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一书,吾尝读其数遍,然大抵仓卒之际,未能精研细磨,故止略识其大体而已,甚为憾焉。至于精微融通之道,常觉如萍水陌路,难趋其庭,更侈谈登堂入室也。然虽不及大道,亦颇有小得。窃以为读论语亦如读诗,当求新于理,不当求新于径,譬之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未尝有两日月也。故于此春日,余不辞再读之劳,复展旧卷,将复孜孜于堂奥,以求未见之新景。
昔秦皇采李斯之邪议,严刑峻法,鞭笞天下,焚书坑儒,欲愚黔首,几使至道不传,斯文垂坠,幸天道自在人心,百家之说,终得浩劫长存。洎汉武纳董仲舒之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乃大,一度而成千古华夏士子必习之学问,故虽在魏晋南北纷乱之际,黄老复兴之时,夫子之道,亦未尝裣衽避席,退而居其次也。纵观古人淹究经史,孰能枉论语一书而不求一顾也?故宋赵普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论,虽颇有言过其实之病,然论语之地位亦可以想象于八九矣!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汉兴,有齐、鲁之说。传齐论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胶东庸生,唯王阳名家。传鲁论语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张氏最后而行于世。观其成书之结构,共分二十大章,每章皆以开篇两字为名,故全书之中,略无关联,一章之内,亦无所系,实散编杂缀之随感札记也。
论语之言语特色,近代名家实不乏精妙入微之评论。鲁迅于《汉文学史纲要》中称之为“略无华饰,取足达意而已。”蒋伯潜亦言其乃“最早之记言体”,“章既简短,辞已质朴”,柳存仁亦为之曰“语长文简,多含蓄较深之意义,记言之处,已颇有丰富文字与情感可资表章者”。三家之言,虽略有不同,然统而观之,莫不言及语短文朴、言简意丰之两大端,此实论语语言之最大特色也。余数玩其语,自以为颇得真味,亦莫不有此感也。以其语短言浅,故其说理生动活泼,以其文朴意丰,故其言义贴近生活,无怪乎吴昊和谓之“从有生气的口头语中提炼文学语言,实不乏警句格言”。然论语修辞,亦多用排比、反问、比喻、映衬、对比、层递等法,复揣摩其语,若临其境,想见夫子及弟子言谈之神态,或据理之言,语句斩钉截铁,或言辞剀切,入情入理,或感慨暂态,情味十足。论语亦可谓瘦而不瘠、朴而有色者,荆钗裙布,难掩娇娆之态。故上至博学硕儒,下至无知童子,千载以来,诵之语之,谈笑吟咏而未尝厌也。
文贵乎义,言论语者,岂能止于文辞而竟越其义理也。以吾卒读之拙见,窃以为论语字里行间,莫不关乎学仁二字。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不矫揉,不羽括,不能以入坚,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不能以击强,人之为学不亦如此乎,若无矫揉砥砺之勤学,纵有云梦棠溪劲利之资,亦不得入坚击强也,而况其下者乎。故无上无下,莫不须学也,故夫子曰:“有以束脩入吾门者,吾未尝不悔之以道也”,此有教无类也。无长无少,莫不须学也,故夫子曰:“吾十又五而志于学”、“朝闻道,而夕死可矣”,此终身为学也。然学者亦须知变通之道也,故夫子曰:“举一隅而不以三隅反,则不复矣”,教者亦有其启发之方也,故夫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教学之道,亦有所趋也,故子曰:“攻乎异端者,斯害也已矣!”此止所举夫子教学之一二也,止于其于妙谛,又岂能以数言而尽之也。
凡读论语者,莫不知学而第一,其后即言仁矣。仁也者,实礼仪智信慈孝友恭和柔之伦常大纲也,亦夫子思想之根本也。余略数之,论语之中,谈及仁者,岂下百则?广而言之,“仁者,爱人也”;狭而言之,“博观而约取,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大而言之,“苟至于仁,无恶也”;小而言之,“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至于言其利也,“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言其难也,“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言其重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斯类之语,若读论语,必如山阴道上,山川映发,令人目不暇接。
近代之中国,实四千年未有之变局。孔子之说,于新文化运动之时,痛遭批判,进而成为一切旧事物之代表,乃至凡言孔者,皆违新而思旧,远孔一分则近新一分,熟不知此乃陋者之大谬也。陈独秀等人亦常言“孔学优点,仆未尝不服膺”。故吾以为孔学之所以临新文化之危局,非孔学之不臧,而实是当时为新国人之耳目,不得不采取之极端手段,以迎头痛击之方式,以求唤醒未能纳新之汉宋旧学虫而已!当今之世,河清海晏,国事日昌,实我辈重审孔学价值之日也!须知文化乃一国之本,儒学乃中国文化之本!而论语复为儒学之本,此吾等不得不读论语之因也!古言何以读论语,今言以何读论语?怆然思之,能无悲乎!然审视目前,亦不得不为之耳!微言已尽,提笔难止,咄咄书空,云何吁矣!虽有百官之富,惟期芸芸众生,莫于万仞之外,逡巡不前,空留浩叹于千年。
至今余已数读夫子之文章矣,奈其间之大道,犹不能为之顿开茅塞,攘臂以张扬,然谘嗟想慕,颇可见夫子之为人。夫子之为人也,备礼义,守仁智,全忠信,乃至于温润而泽,廉而不刿,垂之如坠,言缜理密,色烂而明,自可比德于卞玉矣!故余之于夫子,非惟倾心于学术,复感佩其一生,故复为长歌一首,名之曰《宣父》,私心切切,权书怀于当下,真宰茫茫,聊寄情于千载。其辞曰:夫子其志强,意欲来凤凰。一心辅社稷,双肩担纲常。
三都隳无力,四维恨不张。咄咄怪文湮,累累笑家亡。
遵车携仁义,循道行四方。暮息眠野月,晨兴履严霜。
几度春芳发,屡伤秋草黄。受业三千人,王道岂不臧?
何乃逐宋卫?陈蔡更绝粮!歧路常徨徨,弦歌空扬扬。
津无耕者答,楚复凤歌狂。造次缘违仁,颠沛因不详。
归国愧七十,斯文岂由丧?典籍劳力整,期之到来将。
丘祷也久矣,修短人何伤?河洛终绝书,逝日遗恨长。
生望文王梦,死惭素皇名。沂水春服成,魂归舞雩风。
九泉叹诸侯,奈何辞兰芳!不见万年后,恒德久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