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爸何妈齐齐出动来车站接女儿。田馨的爸妈也来了。她冲何洛扮鬼脸,“看我笑得阳光灿烂,你满脸苦大仇深,想看到某人也不差这一会儿。你随时找个理由出门,就说我拉你逛街好了。”
在车上,何妈问:“田馨这丫头还是嘻嘻哈哈的,她有男朋友了吗?”
“就算没有吧。”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怎么能说就算?”
“暧昧呗,敌进我退,敌退我扰。”何洛笑,“你说算有还是不算?”
“那你呢,算有还是没有?”何妈若无其事地提起,“有就带来让我和你爸看看。”
“你觉得呢?”何洛轻笑,“我爸又不是没见过。”
“还是那个吗?”何爸回头问。
何洛略有不快,“那还能有哪个?”
“你们还在一起最好!我们是看你这么久没带他回来,担心有什么变化。”何妈连忙插话,“怕你们小孩子不定性,聚得快,散得也快。”
“我们不是做游戏。”何洛一字一顿。
“他在清华吗?”何爸忽然问。
“不是。”何洛回答得有些僵硬。
“不是说成绩很好,很聪明吗?”
“没发挥好。”
“高考就这样,只聪明不行,勤奋努力,还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质,这些都很重要啊。”何爸尾音拖开,听起来很是语重心长。
何洛不禁蹙眉,“只不过是一次考试,不要扣那么大的帽子好不好?”
一车人无语。
何洛去章远的寝室找他。两个人还没说几句话,章远的传呼就响个不停。他瞟了一眼,“哥们儿找,急事,去去就回,在这儿等我啊。看书吧,还都是你寄过来的呢。”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小王子》、一本《中国大历史》,又拿了一只马克杯,“抽屉里有碧螺春,也是你买的,说什么喝绿茶不长痘,我也没觉得。你看,除了壶里的水是我打的,其他都是你一手包办的。”
“大缸”插话道:“靠,平时刺激我们还不够啊?都知道你家何大妹子好,照顾你照顾得这么周到。你要走快走,显摆什么?”
何洛抚着生肖图案的马克杯,笑道:“激起民愤了不是?快去快回。”
这两本书何洛都看过。她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大缸”以为她等得不耐烦了,忙把自己电脑前的一摊瓜子皮推开,“无聊的话打会儿游戏,章远很快就回来了,估计又谁的电脑出问题了。他最近忙得不行,整天被叫去装机。”
“没关系,我慢慢等。”何洛探身从书架上取下银灰亚光的金属相框,两只天鹅颈项低垂,弯成一个心形。里面还是他们去年秋天的合影,章远刚刚抵达北京,面有倦色,秋天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脸上。时间就定格在那一瞬,他张嘴要说什么,她灿烂地笑着。
在相框旁边,一摞课本上放着瑞士军刀的包装盒,何洛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沓电话卡,军刀还有刀套的位置是空的,想来他已经带在身上了。何洛把盒子放回去,瞥见课本下有几张油腻的纸,边沿都卷翘起来,暗自摇头,看起来英俊整洁的男生,背地里也真是邋遢。她把一摞书本拿下来,一本本重新码好。整理到那几张沾满红油的纸时,只觉得字迹熟悉,她仔细一看,不禁呆住了。
章远回来,看到何洛气鼓鼓坐在床上,面前摊着一本笔记,还有三五张斑驳的纸页,立刻明白过来。“大缸”很识趣地抓了书包去自习室,路过门口时附耳对章远说:“我向何大妹子解释过,都是阿香不好,你慢慢哄吧。”
章远一笑,摆摆手,“没事儿,实话实说呗。”
寝室内只剩二人。章远扯东扯西,何洛不言不语。
“别生气了,生气长皱纹,老太婆我可不要哟。”章远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过来拍她的后背,“老佛爷,坐火车辛苦了,小的给您捶捶。您赏赐的东西是小的保管不利,罪不至死吧?”
“这几页也就算了。”何洛闷闷地说,“反正你也不看,放着招灰,不如拿来擦桌子。”
“谁说我没看?我通读了啊。”
“那我问问你,看你记住多少?”何洛抬头。
“看过《张三丰》没有?太极最大的奥秘就是无招胜有招,要忘记一切招数。”章远拉何洛起身,“来来,我教你太极入门。看,一个西瓜这么大个儿,一刀切下去,一半给你,一半给他。”他把着何洛的手,慢悠悠比划着太极的姿势。
“不要闹,认真听我说话,好不好?”何洛抽回双臂,“你答应我会仔细看的。”
“我仔细看了啊。”
“只是‘看’而已?”何洛翻着笔记后面的纸张,整洁如新。她想起自己在应急灯下奋笔疾书,光线越来越弱,是怎样的心急如焚。而他,不紧不慢闲适得很,如“大缸”所说,还和几个朋友一起帮别人攒计算机,收取一定费用,所得颇丰。
“真的仔细看了。”章远指着笔记,“这些我们也都讲了,和你们学校内容差不多,不用担心。考试之前再看,给我一个月,保证搞定。”
“我知道你上学期成绩不错,而且各个学校大纲都差不多。”何洛蹙眉,“但是很多时候,考试就是考细节。”
“高考比较重视技巧,研究生考试注重基础。”
“谁说的?你又没有考过。”何洛撅嘴。
“你也没有考过不是?”
“我听别人说的。”
“我也听别人说的。”章远学她,耸肩撅嘴。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何洛苦笑。两个人都是道听途说,争辩无益。
“就是,你饿不饿?刚才不是说没有吃午饭?”章远坐在她身边,探身,鼻尖几乎蹭着她的。
“不是很饿。”何洛说的是实话,一路颠簸,疲倦到什么都不想吃。章远不禁握住她的双手,只觉她指尖冰凉。
“真的不饿”何洛话未说完,双唇已被堵住。缠绵的吻,比低声叹息更轻柔。
何洛随父母去亲友家聚餐,难免被问到是否已有男友。
“洛洛还小,没有那个心眼呢。”何妈笑答。
“不急不急,但也可以考虑考虑了。周围的同学都是人尖儿,有合适的也别错过,你爸妈嘴上不说,心里也不会拦着你的,到年龄了嘛。”
“小孩子懂什么谁合适啊。”何妈侧身看着女儿,“以后的发展,现在还看不出来呢。”
又是这样旁敲侧击,明明知道我们在一起,以为不承认就可以不面对。何洛气闷,隔日见到章远,忍不住说:“你改天去我家,好不好?”
“怎么,你家买大米了,需要小工扛上楼是吗?那我要吃饱了再过去。”章远笑。
“我是认真的,你还没有正式见过我父母呢。”
章远说:“你也没有正式见过我父母啊。”
“那是因为你没有要我去。”
“如果你觉得有这个必要,我可以去。”章远说,“等我先去买两份保险。”
“我家也不是白公馆、渣滓洞。”何洛嗔道。
“你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章远收起笑容。BP机又响起来,他低头看一眼,将呼机关闭。
“又有人找你?”何洛蹙眉,问,“帮别人攒电脑会不会占用很多时间?”
“还好。你不是也在做家教吗?”章远说,“我们的收入都贡献给中国电信了。”
但是我不需要为了考研而努力。何洛斟酌字句道:“似乎你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比我要多很多。”
“所以回报也会多一些。”章远从书包里掏出一只机器猫的毛绒玩具来,“看,叮当。”按下它的胳膊,傻傻地机械声传来:I love you,I love you。
何洛莞尔,低头扭着机器猫的胳膊,“你知道,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天天打电话,我也不需要你要送我多么好的礼物。我不想牵扯你太多的精力。”
“你还在想我考研的事?”章远说,“我最近真的没时间。而且现在看那些,对于三年后的考试未必有很大帮助。”
何洛忍不住争辩道:“但是你就有时间攒机”装机有助于去北京吗?难道去中关村卖电脑?
章远已然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不只是装电脑,我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还有什么,比能够相守的未来更重要。
何洛将机器猫放在长椅上,“真是的,要我怎么说,你才能分得出哪个更重要?”
“那要我怎么说?”章远也有些不快,“我还有事,先走了。”他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道,“拿好叮当。”
居然是这样稚气的要求,何洛哭笑不得,“你都在关心什么事情?那你拿着好了。”将机器猫推过去。
“已经给你了,拿不拿随便你。”
“那我真不拿了。”何洛半开玩笑,不明白为什么章远如此小心眼。
“我也不会拿。”
“我真不拿了。”何洛又说,抓着自己的背包站起来。
“随便你。”
“你!”何洛咬唇,看着章远转身离开。她想拿起机器猫,但周围三五双看热闹的眼睛偷偷打量着,实在放不下脸面。她心头憋了一口气,背上书包走向相反的方向。
满城烟柳,桃花吐蕊。何洛不知不觉走到母校门前,明墙碧瓦,一如当年。她在一排小榆树后坐下,透过新发的疏朗枝叶,可以清楚看到篮球场上奔跑的少年。天空渐渐阴霾,青天上涌出大朵大朵的乌云,泼墨一样愈积愈密。阳光偶尔从云层的缝隙中投射下来,明明暗暗。
不过一年。
一年前尚且和田馨谈笑着,坐在这里看章远潇洒自如地上篮,风扬起自己半长的发,尘埃飞落在睫毛上,半眯着眼,他的身影有些朦胧。不过转瞬,怎么一颗心已经无法飞扬?
何洛脸颊一凉,接着是鼻尖,居然下雨了。她赶紧起身跑到教学楼里。淅淅沥沥的春雨洒落下来,她不禁想起公园长椅上的机器猫。会有人收起吗,还是依旧孤零零地躺在那儿?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关心,等雨过天晴了,或许被清洁工当成废弃的、肮脏的玩具,顺手扔进垃圾桶里。
越想越心疼,何洛把背包顶在头上,一路小跑回到街心公园。长椅上空无一物。何洛不甘心,四下张望,还跑到垃圾桶旁,捏住鼻子,弯腰看着。结果自然是失望,她颓然垂手,也顾不上避雨,低头慢慢踱着。
一步,又一步,纷繁往事一帧帧在眼前涌起。从何时起,甜蜜酸涩的等待变了味道,彼此的试探变成迁就,期盼变成躲闪?曾经在初夏的街边,怎么都说不倦,而如今,那么多的话题无法直接面对,沉默成为一种尴尬,一旦停止交谈,似乎彼此的心就越飘越远。
何洛要将背包抱在怀里,压紧胸口,才不会让一颗心纠结起来。
“那个女学生,哎,别走,叫你呢。”卖冷饮的大妈从遮阳伞下探头大喊。
何洛回头,惊喜之间,眼泪就掉下来。
何洛抱着失而复得的机器猫一路赶回家,春雨如烟,一大一小都淋得半湿。把脸擦干,又冲了洗衣粉,将机器猫塞进滚桶里。忽然想起它是会发声的,多半有电子器件,她赶忙抢出来,四下一按,机器猫肚皮上的百宝囊里确实有东西,但又不是方方正正的电池盒。探指进去,摸出一个深酒红色的天鹅绒小首饰袋子来。
她一倒,一枚银白色的戒指落在掌心,造型简洁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何洛紧紧握住,圆润的弧线却尖锐地刺在心上。
乍暖还寒的天,下了两天雨,又开始刮春风,一夜吹开桃花榆叶梅无数。城市中更是绚烂,假期却到了尽头。何洛要乘坐傍晚的火车,收拾了行李要出发,却总是心神不宁。她忍不住打电话给章远,临行前想再见他一面。章远的语气不冷不热,“哦。你说,在哪儿吧。”
何爸何妈将车停在省大侧门外,何洛一路小跑着过街。楼群之间的风更猛烈,她远远地看见了章远。他穿着卡其色的毛衣,站在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怎么不多穿点儿?”何洛问。
“你匆忙打电话,又说要赶时间,催命一样。”章远淡淡地说,“莫敢不从啊。”
“不想来就算了。”何洛嘻嘻一笑,“那我就不给你看了。”
“有什么好看的?”
“看!”何洛伸出右手,“好看吧!”
“你又得意自己的爪子了”章远话未说完,眼前一亮。
银色的指环套在纤细秀气的中指上。
“是右手吗?”章远强抑笑容,问,“我怎么记得是左手?”
“左手的戒指怎么能自己带呢?”何洛摊开双手,伸到他面前。
“谁带不一样啊?无聊。”章远淡淡地哼了一声,还是将她的戒指摘下,带到左手无名指上。
“错了错了!”何洛大叫,“是中指!追求订结离啊,无名指是结婚戒指!”
“没错。”章远大笑,“哈哈,是你让我给你带的,现在就要反悔了?”
何洛打他。
两个人笑着,拥抱,亲吻。谁也不敢先松开手,谁都知道,不可以放手。
你说你的感触已经变得很模糊想走的路还是有点凹凸
太多的包袱显得更加无助在没有音乐的时候很想一个人跳舞
跟不上你的脚步干脆就说迷了路干脆就继续麻木对你有没有帮助
by梁咏琪·《凹凸》
田馨看到何洛的戒指,问:“是纯银的吗?看起来就很优雅。”
“铂金的。”
“白金?”
“铂金。”何洛褪下戒指,内里清晰地刻着“Pt950”。田馨哦了一声。过了几天,她忽然给何洛打电话,语调高亢:“我今天看报纸才知道铂金原来比白金还贵!你家章远中彩票了吗?”
“他说和几个同伴一起帮学校里的人装电脑,收取一定的手工费。”何洛叹气,“也不知道他把多少精力投入到打工里。其实我并不在乎他送我多贵重的礼物,或者花费多少时间来迁就我、和我联络。我希望他目光更长远些,为了我们的将来着想。”
田馨哼道:“你送了军刀给人家,现在章同学投桃报李,不回报一个更贵重的礼物,不是对不住你吗?”
“啊,我们两个,何必攀比这个呢。”何洛说。
“只怕章远不这样想。”田馨笑道,“男生的面子啊。”
何洛觉得很有必要和章远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暑假回乡,她在公共汽车终点站等章远。七月末阳光耀眼,很久没有下雨,杨树、柳树、榆树懒散地站在午后无风的街边,翠绿或墨绿的叶子边缘都有些卷翘。章远每到夏天都会晒成小麦色。他刚理了发,在路对面挥手,笑容灿烂,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