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逢岁阳“焉逢”,岁阴“淹茂”的甲戌年(1934年)九月生。属狗。《汉书》“臣常有狗马之心”,看来是那个时代的圭臬。不知道怎样,我仍然喜欢和马为群,甚至喜欢与虎为群。“十年动乱”那场浩劫中,我被开除发回原籍,为回避红海洋冲激,逃入深山,藉采草药为理由,碰到老虎,居然没被噬去!
——我不明白生肖和写诗有什么关系。“关系学”经典中既找不到注脚,不怕孤陋寡闻,奉命答复。
(二)
《生活的脚印》(组诗)伴闹热获1983——1984年度《福建文学》诗歌佳作奖。却很难说是代表作。我也不明白那年在《福建日报》上的“福建十佳诗人”是怎样评选出来的。那是一个地区诗坛一种活动!
今天,苦恼出诗集那么困难。据说书店对诗歌不爱理;又据说没读者群;又据说要“排队”等号;又据说诗人要跑“供销”,当卖书郎;又据说……反正艰难!而这种艰难又何尝仅仅在“诗角”呢?!
(三)
如吃饭一样,能不能“追求”天天有酒有肉呢?我希望我的作品寄出去都能发表出来,能吗?所以,我在写诗的时候,从不去考虑什么风格;按照生活、情感,我行我素可也!
(四)
当今吃文化、酒文化、药文化兴旺发达,土地抛荒者多。诗歌运交华盖,面临蹇舛。
其实,不是诗本身踌躇不前,而是很多人为操作。君不见许多刊物因“承包”、“独立核算”……不是把诗的场地挤扁,就是把诗的园圃兼并!
诗是民族的灵魂,是国家的形象。奇怪是难得见到哪个综合性文艺刊物进行“改革”一下,把诗排在头版头条。
(五)
从排上铅字的那一首诗算起,我写诗足足有三十五年了。但是,真真正正在写诗,还是在“四人帮”垮台后。
诗是自然加生活,生活减人工气。写诗是苦乐参半的。历史和现实,要求我们以道义责任执着不倦履行这种神圣义务。
诗是真理,最尊重真理,最是诗。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就把她赠给您吧!
(六)
我写诗有在走路漫游时,在车上、船上,有在听长篇报告中,有在登山越涧,上气不接下气时,也有在受诽谤、受打击、受排挤、受冷冻的时候,甚至有在监狱中……不过那时候大都是记下一句二句,或三句五句,不拘逻辑的跳跃,不拘跳跃的逻辑,以后才慢慢修理完成。一气呵成毕竟不多。
常常为找不到一个字,搜尽五脏六腑……
1989年2月1日于晋江
附识:这篇稿子是在1989年2月1日答某诗歌报的书面提问。发表时仅摘了几句而已。现收在集子,并加了题目。
诗集《姿势》自序
“十年动乱”中,收到香港朋友来函,说:“犯神经病的人才会去写诗!”浅薄如此,感叹不已。
如今,崇拜大款,风行小秘,追随侃爷,热衷“轰动效应”,公然表白,蔓延而为时尚。
朝气靡敝,情绪低落,浮躁和尘嚣,不及“月落乌啼”,“江枫渔火”。
世纪末的歌声,是五光十色的衣市。穷穷穷,穷得剩下钱钱钱。许多纯真希望,露出无可奈何的窘色!
等待是不会消化的痛苦,“下海”是无力的呼唤。会飞的力度是山的自在,有根器不怕没有理解。
形象在坎坷曲折的长路上塑造,只有肩胛才能检视岁月负重,佐证自己的方位。
风、云,本来就没有形体,却因流动而有名字。不受经上文字的拘束,本性自然而然显露。
陶醉于现代整容术中的姿态,是一种爆炒故技,不怕有历史嘲笑。对此弹琴无聊!
以灵光照耀自己,脱离尘世牵累,也许才是真正的“刺激新闻”。
于是和尚棒喝。出偈——
白天的苦旅
造成长暝兴奋
有心看看你的未来
可我们仅仅
在现在
沐浴高寒冻土
推敲生硬化石
常常在下半夜
接吻
摸索
哭笑
有路过路
无路寻路
山巅
险谷
江河
心灵洞开
跳下去
和无限空间
交合
1995年元月于晋江
诗集《姿势》1994年10月由新华出版社出版发行。
序《鲁愚诗文稿》
其实,我是配不上写序的,可源修兄把我牢牢揪住不放,有如要我出洋相他才高兴似的。此时,随缘也罢,随俗也罢,都给我带来难以言喻的愧赧!
我钦佩源修兄,首先是他的孝行。五十年代,令慈半身不遂,持其“敬不违,劳而不怨”的乌鸟之情,决然辍学归侍榻前。一汤一药,一起一动,五载一千八百余日如一刻,此心此行,非孝子孰可为也;六十年代,令尊年高体衰,孝心深系于怀,伯埙仲篪,手足同气,寸步不离,轮流伴榻十有余载,四千余日如一刻,此仪此范,亦非常人所能及也!这一大段时间中,如历路于羊肠,如跌坐于针毡,学业停辍,失于深造,故自号为“鲁愚”。
其实,“人间随处有乘除”,彼所失而此所得。源修兄所得者,正是赫兮喧兮之做人立身要义!
噫!作诗写文,不是只想当诗人文人,重要是以“诗言志”,来“告诸往而知来者”也!此中间学问无它,归根结蒂,也只有“做人”两个字。
源修兄尽管中道学失深造,而当伏案写诗作文,溥博渊泉,顺其心汩汩而出——
又是匆匆一岁过,
一年过了又如何?
年头做得诸多梦,
挨到年终梦几多!
——见《戊戌除夕有怀》
诗淡淡道来,血滚滚涌动,让人体味其不断向上追求之心是何等热切!
“君子谋道不谋食”,孔子早就把精神文明放在第一位。尽管现在人的思维争先恐后走入商品市场,尽管笔杆已成为最无权的发言人,源修兄却以“鲁愚”自慰:
抱书甘守拙,
直道薄虚荣。
——见《咏怀》
源修兄善处中庸,受乡人敬重。办教育,课子以身作则;修谱牒,罗资料,焚膏继晷;联络乡侨,倡导广施善举;组织诗社,以文会友;及至梓里民间红白世俗事务等种种都竭其所能,劳其心志,从没计较个人得失,诚然以仁顺守恭俭,以忠信行敬让,砥节厉行,德人德报,于八十年代初被吸收为福建省文艺家协会会员、福建省民俗学会会员;后又被吸收为中国书画家协会、中国华侨文艺家协会、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九十年代中被晋江市政协聘请为八届政协委员,当选为晋江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
源修兄关心社会、关心人生与周围一切事物,乃基于庭训规戒。其父洪溯振,又名文振,字溯玉,号金声,是书塾先生,曾参与“锦江吟社”和“南薰吟社”的吟唱活动。平生广藏书、勤抄书,视书如命……严父慈母謦欬,成为他立身处世做人的峻范。
余生有幸,于“十年动乱”中后回单位操作旧业,编辑一个综合性的文艺刊物。从来稿中发现源修兄文字功力厚实,即趋往与他斟酌修改,那时他还在港塔学校任教导主任,相见恨晚,遂订忘年之交。自此频频往来,皆以文字磋商,从无间断。弹指之间,不觉已过二十年了!其中曾邀余游庐山,探九鲤湖瀑布,考察崇武古城,以及登清源、双髻、紫帽、灵源、卓望、永春百丈岩诸胜。所到之处,“嘤嘤其呜”每有应和之作。
去年,他把数十年来的诗文书稿,辑成《鲁愚诗文稿》,规模宏构,林林总总,浩浩荡荡,嘱余为其审定。余谬蒙信任,不敢推诿,边读边思考,想起《易经》“君子终日乾乾”、“或跃在渊”、“艰贞无咎”等等爻辞,敬佩之怀,油然而生……
毫无疑问,一个人意志力的锤炼,都是在明白天道无常、安泰不易的形势下,排除乘时趋利,坚持正道,不怠不懈而获得成功。这恐怕就是这部《鲁愚诗文稿》给源修兄的回报吧!
《鲁愚诗文稿》分诗与文两部分。诗有七律、五律、七绝、五绝、排律、四言、六言、风、赋、词及对联;文有人物传、随笔、轶事、故事、辩证、诗评、祭文、碑志、刊词,并附诗友评论。题材广泛:人事、历史、山川、风物、时况……目所触,足所履,皆成于文,皆见于诗。尤以诗见最、见长。其中有记叙天伦骨肉之思,有感咏国事披肝之怀,也有奉和朋友交往之谊……《围头码头怀远》(五言律诗),流露诗人缠绵忠笃和温柔敦厚情怀;《密植》、《为某大人画像》、《庐山吊彭德怀》(三首)、《歌舞厅》(四首)、《偶成》、《马寅初英雄不怕孤独》(六首)、《读报有感》等七言绝句,皆以“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的敏锐多感心灵和审慎态度,抒发诗人在各个时期的某种经历和感受,笔墨悃愊无华,措词自然而不事雕琢,意境不俗,内涵蕴蓄深厚,无疑是声情并茂的佳篇。
近日,得知源兄的“万里神州锦绣堆,无边春色历寒来;朱门宴舞须三省,莫把江山付酒杯”——《春日偶成》七言绝句获“世纪颂”中华诗词大赛二等奖,值得祝贺。不过,这首以及他在其他诗赛中获奖的几首诗词和他的许多优秀诗作比较起来,其上乘之品,还在大著之中,读者自当能够鉴别。
《鲁愚诗文稿》收入相当部分的历史人物、民俗、故事传说和随笔,这些很有地方特色。从中不难看出源修兄有心笔耕事业和做人的态度。
我常常这样想:学问二字,是从人生经验上叠积起来的。所谓“学而时习之”,不是光指读书写字。一个人关怀社会和他的周围事物,这人必然有同情心,会关心人。“巧言令色,鲜矣仁”也!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有了这一点而让人钦佩,难以忘怀!
1999年10月于晋江
《衔远庐诗草》序
君默君由四川寄来一叠电脑打印的《衔远庐诗草》,要我“斧正”,并为之序,教我推不好推,尤感惭愧。
七八年前,君默君来寒舍,也送来这《衔远庐诗草》。不过,那时分量少多了。我以先睹为快,读了他的初稿,也知道许多读过他的诗稿的同行,与我的心情一样,都极力勖其梓匠。君默君慊慊如也。其为人态度,其对诗歌艺术严肃认真,让我钦佩不已。
欲识登山趣,
休嫌旅路长。
(《前韵》——即《次源修社长澳洲行韵》之二)
这首诗虽说是与诗友咏和,但从这一颔联看,我们领悟到君默君苦心孤诣,披坚执锐,直滤血性的人生态度。诗的声气在笔墨之外。君默君,决非世俗而为诗。他说“事趋世俗最无聊”(律诗《七夕》)。
君默君的诗和他的做人一样。有一次,我们同游崇武古卫城,沿途聊天,无边无际。我欣赏他的“说假话、做假事太辛苦”;欣赏他那老聃式的“有的可知不可言,有的可言不可知”;欣赏他思虑恂达,题外见其气概。
君默读完高中,就被那场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中毁了。无路可投,乖乖在家劳动。上山拾柴草,钻进刈人皮肉的菅茅丛中拣干枯的菅叶,居然被权人混骂一顿,说他的行为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脚。”
君默无书可读,“堤外损失堤内补”,“沿路挱(读如“沙”,猎取也),到厝饱”,把一本拾来的《千家诗》视为至宝,狠读狠背,愈背愈有滋味。他诙谐地对我说:“那音韵之美,就今天上‘KTV’的感觉也没能享受到那爽神。”
上山下乡是这辈人的专利,君默除了当农民,使牛犁、挑土粪,也开山打石,以硬拼硬;还做过油漆司等种种苦力生涯尽尝过。此间,他一心着迷我们民族美妙的诗经,唐诗、宋词。求知之心随知识膨胀,《四书》、古文、乃至诸子百家……无所不猎。
1999年春,我曾为他和他哥哥祖林君诗歌上的成熟,写了如下一首诗藉以共勉——
陋巷弦歌田舍郎,
鸰原律协戏鸿荒。
性耽经史披肝沥,
路遇芳尘挟笑忙。
商海喘馀无俗味,
名川问尽尚疏狂。
英林好个陈山子,
蜀水闽风屐迹香。
君默君走入商海,跑遍大江南北,沐尽毒阳风霜,但是其诗却不见商利态。
春困桓仁驿,
侵晨登远程。
衣沾江草湿,
车逐岭云生。
疏雨二三点,
啼鹃四五声。
东君似解意,
输绿慰乡情。
(《早发桓仁驿》)
他从古诗得来其纵横,从灵府发出其超逸。人家敲钟念经,君默君是“敲钟招白鹤”;人家掷果投情,君默君是“掷果戏灵猴”(见《黔灵峰》),写来潇潇洒洒。
君默君诗的艺术,是经过时代风霜锤炼,遣句用词,从四面八方自然汇来,不穿凿、不牵强,以他的殚见洽闻,创造时地相距、品类相差的排宕效果,让他的诗,远离一般常见的平、直、板、滞,诸如——
青峰兀起入云根,
夹谷浮天水涨痕。
绝域已经迷宿鸟,
隔江敢不惧灵猿。
一朝飞雨下巴峡,
万顷惊涛夺夔门。
载得豪情归四海,
犹沾王气满乾坤。
(《舟过三峡》)
这首磊磊落落、情高度旷,铅汞交炼的作品,开阔宏敞,稽词清俊,隐旨又何等之遥深也!
君默君善用典故入诗,也善用俗语、俚言入诗。不管是先哲遗光,还是民间巷头壁角文化,一旦被运用到诗歌来,融浃无痕,有化工之妙,就如精兵一到,其气岸然,其光莹然。
用典,倘若生硬,如写论文一样,深入理窟,坠入理障,诗便凋萎失色。所以君默君以肺腑之言——
典坟最忌连根煮,
俚语无妨带骨炊。
(七律《寄友人》)
读君默君的《衔远庐诗草》,让我想起黄山谷这么一句话:“非胸中有数万卷……孰能至此。”
君默君爱好多方面,尤以藏书成癖——
卖力已输双臂竭,
购书岂惜两囊空。
(读旧作《购古籍汇编》有感)
今年仲冬,他从成都返乡,与源修兄到寒舍聊天,说他在四川某地购两幅朱彝尊真迹。朱彝尊少时肆力古学,博览群书,客游南北,所至以搜罗金石为事;诗与王士禛称南北两大宗。君默君的爱好,与朱翁有点相近,所以谈起此帧字,欣喜心情,如醉如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