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心情都不错,从蜿蜒的花街一路走到渔人码头。Pier39有一家叫做Bubba Gump的主题饭店,一向是何洛的最爱,店里摆放着《阿甘正传》的海报、剧本、服装,菜单也别具一格,写着诸如Run Across America、Ping Pong Shrimp一类的菜名。在窗边可以看到海景,夕阳坠下,红色的金门大桥半隐在海雾山岚间,看不见彼端的尽头。
一队游客模样的日本小孩子说笑着,还有人举着Run Forrest Run的牌子,在听到店内音乐的时候,把一朵假花别在侍应生的鬓角,拉着他一起照相。
歌声飞扬,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Be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我们换一家店。”何洛说,“今天这里太闹了。”
“你说了算。”
何洛买了两份奶油蛤蜊浓汤,盛在硬壳的面包碗里,拉着冯萧在露天长椅坐下,偶尔有海鸥飞来,她便撒些碎屑。街边艺人吹着萨克斯,暮春的空气中飘散着咖啡香,混合着低沉徘徊的爵士乐。
“我这学期结束后要去美东一段时间。”冯萧说,“上次和你提到的那个土木工程实验室,要和我老板合作,对方的负责人也是当年911之后调查组的专家之一。”
“去多久?”
“短则半年,长则一年,项目是这样的。但似乎我的老板有跳槽的打算,那我们几个博士生肯定就要跟过去了,也比较麻烦。”
“是啊,又要转学,又要搬家。”
“这些都不算麻烦。只是,”冯萧顿了顿,“每天又要想实验,又要想你。”
他在艺人那里点了《西雅图夜未眠》的主题曲WhenI Fall in Love,说:“我不想离你太远。”
“那,我也找一个去美东实习的机会吧。”何洛想了想,说。她微阖着双眼,随着拍子轻轻摇摆。把那些欢快的歌声甩开吧,把那个额头撞在天花板满脸倦色笑容淡定的人甩开吧,把那朵旧日的花儿丢在风里吧,不要让它在心口腐烂。
“洛,你真打算先做一段时间实习生?”导师Davis蹙眉,“你知道,我们实验组人手有限,而且你一气呵成,拿到学位也比较快些。虽然去大药厂也是个不错的出路,但是我们组有很多商业合作项目,可能比你做实习生更能了解目前的尖端技术。”
“Davis教授,我主要还是有一些私人原因。我男朋友可能会去美东一年。”
“个人原因,或许是家庭原因?”Davis教授了然地笑,“萧是个好男孩儿,你们在一起很般配,我无法阻拦,好的,我会给你签推荐信。”
“谢谢Davis教授。”
“我也希望一年后你还能回到组里。”Davis教授夸张地耸耸肩膀,“亲爱的洛,你的博士生资格保留着,但那时你要和新的申请人竞争奖学金了。”
“我明白。所以我想趁早和您打招呼,以免耽误今年组里的招生录取。”何洛笑笑,“我会努力杀回来的,为了师母独家秘方的天使蛋糕。”
Davis教授哈哈大笑,胡子一翘一翘的,“一桩是一桩,既然你告诉我一个消息,我也告诉你一些事。不知道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通常选择先听坏消息。”
“哦,你会后悔寒假花了700美金买回国的机票。”
“已经是很好的折扣了呀。”
“因为”Davis教授狡黠地笑,“我能提供你免费机票,往返旧金山和北京,中国一月游。”
“什么?”
“你还记得姜吗?他去年回到中国,去你的母校做客座教授,似乎中国政府给了他很不错的待遇。他邀请我去讲学一个月,我需要一名助手和翻译,而你是最好的人选。”
“姜教授是新聘任的长江学者,这个我知道。但是您从来没说过要我给您做翻译的事情。”
“也是刚刚决定的。”Davis挠挠头,“本来我打算找别人,但是既然你决定去实习,我想先做完手头的实验,你可以暂时不接新任务,免得到时候半途而废。而且姜很得意,说他的实验室在国内是最好的,你跟着我过去做联合项目,也不算耽误时间。当然,决定权在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
“我的签证过期了。”何洛说,“因为是敏感专业,所以寒假我被Check了,而且只给了一次入境,就是说,这次回去我还要办签证。”
“申请费是多少,我可以给你报销。”
“而且如果我家人知道我要回去”
“你可以周末回家。”
“我,我想”何洛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你可不可以离开萧片刻,就这么短短的时间?”Davis教授捏起拇指和食指,“真是让人嫉妒,他拐走了我的博士生翻译。”
“不是这样”何洛叹气,对面的Davis教授顽皮地笑,身后墙上挂着姜教授送的毛笔字,大大的一个“忍”。
“忍字心上一把刀。”Davis说,“希望我只放了一把小刀。”
“何止一把刀?你老板简直是投放核弹!”田馨在电话里笑,“何洛啊何洛,你在犹豫什么?老板掏钱让你回国,多好的机会?”
“这还算好机会?相当于把我从组里架空。也不知道这些老美,是真好心,还是真糊涂。”何洛“唉”了一声,“你看我现在没学会别的,只学会叹气了。”
“你叹气,不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吧。”田馨咯咯地笑,“你是不是心里有鬼,怕再见到某人后心潮澎湃?”
“我”说不感慨唏嘘,那是假的,“我心里很慌啊。就好像你明知道抽烟是不好的,戒掉了也就戒掉了,但是别人在你面前喷云吐雾的,难免勾出你的烟瘾来。”何洛说,“我对着他,就是对着昨天,但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说来说去,也只有过去的事情。我不能让回忆成为我的生活,我要向前看,向前走,你明白吗?”
“不是很明白。”田馨说,“但我支持你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光凭这一点,章同学可以三振出局了。他当初的表现也太逊了,这两年也三杆子打不出一个P来,和他交流太累人。”
“拜托你说话文雅点儿”那边田馨老公的声音传来。
“那你也不要敲人家脑门呀”她娇憨地抱怨着,回头又来数落何洛,“反正你们的事情我都懒得管了,只是你在他面前一向不理智,总会委屈自己。”
“我不会那么幼稚了,摔跤之后总要长记性才好。”
“随便随便吧,我要睡美容觉了。”田馨在老公的催促下,打着美容万岁的幌子收线。
躲避终归不是办法,何洛翻出护照,把个人信息发送给Davis教授。遇到困难,躲避是上策,化困难为机遇,才是上上策。她告诉自己,是时候和你的梦想和缅怀告别,勇敢地面对现实了。
章远没想到,自己在三年后能重新看到熟悉的鲫鱼糯米粥。蓝色盖子的微波炉饭盒里,隐隐透出糯米的莹白,点缀几星葱花绿。心在一瞬间老了一点点。清晨出门时的满腔斗志,在心底凝结瑟缩成几分钟的记忆碎片。
她托着下巴颇为自得地说:“哪儿也不卖,我自己熬的。”她坐在他的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还说你快去睡吧。那么吵,一时间怎么睡得着?于是微阖双眼,隐约看见她望过来,凝视的目光似乎会胶着一辈子。彼时,房间里有片刻的寂静,就算周围有人出入来往,但他在那样的午后感觉无比放松,终于可以倦然睡去。以为以后的岁月里日复一日,如此到白头。然而只是转瞬,梦便醒了。
她,也走了。
康满星端着饭盒,歪头解释道:“老大,虽然不是我亲力亲为,但好歹煤气费我也出了一半啊,您总要给我们俩一个面子不是?”
“这两天你师兄来做审计,让你帮忙准备的财务系统资料,都搞定了吗?”章远微笑,“你们不气我,我就不会胃疼,否则别说鲫鱼糯米粥,估计人参灵芝也没用了。”
“这这,嘿,我们什么时候气您了啊,真冤枉!”康满星大叫,“是那个会计师事务所的家伙和我起刺,好端端跑来我们公司做什么审计。您就看着下属被人欺负吗?还不许反抗?”
“我相信项北和你师兄妹二人一定配合默契的。”章远推开饭盒,“你刚刚说也给了项经理,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好像是你巴结上司,买一赠一附带给他一份。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别人看呢?”
“怎么当了领导,就和我们这样生分了?”康满星嘀咕着,又不好在办公室里辩驳什么。
“如果你有女朋友,拜托把照片放在桌子上。”杜果果把一摞文件放在章远面前,“我刚刚在复印室都听到了。谁让你昨天吃午饭的时候说什么大三胃疼啊,一位朋友推荐了鲫鱼糯米粥很好用啊,还一脸神往,分明是怂恿啊!我不是说满星姐,我是说和她合住的那个小丫头。”
神往?怂恿?章远失笑,颔首道:“好,下次我记得说黄金钻石可以治胃病。”
“那个朋友”杜果果环顾四方,压低声音,“就是女朋友吧?”
章远抬头,笑而不语。
杜果果面露得色,“哈,他们都说我不适合做技术,做娱记就比较适合,直觉敏锐啊!”
“我不会给你的直觉发工资。”章远指指身后的材料,“快分门别类,发送到相关部门。”
可以吗?把别人女朋友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他的手掠过抽屉把手,想起里面那张大四时的合影,心也微微颤抖。
我是在等待一个女孩还是在等待沉沦苦海
一个人静静发呆两个人却有不同无奈
好好的一份爱怎么会慢慢变坏
by刘德华·《冰雨》
何洛作为交流学生,这一个月都住在短期留学生的公寓里,和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小孩子为邻。她还在倒时差,清晨起来,走廊里已经有三五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穿着宽大的T-shirt,交流晨练时学的二十四式太极拳。他们来中国几个月,就学会了“一个西瓜滴溜溜圆”的太极速成口诀。何洛翻出一条水洗白的牛仔裤,套上带着大学标志的连帽衫,马尾扎高,歪戴一顶棒球帽,把帽檐稍稍压低。她对着镜子吹了一声口哨,想起田馨的至理名言:“善待自己,五米开外,二十五岁也可以和二十岁一样无差别。”
早餐去了久违的食堂,油条豆浆,搭配免费榨菜。阳光从窗棂踱到水泥地面,带着细嫩的叶影,恍惚间和本科的光阴重重叠叠。何洛口袋里揣着mp3,还能当作收音机,此时铿锵有力的新闻播报听起来也分外熟悉、亲切。寒假因为要见太多的亲友,奔波忙碌,全然没有此刻的恣意舒适。此时,暮春的风吹散了挥之不去的漂泊感,在这样的城市里懒散着,似乎从没有离开过。
叶芝说要和何洛一同去新开的家乐福,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但她一向是瞌睡虫,约好上午十点,足足晚了半个小时。她一路连跑带颠,在门前看不到何洛,不由心急,四下张望,才看到一个女生盘腿坐在花坛边,捧着煎饼果子大快朵颐,虽然有棒球帽遮住半张脸,还是能看见她不断地吮着手指。
“你怎么越活越没出息了?”叶芝扯住她的帽檐,向下一拉。
“别别,快弄回去。”何洛嗔道,“我手上都是油。”
“你没吃早餐吗?”
“吃了。但我好久没吃煎饼了,忍不住买了一个。”何洛笑嘻嘻把吃剩的递过来,“但现在吃不了了,还剩一半,我猜你没有吃早餐。”
“看看你的形象啊。”叶芝摇头,“要不要把帽子放在地上?或许还有人扔两个硬币进去。”
“我看起来很邋遢么?”何洛嘀咕着,“看来只有田馨可以装嫩,我就是典型的老葱刷绿漆。”
“你不都是要扮演成熟女性的吗?怎么去了美国,反而变得随意了?”
“生活状态不一样了。”何洛微微一笑,“我希望自己可以活得简单轻松一点儿,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不是冯萧喜欢的样子?”叶芝揶揄着,“看你现在像小孩儿一样,分明就是有人宠。”
“他最近也忙得很,每天都要深夜才能收工。而且,我总觉得,似乎这两年的时间是空白的。”何洛说,“回到北京,我就觉得这两年似乎就是一场梦,我似乎还是大四没有毕业的时候,连实验室里的仪器,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生命就是个圆圈。”
“或许俯瞰是个圆,但从侧面看,也许是盘旋上升。”何洛用食指在空中画着圈,“就像一个盘山道。经度纬度保持不变,高度全然不同。没有哪段生活可以重来。”
两个人推了手推车,选了些拉拉杂杂的百货。
“沈列有女朋友了,知道吗?”叶芝问。
“知道。”何洛点头,“我那天看到沈列了,他说他有一个小灵通,这个月可以借我。”
“你听过那个小灵通的顺口溜?”
“嗯。手握小灵通,站在风雨中,左手换右手,就是打不通。”何洛笑,“总比没有好,也方便和冯萧联系。他对于我再次回国羡慕得不行,过两天我去他家看看。”
“儿子不回来,儿媳妇也是一样的。”叶芝笑,“你们有结婚打算?”
“暂时没有,我还想装几年小孩子。”
“小心夜长梦多,人家抓到更加年轻漂亮的。”
何洛扬眉,“那我也找个小帅哥。当初做助教,班上的美国小孩儿都以为我是高中生。呵呵,他们对于东方人的年龄,分辨率很低。”
两人嘻哈打趣着,何洛借帽檐挡出半脸的阴影,低垂了眼帘。
结婚,和冯萧,多么遥远。一向当它是无需提及的话题。
学校在礼堂里组织了最后一期招聘会,算是本学年的扫尾。朱宁莉来为公司做宣讲,此时接到的简历有大半是外校的,到了下午三点多钟便应者寥寥,她乐得早早结束,顺便约张葳蕤吃晚饭。天有一些阴,但是银杏和国槐鲜嫩清爽,叶子浸染了白日里的阳光,晴翠的绿意流泻到林荫路两侧的石板步行道上。校园里的紫藤开得正好,一串串从墙头垂下,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