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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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世纪性审判

对田延豹杀人案的审判在田赛闭幕的一个月后进行。田赛期间,希腊新闻媒体对此案有意做了低调处理,现在他们开始转移聚光灯的方向,把它作为新的新闻热点。虽然“新闻报道不得影响判案的客观性”,但实际上,记者的报道难免有各自的倾向。一派主张对田延豹严惩,因为他杀死了“体育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这些人对所谓的猎豹基因的说法嗤之以鼻),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而且是“公然在警察面前行凶”。另一派则同情纯洁可爱的田歌小姐,她有什么过错?她仅仅是想把贞洁留到婚礼上,还勇敢地保护女仆不受男主人的强暴,这样美丽善良的女神不能终其天年,上帝太不公平了!“但愿血亲复仇的律条在今天仍然有效。”

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一种意见越来越占据上风。那几名狗仔记者偷拍的恋人照片频繁见于各报,美貌贤淑的田歌小姐成了希腊公众(他们在道德观上是偏于保守的)的偶像,其狂热程度只有上个世纪戴安娜王妃之死差堪比拟。这种气氛对田延豹的量刑无疑是有利的。

审判在雅典的阿雷奥伯格法院举行,即传说中由智慧之神雅典娜亲手创建的法院。法院之外人头攒动,制服笔挺的警察们严格把守着入口。这些天来,那些倒卖田赛人场券的黄牛党又有了新的工作:他们通过种种关系弄来法院的入场券,再以5欧元的价钱卖出去。即使如此,入场券仍是供不应求。

从早上开始,听众开始如潮水般拥进审判厅,各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在门口频频拍照。附近餐厅的生意也异常火暴,小贩在门口大声兜售快餐。审判厅设在二楼,屋内陈设相当陈旧,看来体育给雅典带来的建筑热并未惠及它;也或许,法院是有意想保持“雅典娜时代”的历史氛围。

审判厅的前方是法官席,那是一块高出地面的平台,由红木隔板隔开。平台上有三把高背皮椅,这是法官的坐席。平台的右侧是证人席,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本封皮已旧的皮面《圣经》,一个耶稣受难像,还有一个放材料的托盘。左侧是被告席和辩护律师席。稍后一点是十名陪审员的席位。

厅内有一排排简陋的木凳,可容350人旁听。现在听众已差不多到齐了。厅内有一块地方留作记者席,有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共同社、俄通社的记者,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新华社仍由采访田运会的穆明担纲。不过,由于两名死者和两名凶手都是中国人或华裔,这种情形对中国记者来说多少有些微妙。所以,穆明小心地保持着同其他记者的距离,沉默着,不愿与同行们多交谈。

罗伯特已正式加盟《纽约时报》。在“豹人事件”中,虽然在采访后期他有重大失误,但瑕不掩瑜,总的说,他的报道使《纽约时报》始终处在新闻界的前列,所以最终,他在《纽约时报》的编辑室里摆上了自己的办公桌。此刻他也在记者席中。他走进审判厅内就开始寻找熟人,在第一排听众中找到了费新吾。自从田歌和谢豹飞遭遇不幸后,费一直没有回国,忙于为田延豹聘请律师,安排监狱的生活。费新吾身边是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美国人,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资深教授埃迪·金斯,他自荐来做田延豹案的科学顾问。他曾对罗伯特说:“也许普通人一时难以理解这场审判的重要性。我想,有必要由我来充当法庭的内行证人。”

费新吾另一侧是田歌的母亲谷玉芬,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悲痛摧垮了,神色悲凉,头发花白,怀里抱着田歌的遗像。那个青春靓丽、朝气勃勃的姑娘,与相片周围的黑框是多么不协调!在那个黑色的日子里,谷玉芬赶到雅典警察局的停尸房。打开铁屉,蒙蒙白雾中露出女儿的面庞,心力交瘁的妈妈只哭出一声,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所幸她被抢救过来,现在仅仅左手和左腿动作不大灵便。田延豹的父母没有来雅典,这是费新吾和律师商定的小小计谋。让田歌母亲代表田氏家人出庭,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呼吁。现在,谷玉芬沉默着,像一座沉重的石像,怀中的照片吸引了全场的视线。

厅中有一个圆形的看台,入席的是一些知名人士。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届田赛组委会主席安格洛斯夫人。她十分喜爱鲍菲和他可爱的恋人,那次在雅典卫城偶遇两人时,曾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那时,他们是一对多么理想的恋人!想不到两人却同时横死——而且田歌竟是被鲍菲咬死的!现在,她看着镶着黑边的田歌遗像,心头十分沉重。在她身后是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委员卡内因,他曾受耐克公司聘用监督鲍菲·谢。当然,在他所监督的领域里,鲍菲是绝对清白的。他超人的体能原来来自另一种技术,这种技术是否合法,至今仍在激烈的争论中。

席中还有耐克公司总裁的私人律师加夫·考德曼,他作为菲尔·奈特的代表出席,以示对鲍菲后事的关切。他们在鲍菲身上投入了大量金钱,却没料出现了这么一个令人尴尬的结局。菲尔在公司董事会上曾有过一个自嘲式的讲话。这个讲话被新闻界披露后竟然变得十分有名,成了本世纪的范文,这也是人们料想不到的事。

菲尔说:“究竟是谁错了?鲍菲没有错,他打破了9.5秒的百米纪录大关,并且确实没有使用兴奋剂;鲍菲的父亲没有错,他发明了一种制造天才的技术并把它施之于儿子身上;卡内因和麦克唐纳没有错,他们尽职尽责,在法定的兴奋剂范围里确认了鲍菲的清白;菲尔·奈特没有错,他签了一份于双方都有利的合同,并且精明地排除了兴奋剂丑闻的可能:我们都没错,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还有一点出人意料的状况。虽然鲍菲死了,但耐克公司以他为噱头推出的新款鞋却异常火暴。青年们狂热地购买,并不约而同地把它命名为“豹人”牌。耐克公司对顾客的情绪敏锐地做出反应,设计了一个目光忧郁的豹头商标,印在运动鞋、运动衫和棒球帽上,“LEOPARDMAN”(豹人)远远超过了“JUMPMAN”(飞人)。也许这说明了,所有人(作为兽类的后代)都有一份野性需要宣泄?

旁听席上还有两个人,两天后,他们将成为摄影镜头的焦点,但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这两人都是白人,但肤色稍黑,脸形长而窄,鹰钩鼻,后脑骨较突出。这是西亚某些部族的特征。他们穿着崭新的西服,口袋里揣着土库曼斯坦的护照和从阿什哈巴德到雅典的单程机票。在他们下榻的旅馆里,侍者对他们十分好奇,因为这两人仅以面包和清水为食,还经常席地而坐,面向东南方喃喃地念念有词。在审判期间,他们安静地坐在旁听席上——旁听证是他们用20欧元买来的——就像两个等待鳟鱼的渔夫。

这次审判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鲍菲的亲属没有露面。谢教授的座位在第一排,但一直空着,直到第一天审判结束他也没有露面。鲍菲的母亲实际到场了,但她没有坐到丈夫的座位旁,而是悄悄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记者们大都不认识她,就连与她熟识的罗伯特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出席。

鲍菲的教练也未能到场。在凶日那天,他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忽然中风,被送回美国治疗,如今仍半身不遂。他现在正坐在美国马里兰州的住宅里观看对审判的实况报道,忍受着良心的煎熬。恐怕只有他事先察觉到鲍菲的异常,但他十分溺爱这个超级天才,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些异常——所以,实际上是他害了鲍菲!

听众席上骚动起来,陪审员鱼贯而、入。被告田延豹和他的律师也入席了,田延豹显得十分平静超脱,嘴角挂着微笑,但眉间是拂不去的悲凉。

给人的强烈印象是,此生他心愿已毕,以后不管是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都无所谓了。入席后,他首先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婶婶,四目相接,婶婶立即泫然泪下。田延豹的眼眶也红了,但他克制住自己,向婶婶(以及她怀里的田歌遗像)略微点点头,转过身去。

费新吾离他不远,一直同情地看着他,眼前不时闪过田歌的倩影,笑靥如花,俏语解人,水晶般纯洁……有时他想,换了他在场,照样会把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凶手掐死!

那天,他们赶到“田歌”号游艇,费新吾目睹了一对恋人惨死的场景,他的心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他理解田延豹的行为,也深深为他担忧。希腊的法律是相当严厉的,即使他不被判处死刑,也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从那时起,费新吾的大脑就开始飞速运转。死者已矣,他要尽力挽救田延豹的生命。

那天在船上见面时,田延豹就像今天一样,显出心愿已毕的轻松。而谢教授却处处躲避着田的目光。他为儿子的不幸而悲痛,但他并没有因此仇恨凶手,甚至对凶手怀着某种歉疚。田延豹被押走后,费新吾陪教授到岛上开了一间房间休息,他想尽量劝慰这个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人。

谢教授沉默着,表情和步履都显得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间,教授痛心地说:“都怪我啊,没有及早发现豹儿是个虐待狂征患者,以致酿成今天的惨剧!”

费新吾心中渐次升起复杂的情感,怜悯、鄙夷夹杂着愤恨,因为他十分清楚谢教授的这个开场白是什么动机。他冷淡地问:“谢豹飞仅仅是一个虐待狂?”

“对,美国是一个奇怪的社会,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们在性高潮时会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怪诞举动,据统计,在满月之夜发病率会更高一些。昨天是满月之夜吧。但我没发现豹儿也受到了社会习俗的毒害,我对他的教育一直是很严格的。”

费新吾已经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问:“你是想让我相信,他只是人类中的精神病人,与嵌入他体内的猎豹基因无关?”

谢教授一愣,苦笑道:“当然无关,你不会相信这一套吧,一段控制肌肉发育的基因竟然能影响人性?”

费新吾大声说:“我为什么不相信?我信!人性或兽性从何而来?归根结底,它必然基于一定的物质结构。人性的形成当然与后天环境有很大关系,但同样与遗传密切有关。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更易犯罪,常常杀死妓女,或在公共场合暴露生殖器;还发现人类11号染色体上的D4DR基因有调节多巴胺的功能,从而影响性格,D4DR较长的人常常追求冒险和刺激。其实,人体的所有基因都与人性有联系,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作为一位杰出的学者,你会不了解这些发现?你真的相信嵌入的猎豹基因丝毫不会影响人性?如果基因不影响性格,那么请你告诉我,猎豹的残忍和兔子的温顺是由什么决定的,是因为它们在神学院礼仪学校的成绩不同吗?”

这些锋利的诘问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溃了。即使最冷静最客观的科学家也难免不受主观思想的蒙蔽,这次,他的偏颇只是缘于一个事实:他的研究成果恰恰是他的儿子。他没有反驳,低下头,颤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从那天晚上后,两人没有再见面。第二天一早,费新吾就从那家旅馆搬走了,而且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同谢教授接触,他不愿再同这位自私的教授交往。这会儿,费新吾盯着旁听席上的空座,心中还在鄙夷地想,对于谢教授来说,无论是儿子的横死还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不重要,他关心的只是他的科学发现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国家特派检察官柯斯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见被告辩护人雅库里斯坐在被告旁边,便向这位熟人点头示意。雅库里斯律师今年50岁,相貌普通,像一只沉默的老海龟,但柯斯马斯深知他的分量。这个老家伙头脑异常清醒,反应极为敏锐。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会进入极佳的竞技状态,发言时而雄辩,时而委婉,像一个琴手那样熟练地拨弄着听众和陪审团的情感之弦。还有一点是最令人担心的:雅库里斯接手案件时有严格的选择,他向来只接那些能够取胜的业务(至少按他的估计如此),而这次,听说是他主动表示愿当被告的律师。

不过,柯斯马斯不相信雅库里斯这次会取胜。这个案件的脉络是十分清晰的,那个中国人的罪行毫无疑义,最多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

其实,柯斯马斯知道得并不确切,雅库里斯并不是主动担当辩护律师的。一个月前,费新吾拜访了他的律师事务所。那时,雅库里斯已通过新闻报道相当详细地了解了本案的案情,他热情地接待了来客。

费新吾说:“希望我的拜访没有打扰你,我想请你担任本案的辩护律师。我知道,只有你的才华才能把田延豹解救出来。”

雅库里斯为他斟上咖啡,抱歉地说:“很对不起。我非常同情田歌小姐和为她复仇的田先生。但是,本案的脉络太清楚了,它甚至是在警察的眼前发生的。在这种情形下,律师起不了大大的作用。也许我能使死刑改判为无期,这肯定是最佳的结果了。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却意味着失败。你知道……”

费新吾失望地走了。那天,他没敢去拘留所看望田延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夜里,夏秋君打来电话,号啕大哭道:“老费,你要想办法救救他,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我们在家里尽量凑钱……”

费新吾唯有苦笑。但他很同情这个女人,她发自内心的痛苦使费新吾对她的印象改观了。田歌父亲也和他通了电话,说,一切托付给你了。

他知道这个托付的重量,挂了电话,在床上辗转难眠。从雅库里斯律师的态度就可看出此案的结局,田延豹真的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吗?

但他在绝望中意外地获得了一线生机。凌晨,一个陌生人从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打来电话,他说,他是埃迪·金斯教授,也许费新吾在罗伯特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对,我听罗伯特谈起过你。”

“我通过罗伯特一直在关注这件案子的进展。我想,也许我能对你提供一些帮助。我准备近期赶到雅典。”

费新吾虽然不大相信他能提供什么帮助——现在需要的是律师而不是生物学家但仍然真诚地表示了感谢。

金斯先生爽快地说:“这次旅行的费用由我自己承担。坦率地说,我主动参与此事有自己的目的。正像我对罗伯特多次说过的那样,我认为基因技术的进展应该有最大的透明度。我想借这个机会,让它彻底暴露在新闻界的聚光灯下,从而让圈外的民众和政治家了解它的重要性。好了见面再详谈吧。”

金斯先生十分守信,第三天就赶到了雅典。费新吾在机场接到了这位衣着随意、胡须浓密的美国佬,很快建立了相互之间的信任感。他们详细地讨论了金斯先生的方案,下午两人一块儿来到雅库里斯的律师事务所。

费新吾对律师说:“我知道你对接手的案件有严格的选择,也知道凡是你接手辩护的案子,几乎没有败诉的。我正是冲着你的名声来的,希望这次诉讼成为你的又一次胜利。”

雅库里斯笑着摇摇头,“不可能的。费先生,你上次来时我已经说过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毕竟现在不是推崇血亲复仇的时代了。”

费新吾微笑道:“我知道,但我这次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建议,也许它能改变审判结果。这是我和金斯教授共同商定的。雅库里斯先生,你是否可以拨冗一听呢?”

雅库里斯笑着,交叉双臂,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听金斯讲下去。不过听完后他改变了看法,他沉思着说:“你们的建议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它的分量值得我冒一次险。好吧,你们赢了,我决定接手这粧案子。”

在那之后,他们到监狱里探访了田延豹。田延豹仍不愿接受辩护,“谢谢你,老费,也谢谢金斯先生和雅库里斯先生。但我不需要。我杀了人,理应偿命。我对自己的举动一点也不后侮。”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非常平静,衣着也很整洁,不像一个在押的犯人。

雅库里斯已经进入角色,耐心地劝他:“你不能放弃希望。我与费先生商量了案情,觉得胜算还是很大的。”

田延豹仍平静地摇摇头。费新吾火了,声色倶厉地说:“不要糊涂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思想?你认为是自己的疏忽断送了堂妹的性命,想以死来赎罪。告诉你,这是懦弱,是自私!你还有82岁的老奶奶,有妻子和年幼的牛牛,为了他们,你必须活下去!”

田延豹最终被说服了。现在,雅库里斯朝旁边的田延豹点点头,低声给他打气:“我们会成功的!”

书记员喊了一声:“肃静!”两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长依次走了进来,在法官席上就座,宣布审判开始。

柯斯马斯首先宣读起诉书,概述了此案的脉络,他说:“这是一桩连环案,第一个被害人是纯洁美丽的田歌小姐,她挚爱着自己的恋人,却仅仅因为守护自己的纯洁就惨遭不幸,她激起我们深深的同情和对凶手的愤慨。但这并不是说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施行惩罚,血亲复仇的风俗在文明社会早已废弃了。因此,尽管我们对田先生的激愤和冲动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为犯罪嫌疑人送上法庭。”

柯斯马斯坐下后,雅库里斯神色冷静地走向陪审团,做了一次极短的陈述我的委托人杀死谢豹飞是在两名警察的注视下进行的,他们都有清晰的证言,我的委托人对此也供认不讳。实际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执意不让我为他辩护,他说他为田歌报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强迫他改变了主意,费先生说尽管你不惧怕死亡,但你82岁的老奶奶、你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在盼着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的陈述完了。”

他突兀地结束了发言,把三位亲人的“盼望”留给陪审员。

柯斯马斯开始询问证人,警官提奥多里斯第一个作证,详细追述了当时的过程。

柯斯马斯追问:“看过田歌小姐的遗体后,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静?”“对,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他在要求见凶手谢豹飞时,是否曾说过‘放心,我不会冲动。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一谈,以便妥善了结此事’?”

“对。”

“也就是说,他曾经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绝不会采取激烈的报复手段,在这种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见鲍菲·谢,对吗?”

“是的,我并不想因失察而受处分。”

柯斯马斯在公众中成功地建立起“预谋杀人”而不是“冲动杀人”的印象,他说我的询问完了。

律师雅库里斯慢慢走到证人面前,“警官先生,被告在杀死鲍菲·谢之前,曾与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你能向法庭复述吗?”

提奥多里斯复述了两人当时的谈话,雅库里斯接着问:“那么,在田歌死后,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认,他也曾暗恋着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约束了自己,仅是默默地守护着她,把爱情升华成悄悄的奉献,我说得对吗?”

“对。我们都很敬重他,即使在他杀了被害人之后。我们认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雅库里斯叹道:“是的,一个有血性的正人君子。我正是为此才做他的辩护律师。法官先生,我对这名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这名警官退场后,雅库里斯对法官说:“我想询问几个仅与田歌被杀有关而与鲍菲·谢被杀无关的证人。这是在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一桩案件的‘果’是另一桩案件的‘因’,因此我认为他们至少可以作为本案的间接证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议传来游艇上的女仆。

“请把你的姓名告诉法庭。”

“玛鲁娅·卡斯塔。”

“你的职业。”

“案发时我是田歌小姐和鲍菲·谢先生的仆人。”

“请问,依你的印象,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吗?”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一对情侣,这艘昂贵的游艇就是谢先生送给田小姐的。我真没料到……”

“在五天的旅途中,他们发生过口角吗?”

“没有,他们总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开。”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

“没有。律师先生,我十分佩服这位中国姑娘,她上船时就决定把贞洁留到婚礼之夜再献给丈夫。她对我说过,正因为她太爱谢·先生,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在几天的情热中她始终能坚守这道防线,真不容易!”

“那么,案发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异常?”

“有那么一点。那晚谢先生似乎不高兴,表情比较沉闷,我曾发现他到餐厅去饮酒。田小姐一直亲切地抚慰着他。我想,”她略为犹豫,“谢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几天来他们一直依偎在一起,作为一个强壮的男人,他的情欲一定越来越高涨,这是正常的。但谢先生曾赞同田小姐的决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在为此生闷气。”

听众中有轻微的议论声。律师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我睡了,我的卧室离小姐不远。夜里,我被谢先生惊醒,他撕烂了我的衣服。他完全是赤身裸体,而且……他的表情很奇特,就像是在梦游状态。法官先生,这不像是谢先生平素的为人。我想他一定是被欲火烧昏了头,我哀求他放开我,直到……我只好大声呼救。后来,小姐和船长都来了。小姐很羞愧,喝住了谢先生,又把谢先生拉回自己的房间。”

“你是说,田歌小姐当时很羞愧?”

“对,她为谢先生的行为羞愧。”

“正像一个忠诚的妻子对待偶尔荒唐的丈夫。请往下讲。”

玛鲁娅追述了后来的情形:“……我看见谢先生赤身伏在小姐身上,正歪着头亲吻。我想,也许小姐最终顺应了男人的欲望,就赶紧悄悄退了回去。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因为小姐一动也不动,而谢先生的姿势相当怪异。我忽然想到有关豹人的报道,猛然联想到,”虽然已时隔多日,但回忆到此时,她仍然不寒而栗,“他与其说是在亲吻,不如说是在咬小姐的脖子,就像猎豹咬紧羚羊那样!”

“你说他像什么?”

“像一头猎豹!”

听众席上泛起一波可感的战栗。雅库里斯点点头,“噢。”他转向陪审员,“验尸报告上说,死者田歌的喉咙上有清晰的牙印。证人玛鲁娅小姐,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他又转向法官,“我想请加拿大温哥华皇家骑警队的警官道克·索恩先生上庭作证,他在4年前曾处理过一起涉及死者鲍菲·谢的案子。”柯斯马斯起身,“异议!我认为4年前的案子对本案没有什么影响。我们不是在讨论鲍菲·谢是否该杀,而是判定田延豹是否可以代替法律去杀人。”

雅库里斯心平气和地说:“恰恰相反,我并不想把鲍菲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凶犯。检察官先生,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会设法挑动听众席上的愤怒。我只是想让法官和陪审员们了解,他在由一位彬彬有礼的紳士一正如女仆玛鲁婭所描绘的那样——‘变成’一个虐待狂时常常是身不由己的。他是某种外在力量的牺牲品。可以吗,法官先生?”

法官点点头,“准许提问。”

索恩警官回忆了当时对案情的处理,以及不久前妓女卡箩尔对凶犯的指认,“那次也是满月之夜,凶犯也是用牙齿使受害人窒息,但幸未死亡。据卡箩尔说,凶犯那时似乎处于梦游状态,他不能控制自己。”他结束自己的证言,看看被告席上的田延豹,又补充道,“顺便说一句,非常巧合的是,田延豹先生那时恰恰是我的怀疑对象,因为他也在温哥华参赛,并且遭受了——”他斟酌着词句,“人生中最沉重的失败。事实证明我错了,在那种心理崩溃的状态下,他的道德约束仍自动起着作用。”

“谢谢你,索恩先生。”雅库里斯向法庭出示了一份书面证词,“这是鲍菲·谢的教练道格拉斯先生的证词,他因患中风不能前来作证。”

证言上说:“据训练日志记载,2013年8月18日,我与鲍菲·谢的确在温哥华观摩比赛。当夜鲍菲外出,第二天上午才回到下榻的旅馆。我早已察觉,鲍菲有时会精神失控。可惜我对他过于溺爱,没有追查下去。”雅库里斯把证词交给法庭,“顺便指出,道格拉斯先生是在听到凶杀的消息后突患中风的。这次对他取证时,他仍然被良心上的自责所折磨。他早就发现了谢豹飞的异常,但有意无意地纵容他,直到酿成大灾难。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由于本案的脉络十分简单,法庭辩论很快就結束了,检察官柯斯马斯收拾文件时,特意看看沉默的辩护人。今天这位名律师一直保持着低调。当然,他成功地拨动了听众对凶手的同情之弦~但仅此而已,因为同情毕竟代替不了法律。看来,在雅库里斯的辩护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儿了。

田延豹在离席时,面色平静地向亲人及朋友告別,当目光扫到检察官身上时,他同样微笑着点头示意,柯斯马斯也点头回礼。他很遗憾,虽然不得不履行职责,但从内心讲,他对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满怀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点,法庭再次开庭。身穿黒色西服的谢可征教授蹒跚地走进来,坐到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上。他立即成了法庭中的焦点,很多人把目光转向他,窃窃私语。但谢教授却在周围树起冷漠之墙,高傲地微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

法官宣布开庭后,雅库里斯同田延豹低声交谈几句,站起来要求作最后陈述。他慢慢走到场中,苦笑着说:“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对被告的犯罪事实都没有疑问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个世紀,在廉价的人道主义思潮冲击下,大部分西方国家都废除了死刑,希腊却一直坚持着‘杀人偿命’的古老律条。我认为这不是什么保守陈旧,而是希腊人的骄傲。自从人类步人文明社会,杀人一直是万罪之首,列于《圣经》的十诫之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杀死一头猪羊不是犯罪而杀人却是罪恶?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不能证明的,而是人类社会公认的一条公理,它植根于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没有这种敬畏,人类所有法律都会失去基础,人类的信仰将会出现大坍塌。所以,人类始终小心地守护着这一条善与恶的分界线。”

检察官惊奇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律师,心里揶揄地想,这位律师今天是否站错了位置?这番话应该是检察官去说才对。雅库里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对他点点头,接着说下去:“所以,如果确认我的委托人杀了人——不管他的愤怒是多么正当一法律将给他以严厉的惩罚,我们,包括田先生的亲属、陪审员和听众,都将遗憾地接受这个判决。现在只余下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有意停顿下来,检察官立即竖起耳朵,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仅是他,在场凡是了解雅库里斯其人的人员也都竖起耳朵,看他会在庭辩的最后关头祭起什么法宝。

在一片寂静中,雅库里斯极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被告杀死的谢豹飞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庭内有一瞬的停顿,紧接着是全场的骚动。检察官气愤地站起来,没等他开口,雅库里斯立即堵住他:“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不错,在众人常识性的目光中,鲍菲·谢自然是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嘛。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说人的语言,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里揣着驾驶证、信用卡、保险卡等一大堆能说明他身份的证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当他还是一颗受精卵时,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猎豹的基因片段。关于这一点,如果谁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质询在座的证人谢可征教授。检察官先生,你有疑问吗?请你简单回答:有,还是没有。”

庭内的注意力没有指向检察官,而是全部转向了谢可征,但谢教授仍是双眼微闭,浑似未闻。柯斯马斯不情愿地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疑义,可是……”

雅库里斯再次打断他,顺着他的话意说下去:“可是你认为他的体内仅仅嵌有极少量的异种基因,只相当于人类基因的万分之一,因此没人会怀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对吧?那么,我想请博学的检察官先生回答一个问题:你认为当人体内的异种基因超过多少才会失去人的法律地位?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九十?这次田径锦标赛的百米亚军埃基瓦说得好,‘今天允许一个嵌有万分之一猎豹基因的“人”与我同场比赛,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头嵌有万分之一人类基因的四条腿的猎豹?’不,人类必须守住这条防线,半步也不能后退,那就是:只要体内嵌有哪怕是极微量的异种基因,这人就应视为非人!”柯斯马斯不耐烦地回应道:“恐怕律师先生离题太远了吧?我们是在辩论田延豹杀人案,并不是为鲍菲·谢的法律身份做出鉴定。那是美国警方的事。据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入植入了猪的心脏、转基因山羊的肾脏。这些病人身上的异种成分并不在鲍菲之下,但并没有人对他们的人,的身份产生怀疑。还有试管婴儿,可以说,这种繁衍生命的方式是违背上帝意愿的,科学界和宗教界都曾强烈反对,罗马教廷的反对态度至今不变。但反对归反对,世界上已有100万试管婴儿降临于世,年龄最大的已经40岁,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享受着正常人的权利,从没有人敢说他们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库里斯先生是否认为这些人——身上嵌有异种成分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护?你敢对这几十万人说这句话吗?”

在柯斯马斯咄咄逼人的追问下,雅库里斯从容地微微一笑,“检察官先生想激起这100万人的仇恨和歇斯底里吗?我不会上当的。我说的‘非人’不包括这些人,请注意,你说的都是病人,他们是先成为病人而后才被植入异种组织。但鲍菲·谢却是一个正常人,是被植人异种基因后才变成不正常的人。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马斯皱起眉头,“我无法辨析你所说的精微字义。我想法官和陪审员也不会对此感兴趣。”

三位法官和十名陪审员都认真聆听着,但他们确实显得茫然不解。雅库里斯转向法官,“法官大人,请原谅我在这个问题上的追根溯源。因为它正是本案关键所在。我已经请来了生物学界的权威之一,相信他言简意赅的证词能使诸位很快拂去疑云。”

法官略略犹豫,点头说:“可以询问。”

满脸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证人席,依惯例发了誓。律师说:“请向法庭说出你的名字和职业。”

“埃迪_金斯,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遗传学家。顺便说一句一我知道某些记者对此一定感兴趣——我是死者鲍菲·谢的父亲谢可征先生的同事和继任者。”

听众们对这个细节果然很感兴趣(这是否预示着同室操戈?),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谢教授冷然不为所动。费新吾的神色平静,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辩的策略是雅库里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终的成功?现在已到关键时刻了。

“刚才我所说的病人与正常人的区別,你能向法庭解释清楚吗?请用尽量通俗的语言来讲,要知道,这儿的听众都不是科学家。”

“好的,我尽量做到这一点。”金斯简洁地说,“上帝曾认为,自他创造了人以后,人就是一成不变的。我想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上帝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实际上,人类的异化一直在进行着,从未间断。我们且不看从猿到人那种‘自然的’异化过程,只看看‘人为的’异化过程吧。从安装假牙、柳枝接骨起,这个异化就已经开始了。现在,人类的异化早已不是涓涓细流,而是横流的山洪了。诸如更换动物器官、用基因手术治疗遗传病、试管婴儿、克隆人等,这些来势凶猛的异化使所有有识之士都忧心忡忡。但是,‘幸亏’此前的异化手段都是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让病人恢复正常状态,使他们享受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简而言之,即便上述种种异化过程发展到极点,也不过是用‘非自然’方法来尽量模拟一个‘自然’的人。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只是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难免出现的疏漏,并未违背上帝的意愿。我的讲解,诸位是否都听明白了?”

法官和陪审员们都点点头。金斯继续讲下去:“上述的例证中,也许克隆人算得上是半个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的,而是用正常人来复制正常人。不过,我们姑且把克隆人也归到上述类型中吧。问题是,趾高气扬的科学家绝不会到此止步,他们还想比上帝做得更好。大家是否记得上个世纪末发明的电子眼?科学家将其装到盲人身上,再把光信号送到盲人尚未受损的视神经上,于是病人就有了简单的视力。这种电子眼与人眼相比太简陋了,它仍然是一种‘补足’而不是改进。但是,它能很方便地加以调整,使人具有红外视力、紫外视力甚至透视力。从这方面说,它已经不是补足而是改进了。于是,这项技术就成了人类大坝上的第一条微隙。此后,对人类的改良工作一直没有停止。其中,谢教授的基因嵌接术是最伟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得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敬佩一当然,仅仅从技术的角度。”

谢教授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记者们忙碌地记录着。

“所以,在前沿科学界已经形成一种共识一请注意,谢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员,就连我的这些观点也有不少得之于他的教诲。这个共识就是,人类的异化是缓慢的、渐进的,但是,当人类变革自身的努力超越‘补足’阶段而迈人‘改良’时,人类的异化就超过了临界点。可以说,从谢教授的豹人开始,一种超越现人类的后人类就已经出现了。你们不妨想象一下,马上就会在泳坛出现鱼人,在跳高比赛中出现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气环境下出现耐紫外线的厚皮肤人,等等。如果你们再大胆一点,不妨想象一个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两栖人,一个具有超级智力的没有身体的巨脑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说,我和谢教授同样致力于基因工程技术的开拓,但走到这儿,我就同他分道扬镳了,我是他的反对派,我认为超过某个界线、某个临界点的改良实际将导致人类的灭亡。”

雅库里斯追问道:“你是说,科学界已形成共识,这种超过临界点的‘改良人’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金斯断然说:“当然!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对豹人有过不少争论,但他们只着眼于这种方法是否合法,这未免太短视了。依我看来,鲍菲的成绩当然是无效的,它不能算是人类的成绩,而是后人类的第一个非正式体育纪录。”

“那么,人类的法律适用于鲍菲·谢吗?”

金斯摇摇头,“这个问题由法律专家们回答吧。不过我想问一句:人类的法律适用于猿人吗?或者说,猿人的社会规则适用于人类吗?还有,猎豹捕杀羚羊算不算犯罪?”

雅库里斯满意地说:“我的问题完了,谢谢你,金斯先生。”他转向法官,“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想本法庭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因此,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个从没人提过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杀人’之前,请检察官先生拿出权威证明,证明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地位。我想,在听了金斯先生的证词后,法庭不会认为这种要求是无理取闹,因为我们确实已经骑在历史的分水岭上。”

柯斯马斯暗暗苦笑,知道这个狡猾的律师已经打赢了这一仗。两天来,他一直在拨弄着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们对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内疚一一忽然,他在法律之网上剪出了一个洞,可以让田先生从网眼脱身了。陪审员们如释重负的表情便足以说明这一点。其实,何止陪审员和法官,连柯斯马斯本人也丧失了继续争下去的兴趣,就让那个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脱惩罚,回到他的妻女身边去吧。

雅库里斯仍在侃侃而谈:“死者鲍菲·谢确实是一名受害者,另一种意义的受害者。他本来应该是一个正常人,也许没有出众的体育天才,但有着善良的性格,能赢得美满的爱情,有一个虽然平凡但是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猎豹基因嵌入他的体内,使他既获得猎豹的强健肌肉,又具有猎豹的残忍性格,因此才酿成今天的悲剧。那个妄图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为他无视宇宙的秩序,毁坏了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他猛然转向谢教授,“他必将受到审判,无论是在人类的法庭还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库里斯的目光像两把赤红的剑,咄咄逼人地射向谢教授,但谢教授仍保持着冷漠。记者们全都转向他,闪光灯闪成一片。法警们忙乱地维持秩序,阻止记者们拍照。旁听席上有少数人不知内情,低声交谈着。法官不得不下令让大家肃静。

过了很久,谢教授才站起来,平静地说:“法官先生,既然这位律师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做出答辩吗?”

三名法官低声交谈几句,允许他以证人的身份陈迷。谢教授走向证人席,首先把《圣经》推到一边,微微一笑,“我不信《圣经》中的上帝,所以只能凭我的良知发誓:我将向法庭提供的陈述是完全真实的。”他面向观众,两眼炯炯有神地扫视着。听众的300双目光中,有迷茫、畏惧、怜悯、不满甚至仇视,在这里找不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伴。连妻子都离他而去了,何况别人?他的内衣口袋里还装着一封恐吓信,是昨天收到的,没有文字,只有一把滴着鲜血的匕首。在探索自然奥秘的进攻中,他走得太快了,成了孤独的斗士,因而不得不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矢。但他并不后悔。他转向雅库里斯,“这位律师先生曾要求权威证明,我想我就具备这种权威身份。我要出具的证言是:的确,鲍菲·谢已经不能归于自然人类的范畴了,他属于新的人类,姑且命名为后人类,他是后人类中第一个降临于世的。因此,在适用于后人类的法律问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暂时脱罪了。”

他向被告席点头示意。法庭上所有人,无论是法官、被告、辩护律师、陪审员还是听众,都没有料到被害人的父亲竟然如是发言,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

谢教授继续说道:“至于雅库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请他不要忘了历史。当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后,也曾激起轩然大波,无数维护‘人类纯洁’的卫道士群起而攻,咒骂他是猴子的子孙。随着科学的进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羞于当‘猴子的子孙’了。不过,那种卫道士并没有断子绝孙,他们会改头换面,掀起一轮新的喧嚣。从身体结构上说,人类和兽类有什么截然分开的界线?没有,根本没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人类告别了蒙昧,建立了文明,从而与兽类区别开来。但这是对精神世界而言。若从身体结构上看,人兽之间并没有这条界线。既然如此,只要对人类的生存有利,在人体内嵌入少量的异种基因为什么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恶?”

“自然界是变化发展的,这种变异永无止境。从生命诞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种灭绝了,只有适应环境的物种才能生存。这个道理已被人们广泛认可,但从未有人想到这条生物界的规律也适用于人类。在我们的认识中,人类自身结构已经十全十美,不需要进步了。如果环境不适合——那就改变环境来迎合我们嘛。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渺的宇宙,人类太渺小了,即使亿万年后,人类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外部环境。那么我要问,假如十万年后地球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必须离开陆地而生活在海洋中呢?或者必须生活在没有阳光、仅有硫化氢提供能量的深海热泉中呢?又或者生活在近乎无水的环境中,生活在温度超过80℃的高温条件下(这是蛋白质凝固的温度观?上述这些苛刻的环境中都有蓬勃的生命,换句话说,都有可供人类改进自身的基因结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类呢,还是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去适应环境,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他的雄辩征服了听众,全场鸦雀无声。谢教授目光如炬地说下去:“我知道,人类由于强大的思维惯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这种异端邪说,正像‘日心说’和进化论曾被视为异端邪说一样,很可能,我会被守旧的科学界烧死在21世纪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不会放弃一个先知者的义务。如果必须用鲜血来激醒人类的愚昧,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儿子,甚至我自己。”

记者们都飞快地记录着,他们以职业敏感意识到,今天是一场历史性的审判,它宣布了“后人类”的诞生。谢教授的发言十分尖锐,简直能使人感到肉体上的痛楚,但它却有强大的逻辑力量,让你不得不信服。连法官也听得入迷,没有试图打断这些显然已跑题的陈迷。谢教授结束了发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听众,高傲的目光中微带怜悯,就像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羔羊。然后,他慢慢走下证入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陈述完全扭转了法庭的气氛,使一个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悲壮的英雄。费新吾、金斯和律师雅库里斯互相交換着目光,他们都放心了,因为他们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同盟军一一死者的父亲。当谢教授也说出“田延豹可以脱罪”的话时,大概不会有人从中作梗了。不过,至少在费新吾心中,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昨天他还对谢教授心存鄙夷,但现在他恢复了对老人的尊重,甚至对他感到歉疚。

三名法官低声交谈着,忽然旁听席上有人轻声说:“法官先生,允许我提供证言吗?”

大家朝那边看去,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妇人,鬓发花白,穿着黒色的衣裙,看模样是黄种人。法官问:“你的姓名?”

“方若华,我是鲍菲的母亲,谢先生的妻子。”

费新吾恍然回忆到,这个妇人昨天就来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皱纹中掩着深深的苦楚。他曾经奇怪,鲍_的母亲为什么一直不露面,现在看来,这个家庭里一定有不愿向外人道出的纠葛。谢教授仍高傲地眯着双眼,头颅微微后仰,但费新吾发现,他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着。法庭同意了妇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证人席,目光扫过被告、检察官和陪审员,扫过记者席上的罗伯特,扫过怀抱田歌遗像的谷女士,然后定在丈夫的脸上。

她说:“我是32年前同谢先生结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陈述的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定型了。那时,我是他的一名助手,也是他坚定的信仰者。当时,我们都知道基因嵌接术在社会舆论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率先去做的人不会有好結局,但我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开始进行这项试验。”

“后来,我们的爱情有了第一颗果实,在受精卵发育到8胚胎期时,丈夫从我的子宫里取出胚细胞,开始了他的基因嵌接术。”她的嘴唇颤抖着,艰难地说,“不久前死去的鲍菲是我的第7个儿子,也是唯一发育成功的。”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法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妇人苦涩地说第一颗改造过的受精卵植入我的子宫时,我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感受到体内的神秘变化,我也曾呕吐、嗜酸、感觉到轻微的胎动。体内的黄体酮分泌加快,转变成强烈的母爱。我也曾多次憧憬着儿子惹人爱怜的模样……但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声波检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个丑陋的、能够生长和搏动的肉团而已!

她沉默下来,回想起当年听到这个噩耗时五内俱焚的痛楚——那是她身上的一块血肉啊。听众都体会到了一位母亲的痛苦,安静地等她说下去。

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流产之后,丈夫立即把这团血肉处理了,没有让我看见,但我对这团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个胎儿开始在腹中搏动时,这种痛楚才稍许减轻一些。可是,第二个胎儿也是同样的命运!这种使人发疯的过程总共重复了6次——6次啊,这些反复不已的锯割已经超过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几乎要发疯了!”

她苦笑道:“不过我并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谁能保证没有几次失败?等第7颗胚细胞做完基因嵌接术时,丈夫不愿我再受折磨,想找一位代孕母亲,我坚决拒绝了。我不能容忍由別人来孕育自己的儿子。还好,这次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满怀喜悦,小心翼翼地把这个体育天才养育成人。不过,坦率地讲,我心里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预感,这种预感一直伴随着鲍菲长大。这次儿子来雅典比赛,我甚至不敢赶来观看。鲍菲在赛后曾欣喜地告诉我,说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姑娘,我也为他高兴,谁料到仅仅7天后……”

她说不下去了。法官们交换着目光,都不去打扰她。

妇人稳了稳情绪,接着说道:“一个月前我来到雅典,儿子和田小姐的尸体使我痛不欲生。但你们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的?他非常‘理智’地告诉我,有人说鲍菲的兽性来自嵌入的猎豹基因,因此,他打算把第8颗冷藏的胚细胞解冻,进行同样的基因嵌接术,让他按鲍菲的生活之路成长,以此来推翻或验证这种结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的婚姻已经完結了。不错,谢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这种真理太残酷,一个女人已经不能承受。在那次谈话后,我立即返回了美国。谢先生,”她转向旁听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吗?我已经请人把最后一颗胚细胞植入我的子宫,但没有做什么基因嵌接术。我要以60岁的年龄再当一次母亲,生下一个没有体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过头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话完了。”

法庭休庭两个小时,以便法官和陪审员们商议。方若华走下证人席,赶到前排,向怀抱遗像的田歌母亲伸出手。谷玉芬迟疑了一秒钟。这是仇人的母亲,若与她和解,田歌在九泉之下该怎么想?不过,她也是一位母亲,是一个受害者……谷玉芬最终握住了方若华的手。费新吾让出位子,让两位母亲可以在一块儿谈心。她们依偎着,用汉语低声交谈了很久,从神色上看两人都很平静,是那种渗着悲凉的平静。

各国记者都注意到了这个小花絮,远远地抓拍照片,再配上《两名死者母亲的握手》之类的标题,用移动办公设备发出去。罗伯特也走过来,用他的立拍得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随后拷贝了两张递过去,“你好,谢伯母,你好,田太太。这是你们的合影。”

“谢谢。”

“伯母,如果我的报道打扰了你的生活,请你务必谅解。”

方若华摇摇头,“即使没有你的参与,我丈夫还是要披露此事的。你没有什么责任。”

罗伯特转向谷玉芬,“田太太,请接受我的慰问。相信你的侄儿能得到满意的判决。”

在听了方若华的翻译后,谷玉芬说:“谢谢。”

罗伯特踌躇片刻,“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我可以采访你吗?豹人的消息是我最先披露的,我想把它绾个结。”他看看对方,补充道,“如果你的心情还不适于谈话……”

谷玉芬点点头,“可以,离开雅典前我会约你。”

罗伯特离开这里,在走廊里和费新吾及金斯交谈了一会儿。谢可征仍孤独地坐在原位,维持着他的冷漠之墙。

这边的三个人都远远地盯着他,对他怀着复杂的感情。金斯说:“他超越时代整整20年,对他的生物学造诣,业内人都十分敬佩。当然,对他率性行事的作风也多有忌禅。在生物学界,他一直是独来独往的。”

罗伯特看看闭目独坐的谢教授,叹口气,打消了同他交谈的打算。

法官和陪审员依次走回自己的座位,法庭里鸦雀无声。在两天的审判中,听众的情感已经历几次反复。奇怪的是,作为被告的田延豹似乎置身于旋涡之外,而旁听席上的谢可征倒成了本案的真正中心。在听众心目中,一开始,他是破坏众生安宁的撒旦,旋即成了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但到最后,鲍菲母亲的话又把谢教授的悲壮形象重重地涂上了黒色。现在,听众们紧张地等待着判决结果。

两名法警把田延豹带到法官面前,雅库里斯站在他的旁边,侧身轻轻说了一句:“祝你好运。”

田延豹点点头,“谢谢。”他回过头,看见了婶婶(和田歌)的目光。直到现在,他还对审判抱着漠然的态度,他无法排解内心的幻灭感。在那个晚上,他心目中最美好的东西全部破灭了:美丽纯洁的田歌死了;本世纪最惹人注目的体育超人死了——而且死亡的不仅是一具肉体,还是一个偶像,一种理想。即使经历了温哥华的失败之夜,他对体育的挚爱也并未消亡,只是深深藏在心底,再加上一把锁。但现在,他觉得体育的真谛已经遭到科学的嘲弄。

他平静地等待着法官的判决。

法官开始发言:“诸位先生,我们所经历的是一场十分特殊的审判,诚如雅库里斯先生和谢可征先生所说,在所有人类的法律中,尽管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但的确有两条公理是法律赖以存在的、不需求证的公理,即:人的定义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现在,这两条公理已经遭到挑战。”他心情复杂地说,“坦率地讲,法官和陪审员对此案如何判决有较为激烈的争议。比较保险的办法是不理会关于后人类的提法,仍遵循现有的法律——毕竟鲍菲·谢有确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数同事认为这不是负责的态度。金斯先生以及谢可征先生都对后人类问题做了极有说服力的剖析,而且,在刚才的两个小时内,我们也尽可能地咨询了权威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遗传学家和物理学家,他们大多同意这个观点。无疑,这是涉及后人类的第一次审判,我们不能扮演愚蠢的、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而被历史嘲笑。”

“所以,我们在判决时考虑了上述因素。需要说明一点,即使鲍菲·谢已经不属于现人类,也没有人认为两种人类间的仇杀就是正当的。我们只是想把此案的判决推迟一下,推迟到有了法律依据时再进行。”

他清清嗓子,开始宣读判决书:“因此,根据国家授予我的权力,井根据现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没有认定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释放。鉴于本案的特殊性,诉讼费取消。”

退庭后,记者们蜂拥而上,包围了田延豹和他的辩护律师。几十个麦克风举到他们的面前。费新吾好不容易挤到田的身边,同他紧紧握手,又握住雅库里斯的手,“谢谢你的出色辩护。你把西西弗斯的石头推上山了。”

雅库里斯微笑道:“我会把这次辩护看成我律师生涯的顶峰。”

罗伯特不在祝贺的行列中。他已猜到判决的结果,并预拟了一篇报道,此时,他仅仅修改了个别词句,便在笔记本电脑上快速把报道发了出去。《纽约时报》再一次领先同行,在电子版上率先发出了一则颇有分量的报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释放——实际是无限期地推迟了对他的判决。律师雅库里斯胜利了,他用出奇制胜的辩护改变了审判的轨道;公众情绪胜利了,他们觉得这种结果可以告慰死者——无辜而可爱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还有一位真正的胜利者,那就是科学之神,是谢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学之神。她正踏着沉重的步伐迈过人类的头顶。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悖论,尽管科学的昌明依赖于人类的智慧,依赖于一代一代科学家的推动,但当科学女神踏上人类的头顶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她的脚步。

田延豹和婶婶在记者的簇拥下走到自己的车前,他们看见谢豹飞的母亲已经摆脱记者,也走到自已的汽车旁,但她没有立即钻进车内,而是抬头看着这边,似有所期待。田延豹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是他的原谅。其实,在法庭辩论中,他对谢家的仇恨已经淡化了,甚至包括被他扼死的谢豹飞。谢豹飞害死了歌妹,当然可恨,但他实际上是无法自控的,他的一生都受一只命运之手的摆弄。

田延豹推开记者,走过去同她握手,“谢太太,我很抱歉……”

方女士凄然一笑,“不,应该道歉的是我。”她犹豫了很久才说,“田先生,我有一个很唐突的请求,刚才我一直没敢向田歌的母亲提出,想通过你向她转达。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完全可以拒绝。”

“请讲。”

“田小姐是回国安葬吗,是火葬还是土葬?”

“回国火葬。”

“能否让鲍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我确实知道鲍菲是很爱令妹的一在猎豹的兽性未发作之前。我想让他陪令妹一同归天,在另一个世界里向令妹忏悔自己的罪恶。”

田延豹犹豫一会儿,爽快地说:“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婶婶才能决定,不过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你晚上等我的电话。”

“谢谢,衷心地感谢。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他们看到一群记者追着谢教授,直到他走近自己的豪车。在他用遥控器打开车门时,新华社记者穆明提出最后一个问题:“谢先生,你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吗?”

谢教授回过头,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费新吾,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当然!”

这是他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了。他正低头上车,两个脸形瘦削的中年人粗暴地拉住他,把他抵在汽车车身上,用生硬的英语说:“谢先生请留步,让我们送你回家吧。”

在那一瞬间,谢教授看到两名杀手的狞笑,也在他们的怀里瞥见了枪把上的烤蓝,但他没有丝毫惊慌。他平静地想,人生竞技场上的终场哨声已提前吹响,他要在另一个世界和儿子相会了。在他最后抛出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妻子,看到了她的关切和怜悯。

方若华在不远处目送着丈夫,她已决定和他分居,但这个决定并不能割断她的牵挂。她熟知这个男人的一切,他的软弱,他的坚强。也许,在生下第8个儿子后,她会去找丈夫重修旧好。然后,她看见了汽车旁的一幕,这个场景永远铭刻在她的心里:两个异国人拔出手枪,在狂暴的枪声中,丈夫的胸前洇出几块红斑,他顺着车身慢慢滑下去,但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微笑。

方若华凄厉地高喊一声,向丈夫扑过去,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两名凶手没有再开枪,也没有企图逃跑。他们低头察看着,确认谢教授已经死亡后,便扔下凶器,盘腿坐在地上,喃喃地念着祷词。在他们身后是死者妻子凄厉的哭声,是费新吾、罗伯特、金斯和田延豹震惊的喊声。

希腊警方宣布,杀害谢可征教授的两名凶手已经被捕,审判将在一个月后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