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从打浦桥通往华龙路中华职业补习学校的马路上,闪过一个瘦削的少年身影。与以往不同,他不骑自行车,而是脚穿四轮的旧旱冰鞋,飞速的前进着。
自从几次去过祝敏的家,锦云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再孤独,也不再叹息,而是勇敢、快乐的生活着,积极、主动的准备着。因此,为了学习、工作两不误,甚至争取多做一些事,他很快学会了滑旱冰。
昨天夜里,他独自应约去了祝敏家,去谈暗杀计划。不料,祝敏劝他放弃这个计划。
“为什么?对日本老板还要手软吗?”锦云不解地问。
祝敏摇摇头,说:“阿段,我们的斗争不是对个人的。再说,杀死一个日本老板不仅没有用,而且暴露了你自已,白白损失革命力量。我们的目标是把日本侵略者打败,解放全中国,当务之急是唤醒民众!”
锦云似有所悟,又问:“那我今后还去泰隆洋行做事吗?”
“去呀!”祝敏肯定地说,“做革命工作也要有职业掩护呀,我不是在做教师吗?再说,在泰隆洋行里还可以收集一些日本的情报,对抗日也有用处。”
“我彻底明白了!”锦云语调极快地说:“一个奴隶的国家,个人怎么反抗也不行。只有国家解放了,人民才能获得解放。”
祝敏的大眼睛亮了起来,兴奋地说:“说得太好了!共产党奋斗的目标就是民族解放!”
“大阿姐,我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可以吗?”锦云的呼吸急促起来,又说:“我不怕死,我会与黑暗势力战斗到底的!”
祝敏深情地望着锦云,说:“阿段,党欢迎你,你是一个有觉悟的少年工人。不过,你要仔细想好,入党可是有危险的。”
锦云神色庄重地回答:“我想过了,为了解放全民族,我宁可献出自己的生命!”
祝敏一下握住了锦云的双手,握得很紧很紧。她说:“好吧,你在这里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我来准备一下。”
说着,祝敏起身去厨房端来一小碗喝剩的米汤和一支筷子,又将里屋的门关上。她说:“根据党组织规定,为了安全,请用米汤来写吧。党有办法看清你写的内容。”
段锦云接过一支竹筷,饱蘸米汤,工工整整地写道:
我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为了人民的解放,不怕牺牲个人的一切直至生命。请党组织考验我吧。
段锦云,
1944年12月17日。
他刚刚写毕,祝敏即将其藏在了桌子下面,说晾干了就交给党组织。这天夜里,姐弟俩又聊了许久许久。
临别的时候,锦云望着皎洁的明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很幸福,我有了精神上的家。”
1945年2月,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分别批准段锦云等五兄弟入党,并称为“五虎将”。因为是地下的秘密活动,党员又是单线联系,每个党员的入党宣誓均分别举行。轮到为段锦云举行仪式时,已经是1945年7月。这位新党员年仅16岁半。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三、四点,还是在西门路西城里3号祝敏的家里,只是多了一个女性――党的负责人陈向明同志。祝敏的妈妈知道家中有大事,她一边在门口摆摊卖货一边望风,以防不测。
入党仪式开始,3个人首先低声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首全世界劳苦大众的圣歌,锦云早已经会唱了,那是祝敏教给他的。从唱第一遍起,他就被深深的震撼了。他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如此准确表达自己心声的歌曲,那每一句歌词和每一个音符,全都让他刻骨铭心。不仅如此,《国际歌》的精神还成了锦云思想发展的重要支柱,即解放一切奴隶,为真理而斗争。
在一块鲜红的红布(代替党旗)前,瘦削的锦云举起了右手,跟随陈向明对党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为祖国的解放斗争,为人民的幸福服务,保守秘密,不怕牺牲,如果被敌人抓住宁死不屈……”
突然,妈妈喊了起来:“哎――,刚蒸好的棕子,小心苍蝇呀!”
妈妈话音未落,陈向明已将红布藏了起来,而祝敏则迅速将一付扑克牌摊在桌面上,三个人俨然是牌友。锦云一边配合一边敬佩:到底是老党员,对敌斗争办法多。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喊:“苍蝇飞了,真讨厌,棕子怎么吃呀?”原来,刚才有一队日本巡逻兵经过这里。祝敏和陈向明都熟悉妈妈这些隐语,一听就明白了。
陈向明平静地朝锦云笑了笑,说:“祝贺你,段锦云同志,从现在起,你就是党的人啦。”
“我们是一家人啦。”祝敏显得格外开心,因为她终于看到了这一天。
锦云虽是一名新党员,却是在重重压迫下长大的,似乎也有一些斗争经验。他郑重地说:“我听党的,交给我任务吧。”
祝敏与陈向明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党交给你的第一个任务,是在青少年工人中发展党员。以后的任务我会随时通知你。”
“保证完成任务!”锦云自信的回答。
“不可冒进呀!”陈向明慈爱地望着锦云,说:“你才16岁多一点儿,按规定18岁才可以入党的。考虑到你的特殊经历与表现,党破例提前批准你加入组织。发展新党员是给党增添新的血液和健康的力量啊,千万千万慎重。”
初生牛犊不惧虎。
上海万航渡路76号是有名的特务机关所在地。入党后的锦云一连几个星期六下午都来这里秘密约会丁钰坤。
丁钰坤也是从平江儿童院毕业的,并与锦云在军乐队一起活动过,他吹小号,锦云打鼓。后来,他参加了江精卫的海军,又转入陆军,就来到了这个特务机关,负责关押抗日人士。因为周六下午可以会见亲属朋友,锦云便来了。
同学相见分外亲。经过几次劝说,丁钰坤答应靠拢共产党组织,并又介绍一个台湾兵与锦云约会。据说,这个台湾兵枪法很好。锦云一听大喜,心想,如果策反成功,新四军不就多一名神枪手吗?
按照约定,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锦云又来到了万航渡路76号附近。他发现车站上有一个年轻大兵,手拿《青少年日报》,胸前别一支钢笔,便上前打招呼。谁知,那人立刻警惕起来,操着外地口音反问:“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锦云楞住了,连连说:“对不起,我认错人啦。”
“认错人啦?”那个士兵显然是个刁蛮的家伙,紧盯着锦云说,“我看你像共党吧?”
“什么共党?简直发神经!”锦云一边嘟哝一边快速离开,又猛地钻进一家商场。
“抓共党!”那大兵边喊边追,也冲进了商场。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有些军人模样的人则奔跑起来。
上海许多商场可以一门进多门出。仗着路熟腿快,锦云一进商场便连连拐弯,终于甩掉了意外生出的“尾巴”。
在不长的时间里,锦云发展了5名青少年工人入党。但是,党组织批评了他的冒险行为,不让他再去万航渡路76号。祝敏安排他进入晓光中学读初二,搞助学金运动。
党内的同志渐渐发现,锦云立场坚定,敢于斗争,但也有些英雄主义,容易违反地下工作的纪律,令人担心。
果然,进晓光中学不久,锦云便成了学生的中心人物。成立学生会时,大多数学生选他为学生会主席。警察局长的儿子大受冷落,气得把手枪摔在桌子上。
为了扩大进步影响,锦云创办了油印的《晓风报》,用“短兵”或“片叶”为笔名,连连发表激进文章。譬如,他写了《揭开国大代表假民主的把戏》一文,在当时的民主“周报”上发表,这件事在校园里引起轰动。
那位警察局长的儿子不甘心失败,办起了《曙光》杂志,而且采用一般学生承受不了的铅印出版。他们也讨论“中国向何处去?”为国民党处处辩护。他们是三青团员,有的还戴国民党党徽,连进电影院都免费。因此,他们可以明目张胆的四处散发,与《晓风报》等进步力量对台戏。
锦云被激怒了。他团结进步同学,占领一切能占领的阵地,还在校园内办起了最大众化的墙报。锦云自告奋勇,担任了墙报的国际问题专栏作家,每半个月写一篇评论,涉及军事、文化、经济等多个领域。
一天深夜,在祝敏家里,锦云与祝敏的大妹妹祝小琬忙着写标语。这是地下党交给他们的紧急任务。
准备妥当之后,这一对年轻人扮做恋人的样子出了门。小琬比锦云大两岁,却比锦云晚入党一年,男朋友是在四明山根据地的新四军干部。此刻,她一边紧挽着锦云的胳膊,一边轻声提醒道:“阿段,要像一点啊。”锦云嘴上应着,心里却怦怦直跳。他不是怕敌人,而是长这么大从未与姑娘挽着胳膊逛马路。不过,他感到了一种甜蜜。
到了预定地点,他俩迅速将一卷标语分别贴在了墙上或电线杆上。不料,突然射过来刺眼的手电和喝问声:
“什么人?站住!”
原来被巡逻的警察发现了。小琬脱口而出:“快跑!”俩人像百米比赛一样飞奔起来,身后传来一阵皮鞋的乱响。
逃入一个小弄堂,小琬急中生智,跳入了一个垃圾筒里,锦云则屏住呼吸立脚隐蔽在一个墙角。
几个警察正在朝这边探头探脑,一只狗窜出来“汪、汪、汪”叫个不停,样子很是凶猛。警察心虚了,骂道:“他妈的,狗也来挡道,真倒霉!”说罢,悻悻地走开了。
多少年以后,忆起这个危险的插曲,锦云还感激地说:“那只见义勇为的狗救了我们。”在他记忆中,当时有一位名叫秦温的姑娘,贴标语时被抓进监狱,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杀身亡。
1945年8月,战败的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全中国的人民都在狂欢之中,饱受蹂躏的上海更是扬眉吐气。可是,中国的天空依旧是黑暗的。
祝敏接受了新的任务,锦云的领导人换成了另一位女共产党员施德铨。她通知锦云:“据地下党的情报,你已经被敌人记进了‘黑名单’,从现在起,你得改个名字。”按照段氏家谱规定,锦云这一辈人号为“镇”。从此,段锦云改名为段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