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冯萧大笑,“我只要比何洛跑得快就可以了。”
何洛从ebay上买了几张CD,马修·连恩的《狼》、《风中奇缘》的原声唱碟,还有一些印第安曲风的音乐碟。冯萧在未名空间bbs上泡了几天,参考别人的游记制定了一套行程,又在网上预订了沿途的租车和旅馆。两个人从加州圣何塞出发,乘飞机到犹他州的盐湖城,然后租了一辆车,一路北上,从115号高速路进入爱达荷州之后,路旁能看到绵延的牧场,天似穹庐,风吹草低。中途休息的时候,何洛在便利店挑冰箱贴一类的纪念品,爱达荷州以盛产马铃薯出名,她选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孩子,抱着一只和自己体型差不多大的马铃薯,眯着眼大笑,金黄色的柔软头发和背景虚化的草垛相映成趣。
“我来给你寄,然后你寄给我。要不然收件人和寄件人都是同一个,自己和自己玩儿多没意思。”冯萧说着,在寄信人一栏写上自己在新泽西的新地址,“这样地址也离得远些,省得一看,就是对街的邻居。”
“都是同一个地址也很好玩儿啊,转了一圈,自己的卡片又回到自己手上。”何洛低头继续寻找,“那我再给你挑一张,我以为会有My Own PrivateI daho的剧照呢。”
“什么电影?没看过。”
“基努·李维斯主演的,香港的翻译叫做《不羁的天空》,”何洛嘻嘻地笑,“台湾的翻译比较有趣,《男人的一半还是男人》。当初似乎在威尼斯影展大出风头,你可以找来看看。”
“才不看。”冯萧哼了一声,“I’m straight!”
他声音不大,但店里收款的美国大妈还是听见了,笑呵呵看着两个年轻人。
公路穿过绿波荡漾的牧场,从倒后镜里看过去,云影倏忽飞逝,远方山色苍茫。有时地势平坦,车辆稀少,冯萧一踩油门,时速便达到100英里。何洛扯扯他的衣袖,“小心点儿,已经超速了,别被警察抄牌。”一路车行通畅,傍晚便来到黄石公园的西侧入口。这是美国最大的国家公园,占地近9000平方公里,汇聚了峡谷、湖泊、河流、森林、草原种种地貌,公园里面的主要干道是一个“8”字,全部环绕下来有200多公里。两人计划在黄石附近住四天,第五天一大早出发,去公园东北角外的熊牙公路,然后驱车南下,在几十公里外的大提顿国家公园宿营。
熊牙公路一直通到海拔3000余米的Shoshone国家森林西峰,山脚还是阳光普照的盛夏,到了山顶开始下雪。冯萧穿着短袖T-shirt,把夹克衫给了何洛,冷气还是钻到车里来,索性开了暖风。峰顶最高处白雾茫茫,路边还有半人高的雪墙。冯萧从工具箱里翻出扳手,在几乎冻成冰的墙上写了“到此一游”四个字,“英语应该怎么说?”
“We were here。”何洛歪歪扭扭地添上一行。
“头一次穿着短袖站在雪地里呢,来,合张影发回去吓吓他们。”冯萧说着,连打了三个喷嚏,但兴致依然高昂,“这些雪墙估计多少年也不会化吧,到时候带着儿子来看,你老爸老妈当年来过的地方。”
接近傍晚的时候,两个人穿过黄石来到大提顿公园,路边碧草如茵,河流纵横,树木长得笔直,远处是绵延的雪山。何洛翻出《狼》的CD来听,说:“这个地方很像新疆的感觉呢,如果能骑马那就太棒了。”
冯萧事先预订了住处,是杰克森湖畔的小木屋,推开窗,就能看见提顿雪山嵯峨的主峰,山顶冰雪覆盖,云雾缭绕。
“喂喂,这看起来就像是派拉蒙电影公司片头的那座山呢!”何洛拉冯萧过来看。
“我还是先去买两捆柴禾吧。”他指指地中间的火炉,“我刚才停车的时候问了管理员,这里晚上只有十几度,这样的老式木屋都没有空调。”
“要点木柴?能着吗?”
“放心,忘记了吗?每次BBQ都是我负责生火,和高手在一起,你怕什么?”
冯萧去了快半个小时还没有回来,何洛坐在室外的木桌旁,肚子饿得直叫。她做了两个金枪鱼的三明治,口水在蛋黄酱和乳酪的香气诱惑下蠢蠢欲动,忍不住拿出一片乳酪送到嘴里。
“好啊,我去劳动,你就偷吃。”冯萧回来,从车后备箱取出木柴。
“哈,谁让你这么慢,别说买木柴,砍树也应该回来了。”
冯萧接过三明治,咬了一大口,“不知道吃多了的话,会不会都颠出来。”
“颠什么?”
他笑着,向身后指指,两个牛仔牵着马,抬高帽檐,冲着何洛微笑。
“刚才在游客中心遇到的,明天和后天的骑马旅行都预订完了。人家本来是要下班来交岗,被我软磨硬泡给拽来的。”
“你口才很好啊。”何洛开心地绕着棕色的马匹转了一圈。
“其实很简单,就是欺骗了善良的美国人民的感情。”冯萧揽着她的腰,眨眨眼,“亲热点儿,我告诉人家说,咱们是来度蜜月的。”
杰克森湖湖水碧蓝,倒映着青色的雪山,夕阳暖红色的光芒在微波上跳跃。湖畔开满了宝蓝和淡紫的矢车菊,还有丛丛簇簇金黄的小向日葵。何洛戴上牛仔的宽檐帽,听他们哼两段不知名的牧歌,冯萧在不远处,骑着马微笑。
月亮出来了,皎洁安静地映照着雪山,炉子里的木柴噼噼啪啪响着。何洛白天有些着凉,又想坐在门外看湖光山色,冯萧说:“刚洗过澡就吹风,小心感冒得更厉害。坐在床边看也是一样的。”还拿了一条毛毯把她裹住。何洛抱膝坐在床上,一副委屈无奈的表情。
冯萧笑了,抬手拨开她的刘海,吻了吻何洛的额头,“还好,脑门儿不是很热。”她的头发还带着薄荷草洗发水的清新味道,仿佛有一缕月色附着在发梢,光泽明亮,引诱着他的手指穿过湿润的发丝。冯萧低头,轻柔地吻下去,何洛坐不稳,后颈贴紧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渐渐放低,何洛已经感觉到头发触在枕上,又湿湿地贴在脸颊上,很不舒服。她侧脸,想把头发蹭开,视线从窗口探出去,只看见雪山雾霭缭绕的峰顶被月光染成淡青色。这样的夜色太寂寞,何洛忍不住闭上双眼,想起田馨的话,“难得有人把你当孩子一样宠着,该嫁就嫁了吧。还有,生米煮成熟饭就好了。”
毛毯散在床上,她颀长的脖颈伸展进睡衣宽敞的领口,和锁骨隐约的轮廓连在一起。能感觉到,冯萧的双唇沿着这一线吻过来,手掌已经掀起衣襟,游移到她的侧腰上,炙热的温度传来,令她心中一滞。
本应是柔情无限的时刻,何洛却觉得心中有淡淡的忧伤,所有的思绪就和雾霭山岚一样,挥之不散,清冷地缠绕在心头。丝毫触摸不到那些想法的轮廓,每次想去捕捉,它们就轻盈地散开,然而这雾气越来越重,渐渐凝结成露珠,挂在眼角,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还不想,就此尘埃落定。
李云微的外婆摔了一跤,骨伤并不严重,但同时诱发了心血管疾病和肺炎。她从深圳赶回去,陪了外婆将近一个月,直到老人身体康复。返程时她路过北京,才大叫吃不消,冲着章远抱拳稽首,“同桌,你人脉广,拜托帮我找份新工作吧,我看迟早我要被开除了。”
“你真是不拿我们当朋友。这么大的事情就自己扛着,早说我们都能帮帮忙。”
“毕竟是家事,怎么好意思总麻烦你们?好在赵承杰在市立医院工作,已经帮了很多忙。”
“外婆好些了吗?”
“嗯,还算稳定,人老了,难免骨质疏松,然后加上原来呼吸道就有些问题”李云微叹气,“这次真是吓死我了。本来觉得在深圳那边收入高,想多攒两年钱,现在看来还是乖乖回家工作的好。你在那边认识什么大公司吗?帮我推荐推荐啊。”
“我认识的一些客户,倒是在当地有分支机构。”章远说,“不过肯定要你转行了,你舍得放弃现在的工作吗?你不是说,很喜欢当高中老师?”
“都习惯了只要你介绍给我一份高薪的工作,就不算放弃什么了。”李云微拍拍章远的肩膀,“有同桌罩着,我放心。”
“其实,一个人还是很累的。听说,有人还在等你呢,我是说许同学。”
“贺扬吗?我不和他一起走,是对的。只不过我用外婆的事情做借口,不肯出国,很对不起他呢。”李云微低头咬着指甲,“我说没有申请美国的大学,他说可以结婚陪读,我就发脾气和他吵架,说他不尊重我,说我放心不下外婆其实,我是没有勇气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啊。”
“婚前恐惧症吧?许同学对你不是挺好的?”
“他是很好,不过多数时候,我们选择的是那个喜欢的人,而不是那个最好的人。”李云微抬头,“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到最后,发现没有办法勉强自己。是我对不起他。”
“选择了一个人,就要接受她的决定,说不上谁对不起谁。”章远说,“还有,最不能勉强的就是自己的心,就好像弹簧,压得越狠,弹得越高。”
“那你还选择这么压着?小心憋得吐血!”李云微瞥他一眼,“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可以开开心心的,就算不能在一起,也都要各自幸福起来。”
“她很幸福吧?”
“我不知道。”李云微沉默片刻,“我只知道,他对何洛很好。你前段时间不是见到何洛了?”
“我不敢多问,怕知道什么自己承受不了的事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吧。”章远笑着截下她的话,走到窗边,“最近我们人事改组,紧要关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分出多少时间和心思来想她。我也很累,怕所有的投入都没有回应。有时候,我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又不想给任何自己遗憾的机会。我知道,多等一分钟,都会让她离我更遥远,只是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大概能想到的,只有你好,再见。”
“其实念念不忘比说再见还更痛苦,铭记过去,更需要勇气。”
“那就给我一个机会说再见吧,我会努力说得很潇洒。”章远深深呼吸,“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她不爱我。怎么样,都不会比这个更糟糕吧。”
二、Fly Away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想要成熟就要接受不完美
趁我还能微笑的时候
请你转身Fly Away
by万芳·《Fly Away》
何洛旅行回来后,喉咙一直隐隐作痛,吞咽口水时觉得嗓子肿起来,一直胀到耳朵,量了体温,37度5。她去学校的健康中心拿药,被护士推荐去医院的门诊检查。美国医生颇重视呼吸道传染疾病的防治,将何洛的耳鼻喉彻查一遍,最后诊断为急性咽炎。冯萧去沃尔玛的药房买了一些处方药。他即将启程去美东,本来说临行前带何洛去海边的餐厅吃牛排,但看她一幅恹恹的神情,只能不了了之。
“洛洛不会说话的时候好无聊啊。”舒歌大叫,“每天在屋子里飘来飘去的。”
冯萧解释道:“估计是路上着凉了。”
“就是,让你们爬雪山过草地,风餐露宿!”舒歌看了黄石和大提顿的照片,无比羡慕,“早知道这么好玩儿,当灯泡我也要去。”
何洛只是微笑着点头。
冯萧拍拍她的脑门,“完了,小面包失声好几天,不会声带退化了吧?”
舒歌瞪大双眼,“好几天?这都向我汇报,你们也太前卫了。”
冯萧听不懂她的话。
何洛清楚,这个室友在南方长大上学,经常分不清前后鼻音,此刻笑得促狭,不知道又听成什么。她扯扯冯萧的衣袖,示意他早点儿回家休息。她的嗓子渐渐不那么痛,但是已经习惯了几日来的沉默,索性将沉默进行到底。
田馨在电话里说:“你不好利索了,可不许来看我!”
“还怕我传染你?”
“当然!我要保证身体健康,尤其不能吃抗生素。”田馨神秘兮兮,把五年大计向何洛简单阐述了一下。
“啊?!你们打算要小孩儿啊!”
“嗓子沙哑就不要大声尖叫,要保护声带。”田馨多年来不忘自己的美声本行,时时刻刻注重关爱咽喉,“这样的话,我博士毕业,小宝宝也可以送去托儿所了,我就轻装上阵去工作,多好!”
“有动静了?”
“还没有,我们刚刚有这个打算的。”
“哦你真是传统的居家好女人。”
“你咋样?有动静没?”
“我能有什么动静?”
“嘿嘿,不要抵赖哦。”田馨笑得诡谲,“你们出去的照片不是发给我看了?遍地野花的林间木屋,不要告诉我nothing happened。”
“你去死吧。”何洛恶声骂她,然后悠悠叹息,怅然道,“田馨啊,我觉得我彻底完了。”
“熟了?如果你很有罪恶感,那就结婚呗,冯萧难道会抵赖?”
“熟你个大头”
“嗯?”
“糊了,我煮了一锅糊饭。”何洛苦笑,“一塌糊涂的糊。我很努力,想要对他好些,但是发现完全不可能向另一个层面发展。我做不到。这样勉强着,对他,是不是很不公平?”
“爱情里面压根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谁付出多谁付出少,根本就无法衡量的。”田馨嗤之以鼻,“一旦你开始念念不忘讲究公平,那就不是爱情了。”
何洛笑了两声,“真有哲理!你现在理论修养与时俱进啊。”
“这是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
“当年我问你,都不是章远的女朋友了,还为他做这做那,对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你就回了我一句:一旦开始讲究公平,那就不是爱情了。我当时可是为你的伟大爱心感动得涕泪横流。但是你现在每次说起冯萧,必然不离‘公平’二字。既然你想冷静一段时间,就和冯萧讲,还怕他飞了不成?”
“不是,他现在刚换了实验室,很多事情都没有理清头绪。等他那边稳定一下再说吧。”
“那你还来不来美东看我?”
“去啊,我还要帮他收拾一下东西。”何洛说,“他陪我走了最艰难的时期,我现在总不能过河拆桥。”
“嗯,卸磨杀驴。”田馨附和,又笑,“我看你是始乱终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