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远拨着戒指,“你刚出国的时候,正好是我进入天达后立稳脚跟的阶段。说实话,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把什么都放下了,根本没有心思和精力去想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情。即使偶尔想起来,我也觉得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不会那么绝情一走了之,就算真的过了三年五载,我们也有重新在一起的机会。可是事到如今,直到你走得非常远,远到已经属于别人的世界了,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挽留你的话。除了一段又一段的回忆,我和你什么都没有,我又拿什么来给你承诺呢?所以我现在对你说这些,一点儿底气都没有。我不是因为胆子大,才一口气跑到美东来,恰恰相反,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勇气去想,如果失去你,这一辈子怎么办。什么各自寻找各自的幸福,见鬼去吧!我只能找到你。”
“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不是你心目中想找的那个人了?”何洛拈起带着钻石的那枚,问道,“和原来的尺寸一样吗?”
“嗯。”
“那我戴给你看。”何洛伸出左手,戒指卡到无名指第二关节,“修车,做家务,种花草蔬菜,原来都可以让指节变粗。你看,戒指已经小了,我也不是当初爱情至上的小女生了。我们都要向前走,不要回头看。”
“那你告诉我,你心里,还会不会怀念以前,我们的事,还有”章远长长吸了口气,叹息,“我。”
何洛笑容艰涩,抱着膝,微仰脸庞。“你在为难我。你知道,我不大会说假话。说不怀念,那是自欺欺人。”她望着远处绵延到暮霭中的山林,“就像我当初说过的,你不亏欠我什么。那时候那么多女生羡慕我,你给了我我能想象的到的最浪漫的少女时代,即使时光重来,即使我知道最后会分开,我当时还是会选择和你在一起。所以,有时候我总问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你,还是怀念一去不返的好时光,这两者我分不清。”
“如果,你没有男朋友,”章远问,“你会不会给我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个假设不成立。”何洛咬紧下唇,“冯萧是切切实实的一个人,他还在等我回去。”
“那么,你爱他么?”
“怎么讲呢”何洛想了想,“所有曾经轰轰烈烈的感情,最后都会是这样平淡温馨的吧。爱情不是只有一种模样。你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吗?”
“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只有对爱情的追求,才是天长地久的。”章远望着她,“只是我们还是在两个国家,各走各的路,似乎我连追求的条件都没有。”
来了一班车,又走一班。七点四十的已经是当日发往纽约的最后一班。
“走吧。”何洛站起来,“飞机可以改签,但是你也不能错过明天回中国的航班。一旦签证过期,非法滞留美国很麻烦的。”
“那我走了”章远沉默片刻,目光中满是悲凉,“让我再抱抱你,好吗?”
他张开的双臂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脑海中一个声音对何洛说:“不要,不要。”但身体完全不受控,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仍然任他揽过自己,两个人轻轻地拥抱。
章远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很后悔,之前那么多机会,为什么没有把握。那年冬天你回国,我带了一束花去机场,可是看到你和冯萧一起出闸,手牵着手,然后在小吃店遇到你们,介绍的时候我就想,怎么忽然间我就成了你的高中同学而已?
“同学聚会唱歌,我本来觉得《花样年华》的歌词很贴切,但其实不可笑吗?梁朝伟演的是婚外恋,但我有光明正大追求你的权利,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做贼一样,想着你,都不敢对别人说。现在看来,是怕失败了被别人嘲笑吧。
“我也想过要把河洛嘉苑卖了,如果你不在,这个房子谁来住?可是我总存了那么一丝幻想。然而每次见到你,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拉着你说什么工作。其实,我非常嫉妒冯萧,每天都可以像今天这样,随随便便和你说些柴米油盐的事情。
“以前的合照我一直放在抽屉里,每次看都会很感慨,虽然明知道有一堆事情等着自己处理。看来,我也应该改一改自己怀旧的这个毛病了。
“说真的,怀旧是一件很伤神的事情,何洛,我也有些累了。”章远的声音闷闷的,他的怀抱一如从前,熟悉的气息环绕着何洛,她有些眩晕,感觉自己的重心几乎要依附到他身上,想要站稳,却感觉到他的臂膀更加用力。
“我以前很少说,因为觉得肉麻。”他顿了顿,“我爱你,何洛。”
“何洛,何洛”章远一声声呼唤着,这么多年过去,再没有谁能把她的名字唤得如此动听,依旧如同十六岁的少年,清越的开始,圆润的结尾,些许厚重的膛音。
何洛无法挣脱,双手不禁环在他身后,耳朵听到章远有力的心跳,节奏还是充满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不知不觉中,他的怀抱收得如此紧,生怕有一点儿缝隙,她就溜走不见。最后一线理智告诉何洛,推开,推开他。咬咬牙,低头,抵在他胸膛上。
似乎意识到她的挣扎,他喃喃唤了一声“何洛”,低沉无奈。风停了,一切声音都停了,世界凝固在此刻。失去光线,失去声音,失去气味,唯一保留的,是脖颈上冰凉湿润的触感。
何洛一惊,更多的凉意沾染在发迹和后颈,无声地滑过皮肤。他的呼吸不再沉稳,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我”简单的三个字,连不成句,声线沙哑,氤氲着水汽。
“章远”再也无法忍耐,抽噎着念着他的名字。
两个人抑制不住,泪水汹涌,紧紧相拥。
我们如果还在一起会怎样?我们究竟为何才会这样?
为什么此刻我们只能拥抱彼此,只能在眼泪中描绘你的轮廓?
我们不哭,我们说好都要幸福,怎样艰苦的岁月里,我们都不哭。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老旧的,是撕碎了扔在风里的,然而你是如此神奇的魔法师,挥挥手,就把一切清晰地拼成生动的图片,重新塞入我的脑海。
章远忍不住低头,抚摩着何洛泪迹纵横的脸颊,温暖的拇指肚擦拭泪水。双唇亲吻她的额头、眼睛、颧骨,最后滑过嘴角,停留在她的双唇上。
“不”她的拒绝被堵住。她竭力抽回双手,推着他的胸膛和胳膊。
温暖的唇轻轻摩挲着,柔软地撩拨着心底最深处的回忆。心跳乱了,呼吸乱了,何洛紧紧掐住章远的胳膊,双唇却微微张开,任由他唇舌纠缠,用执著的攫取,诉说这份记忆如何深刻。
何洛,我记你一辈子。
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的念头再次袭来。
排山倒海。
如同万年冰山,一旦融化决堤,便泛滥成灾。
近乎凶狠的吻,夹杂着泪水咸涩的滋味。何洛气息不畅,呼吸艰难。章远将她抱在怀里,抚摩着她的头发,轻轻倒吸着凉气,说:“可以松手了吧。”
何洛咳嗽起来,才发现自己一直用尽力气掐着他的胳膊,赶忙松手。脸颊因为泪水的浸润变得更加柔软,贴在章远胸前,被薄毛线衣一丝丝刺得发痛。没想到章远会哭,没想到他的吻依然缠绵唇边,温暖湿润的触感,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这些都让她无法拒绝,泣不成声。然而冯萧无奈哀伤的双眼瞬间滑过心头,浑身一凛,无论多不舍都要放手。
何洛忙从章远怀里挣出来。他撸起袖子,上臂被掐出一小片淤青,“你力气比以前大了不少。我们”
“没有‘我们’。”何洛泪光中犹有微笑,“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告别。”
那一刻,耗尽全身力气。
她开车回去,似乎刚刚的纷扰是一场梦。在他身边,自己如同被附身,举手投足完全不能自控;此刻勉强找回自己,打开窗,拧开收音机,窗外花草树木的清香在乡村音乐的吉他声中扩散开来。
她深呼吸,走进房间的时候低头,尽力掩饰红肿的眼睛。
只有厨房操作台上方昏黄的小灯开着。何洛来后,冯萧便睡在客厅,折叠沙发已经打开,他正看足球转播,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你平安回来就好,我怕你开错路,会被警察抄牌呢。”
何洛满心愧疚,想说两句抚慰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低着头和冯萧商量了第二天去看田馨的行程,便逃也似地躲入房间。隔壁哨声和欢呼声响起,然后是广告音乐,一周体育要闻,无休止地喧嚣着。冯萧摸不到遥控器换台,索性任电视开在一个频道。
两个人隔着一堵墙,各自满怀心事。
纽约飞往北京的直航上,章远靠着舷窗,一碰到胳膊就疼得龇牙,心里更痛。思绪纷乱,未来理想、前途名利,此时统统抛开。他太了解何洛的为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和太平洋两岸的距离一样无法跨越。
回忆是空气,爱是双城的距离。
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城。
北京直飞纽约,要十三个小时三十五分钟。
我和你的心,隔着多少光年?
田馨住在纽约州,何洛坐火车去看她,到了站,就在月台上等着。路基旁边有半人高的蒿草,铁轨蜿蜒,天空蓝得让人想要融化在里面。阳光刺眼,她抬手逆光寻觅,手掌被勾勒出半透明的橘红边缘。
以为下一秒,就能看到他转身笑,说:“什么棒棒糖,牙都酸倒了。”
或者是高中毕业的夏天,火车站的分离,两只拳头碰在一起,手指齿轮一样契合。
还是那个冬天,绕在他身后,说:“举起手来,不许动。”他笑着,嗓音低沉,“劫财劫色?劫财我没有,劫色,勉为其难,从了吧。”
早知今日,宁可当初一个人在陌生的土地上挣扎孤独,也好过今天的苦痛惆怅。
田馨来了,长发几乎到腰,淡淡的眼影唇膏,依旧眼神灵动,但举手投足更像个妩媚的小女人。二人在站台上热烈拥抱。“洛洛,想死我了!”她激动得手舞足蹈,用力拍着何洛的后背。何洛鼻子一酸,整个人疲倦地不想说话。
“冯萧怎么没和你一起来?”路上,田馨问。
“他昨天说实验室事情多,就不过来了。”
“哦你们,没吵架吧?”
“怎么这么问?”
“你眼睛是肿的,还很厉害呢。”
何洛从倒后镜里打量自己,想起早晨醒来时湿漉漉的脸颊,沉默不语。她趴在田馨家客房的床上睡不着,阳光暖暖地洒在被子上。田馨推门进来,蹑手蹑脚地把一杯水放在床头,看何洛睁着眼睛,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不累?”
“累,这两天太累了。”
“那还睁着眼睛,特别想我吧,很多话想说吧。”
“是。我忽然想到那次去看他,给他熬粥。”
“然后某人吃饱喝足,心满意得地睡觉了,你一个人愁肠百结地想要地老天荒,是吧?”田馨颇不屑地哂笑,“那时候这小子最得意了,不用给你承诺,还有你毫无怨言地陪在身边。我真恨不得拿拖布扔他。”
“你一直想拿拖布扔他。”何洛笑,“高中就是。”
“但你一直舍不得让我扔。”
“有吗?”
“怎么忽然想到他了。”
“他来找我了,昨天。”
“找你?昨天?”田馨大叫,“你说美国!去冯萧现在住的地方?这不是捣乱吗?”
何洛把经过说了一遍。
“女人啊女人”田馨叹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冯萧倒是了解你,如果他去送章远,只会让你更加念念不忘,现在好,你自己就不断反省了。”
“我送章远去车站,一路上都在想冯萧那句话,‘你一定会找回来’。”何洛微阖双眼,“原来一直是他照顾我,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孩子,特别怕我一去不返的样子。”
“你说,冯萧会不会已经知道你想要冷静一段时间,所以觉得留也留不住你?”
何洛不语。
田馨又问:“那你要和章远重新开始吗?”
何洛依旧不说话。
“我就说么,他一句爱你,一所房子,算什么?”田馨攥紧何洛的手,“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大四最后多难过。是他推开你的,凭什么他说不要,就不要;他说回头吧,你就要屁颠儿屁颠儿地接受他?一定让他再吃点儿苦头,才能让我解气。”
“我本来打算找时间和冯萧说,让我一个人仔细想想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但是章远来了,我反而不知道如何和冯萧开口,似乎我有别的动机。”何洛倦倦地说,“但我想他已经察觉了,早上他送我去车站,不过是一个goodbye kiss,我就浑身僵硬。”
“这么夸张?这下别说煮饭,烧水都不成了。”田馨瞪大眼,愤愤地断言,“章远这个男人是祸水。”又无奈地叹气,“洛洛你可别哭。以前高中都是你罩着我,现在是我老公罩着我,你知道我不会哄人的,你一哭我就麻爪了。算了算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就是了。哪怕你决定回到章远那个臭小子身边,哼,算他运气。不过,你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何洛笑了,“你一会儿支持冯萧,一会儿支持章远。田馨你真是墙头草,到底帮谁?”
田馨也笑,“傻瓜,我又不是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帮他们干什么?我始终站在你这边,你和谁在一起开心,我就支持谁!”
何洛心中温暖,反手拉住好友的胳膊,蜷起身子来,额头抵着膝盖。
只是在章远出现的瞬间,太阳明晃晃的,倏忽间,拉长昨天的背影。
四、听风的歌
风起了阳光的影子好透明而记忆是手风琴响起
我以为我终于也学会忘记但沉淀的
扬起乱飞
下一站到哪里到底爱在哪里从谁的怀里
转到哪里
你现在在哪里我想你轻轻的已经遗失的
怎么样再赎回
谁的歌在风里有一句没一句好像是句
迟来的对不起
比生命还漫长的成长路途里为何总有
太多未知
要怎样才不会分离怎样才没有对不起
by万芳·《听风的歌》
开学后何洛返回加州,冯萧则继续在实验室里忙碌着,他在这个项目组里是新人,自然加倍努力,偶尔老技术员偷懒,把需要连续十几个小时的监测交托给他一人,熬夜也是常事。加州和美东有三个小时的时差,常常何洛这边已经午夜,还会看见冯萧在线。
何洛劝他:“如果太辛苦,就婉转点儿和你们老板说啊,谁都不是铁打的。他们这样太不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