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兵到了,向来不肯和仆人讲话的阔人,也改变得谦卑和蔼了许多,逃命是何等重要的事,没有仆人的帮助,这命怎能逃得成。在这种情形之下,王老爷向李福说了话:
“李福,厅里的汽车还叫得来吗?”王老爷是财政厅厅长,因为时局不靖,好几天没到厅里去了;可是在最后到厅的那天,把半年的薪水预支了来。
“外边的车大概不能进租界了。”李福说。
“出去总可以吧?向汽车行叫一辆好了。”王老爷急于逃命,只得牺牲了公家的自用汽车。
“铺子已然全关了门。”李福说。
“但是,”王老爷思索了半天才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得离开这日租界;等会儿,大兵到了,想走也走不开了!”
李福没作声。
王老爷又思索了会儿,有些无聊,还叹了口气:
“都是太太任性,非搬到日租界来不可;假如现在还在法界住,那用着这个急!怎办?”
“老爷,日本兵不是要占全城吗?那么,各处就都变成日租界了,搬家不是白费——”
“不会搬到北平去呀?你——”王老爷没好意思骂出来。
“打下天津,就是北平,北平又怎那么可靠呢?”李福说,样子还很规矩,可是口气有点轻慢。
王老爷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待了半天:
“那么,咱们等死?在这儿坐着等死?”
“谁愿意大睁白眼的等死呢?”李福微微一笑,“有主意!”
“有主意还不快说,你笑什么?你——”王老爷又压住自己的脾气。
“庚子那年,我还小呢——”
“先别又提你那个庚子!”
“厅长,别忙呀!”李福忽然用了“厅长”的称呼,好像是故意的耍笑。
“庚子那年,八国联军占了北平,我爸爸就一点也不怕,他本是义和团,听说洋兵进了城,他‘拍’的一下,不干了,去给日本兵当——当—”
“当向导。”
“对,向导!带着他们各处去抢好东西!”
“亡国奴!”王老爷说。
“亡国奴不亡国奴的,我这是好意,给老爷出个小主意,就凭老爷这点学问身份,到日本衙门去投效,准行!你瞧,我爸爸不过是个粗人,还能随机应变;你这一肚儿墨水,不比我爸爸强?反正老爷在前清也作官——我跟着老爷,快三十年了,是不是?——在袁总统的时候也作官——那时候老爷的官运比现在强,我记得——现在,你还作官;这可就该这么说了:反正是作官,为什么不可以作个日本官?老爷有官作呢,李福也跟着吃碗饱饭,是不是?”
“胡说!我不能卖国!”王老爷有点发怒了。
“老爷,你要这么说呢,李福也有个办法。”
王老爷点了点头,是叫李福往下说的意思。
“老爷既不作卖国贼;要作个忠臣,就不应当在家里坐着,应当到厅里去看着那颗印。《苏武牧羊》,《托兆碰碑》,《宁武关》,那都是忠臣,李福全听过。老爷愿意这么办,我破出这条狗命去陪着老爷!上行下效,有这么一句话没有?唱红脸的,还是唱白脸的,总得占一面,我听老爷的!”
“太太不叫我出去!”王老爷说,“我也没工夫听你这一套废话!”
李福退了两步,低头想了会儿:
“要不然,老爷,这么办:庚子那年,八国联军刚进了齐化门,日本打前敌,老爷。我爸爸一听日本兵进了城,就给全胡同的人们出了主意。他叫他们在门口高悬日本旗;一块白布,当中用胭脂涂个大红蛋,很容易。挂上以后,果然日本兵把别的胡同全抢了,就是没抢我们那条——羊尾巴胡同。现在,咱们跑是不容易了。日本兵到了呢,不杀也得抢;不如挂上顺民旗,先挡一阵!”
“别说了,别说了!你要把我气死!亡国奴!”
李福看老爷生了气,怪扫兴的要往外走。
“李福!”太太由楼上下来,她已听见了他们的讨论。“李福,去找块白布,镜盒里有胭脂。”
王老爷看了太太一眼,刚要说话,只听:
“咣!”一声大炮。
“李福,去找块白布,快!”王老爷喊。
载1931年11月《齐大月刊》第2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