摆尾巴,表示知道了,“香香,你认真听着,如果我有什么讲错的地方,你告诉我,好吗?”

它又摆摆尾巴。看来,他和它之间确实十分默契,至少做到互通了。岩苍灵便有条不紊地开始叙述这个故事。

据传说,这件事发生在1024万年前。在这儿使用的是二进制,在二进制中,1024是个整数(2的10次方),所以这个年份很可能不是准确数,而是约指。那时,长乳房的兽回归海洋,变成鱼,长出鱼鳍和尾巴。这些变成鱼的兽又分了家,有的越长越大,有的保持着原来的大小。小的兽吃鱼,大的兽吃小兽,却忘了那是自己的堂兄弟。有一天,“神”突然来了。神是从虚空中来的,乘着不喷火的船(岩苍灵强调:传说中就是说的“不喷火的船”。这有点不合逻辑,因为那些兽并没见过喷火的船,甚至连普通的船也没见过,何以加这样的修饰?但岩苍灵说,他完全忠实于传说中的原话),这些船能在水里潜行,更能在星星中间飘荡。船里充满水,神长着尾巴,在水里游。神的船落到了1024个(仍有可能是约数)海豚身体那么深的海里,最先见到的海中居民是正在海底捕大王乌贼的抹香鲸。后来神跟着它浮上水面,又见到了虎鲸、须鲸及各种海豚、海豹等,当然也见到了鲨鱼、金枪鱼、燕鳐等,但神最喜欢的是长乳房的兽。兽们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神并没有长乳房啊。

神在长乳房的兽中间待了很长时间。后来他说,他最喜欢小个子的兽,因为它们数量多,长得可爱,特别是白嘴巴仔和斑点仔(像是指飞旋海豚和热带斑点海豚)。神问小个子的兽:你们愿意变成神吗?变成神后,你们也可以到星星之间飘荡,可以干很多很多现在做不到的事。不过,变成神后,你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玩耍了。而且,在你们中间可能会出现战争、谋杀、强奸、阴谋等种种堕落之事。这些事件并不是必然出现的,但很难避免。所以,愿不愿变成神,你们想好再决定吧。

小个子的兽不知道什么叫战争、谋杀、强奸、阴谋,神用了很长时间才给它们讲清。那时,小个子的兽已经很聪明,能聚到一块儿商量了。它们很贪玩,不愿过那种“不能自由自在玩耍”的生活。它们也很单纯,不愿意“堕落”。“于是他们商量后就回绝了。神很惋惜,问你们拒绝了我的礼物,会不会后悔?”小个子的兽笑嘻嘻地说:“不后悔!怎么会后悔呢?”神又说:“我走后,你们能记住我吗?我希望你们记住我啊。”小个子的兽嬉笑着摇摇头,“不知道,也许记不住。”神说:“那好,我把咱们的见面编成鲸歌,让最擅长唱歌的座头鲸千秋万代传唱下去,这样你们的后代就能记住我了。”

神驾着不喷火的船走了,走前留下几首鲸歌,还有一件“窝格罗”——这是和太阳一样亮的东西。“窝格罗”在1024个小兽身体那么深的地方藏着,由八爪章鱼和大海蛇护卫。神说,什么时候小个子或大个子的兽后悔了,改变主意了,想变成神了,就到1024个身体那么深的地方把窝格罗找到,那时,窝格罗会教它们该怎样做。

岩苍灵讲述这个传说时,拉姆斯只觉得太阳穴嗡嗡作响,血液往头上冲。虽然这个传说十分离奇,但拉姆斯本能地觉得:这是真的。在一千万年或几千万年前,确实有外星人来过,在鲸豚中留下了这个传奇,而自诩为科学昌明的陆生人一直没有觉察到这个历史事件的蛛丝马迹。拉姆斯心中有点怅惘,这对他的信念是一个打击:外星人为什么看中了海豚而没有看中类人猿呢,而且——外星的神也是长尾巴的水生动物,这难免让人心中不舒服。但从逻辑上说,这又是无法反驳的。地球上有70%是海域,智力种族从海中进化出来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至少有这个可能吧。地球上由陆生生物进化出人类只能说是一种偶然。而且,你也不能否认,在宇宙中,水域占大部甚至全被水覆盖的星球是有可能存在的,那么,那颗星球上的智能种族当然是水生生物了。

“岩苍灵娓娓道来,而香香认真地听着,显然它能听懂,他和它之间的这种交流肯定已经有多次了。香香不停地点着它的大脑袋,看来岩苍灵所说完全符合它的本意。岩苍灵讲完了,拉姆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问岩苍灵关于‘窝格罗’,还有其他传说吗?”

“据我所知,没有了。”

“索朗月,你是历史学家,你听说过吗?”

索朗月在她的外脑信息库中迅速做了检索,遗憾地说:“没有。”

拉姆斯想了想,“那,有没有与‘窝格罗’读音比较相似的传说呢?”

索朗月想了片刻,悚然警觉,“有!”

“是什么?”拉姆斯急迫地问。

“你已经参加过海豚人的成年仪式,也听到了仪式上用的祷歌,对吧?其中有一首短歌,是五六岁的孩子爱唱的,所有海豚人都唱过,也都非常熟悉。歌词非常简单,只有两句:罗格罗,罗格罗,没有你我们更快活!”

苏苏也说:“对呀,这是一首流传很广的童谣,海豚人和海人孩子个个会唱,我小时候也唱过!”

拉姆斯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喚”了一声。索朗月说看来,‘罗格罗’是‘窝格罗’的化音了。其实我早该怀疑的,如果把这首童谣当成成年仪式时的祷歌明显不合适——在与成年的兄长告别时,怎么能说‘没有你我们更快活’呢。但如果把它理解成‘窝格罗’,“意思就正确无误了。”她羞愧地摇摇头,“真的,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但千万年来,这首童谣一直在传唱,所有人从童年时就听熟了,思维也就麻木了,没能往深处想。”

“拉姆斯进一步剖析说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你们的族群之歌也可以得到解释了。‘生于海洋,曾爬上陆地,我们归来,又寻回肢鳍。’这个进化之路是外星的神告诉海豚的。”

“对。理查德,你真行。”索朗月由衷地称赞着,“你的思维非常敏锐,在不经意之间解开了一个大的历史谜团。”

拉姆斯苦笑着想,自从他醒来,索朗月对他的敬重一直是理性的,只是因为他的“雷齐阿约”身份,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真心地称赞。他淡淡地说:“算不了什么。过去你没能解开谜团,只因为你没听香香讲过这个传说。所以,真正的功臣是香香。”他用海豚人语说,“香香,谢谢你。也谢谢岩苍灵香香没听懂他的话,岩苍灵为它翻译了,香香目光闪动,得意地甩甩尾巴。”

“但事情还没完呢,”拉姆斯说,“神说‘窝格罗’和太阳一样亮,那么,即使在深海中应该也能看见它。岩苍灵,你和香香在深海见过什么发强光的东西吗?”

“岩苍灵和香香商量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们都没见过。”

“那么,它的能量可能已经用光了。这不奇怪。‘窝格罗’不太大吧,听你们的讲述,它应该是一件不大的东西。这么小的东西,没有什么能量能维持上千万年的耗用。”

岩苍灵急急地说:“对了,我刚才少说了一点,传说中说,‘窝格罗’是不会死的!”

“是吗?”拉姆斯吃惊地说,“不会死?也就是说,能量永不耗竭,或者至少在几千万年内不会耗竭?”

“对,传说中是这样说的:‘窝格罗’不是生物,但它会不间断地进食,所以永远不会死。我想这句话可能是说,它会不停地从外界吸收能量。”索朗月沉思道:“如果是真的”,那这种利用能量的方式超过我们的知识水平这个消息太出人意料了,他们都被深深震动,默默思索着。拉姆斯说:“不管怎样,请岩苍灵和香香、也请所有能深潜的海豚人和抹香鲸以后随时注意,如果发现海底有什么发强光的东西,赶紧通知我。”

“我们一定照办。”岩苍灵说,又对香香说了几句,香香也答应了。

“好啦,谢谢你们俩。再见。”

“再见。”岩苍灵说,但并没有马上离开。停了一会儿,他游近来,把脑袋搁到拉姆斯肩膀上,轻轻地擦着。香香也过来,用它的大脑袋顶着拉姆斯的身体。拉姆斯会意到这种“男人的拥抱”,也十分感激他们的情意,便拥抱了岩苍灵,又尽可能地拥抱了香香(它的脑袋实在太大,简直无法拥抱),然后互相道别。一豚一鲸离开他们,潇洒地游走了,留下一道细浪和一条宽阔的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