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公司清楚很多客户的专业需求,所以在做软件开发的同时,我希望可以作为代理,把一些成熟的专业软件推介给中国的客户。国内很多软件项目上马,但是一些冷僻的专业还缺少技术支持。未来我们会迎头赶上,但我想,现在大家也不会放弃中国这样大的市场,对不对?”他身形挺拔,一身斜纹的意大利式西服,笑容温和。下半场何洛从生物会场溜出来,坐在IT分部的角落里,和大家一起鼓掌,看着他从台上走下来,坐在第三排走道旁。
已经半年没有联络,经历了对未来的茫然,对上一段感情的愧疚,似乎已经不再纠结着对他无法释怀。然而,此刻何洛有那么一点点紧张,希望这会议无限漫长,就这样坐在他的斜后方,静静看他的背影。她摸摸额头上新窜出来的两个小痘痘,最近连续熬夜,脸色一定也非常不好。
怎么忽然间,就像小孩子一样在意起这些事情来?
会议结束之后,场内人声嘈杂,有的人挤到前面去和中方代表交流,有的人急急忙忙从两边的出口退场。高高低低,几个黄发黑发红发的脑袋从何洛面前晃过去,转头再看章远刚刚落座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她跑到场中央四下张望,仍然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忙拉住身边一位中国人,问:“请问您是中方商务团的吧?能告诉我,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吗?我有个朋友似乎也在你们团里。”
“我们在费城的参观、访问都结束了,下面要去华盛顿,旅行车都等在外面呢。”
何洛跑到会场门前,已经有两辆大巴绝尘而去,还有一些等车的团员。一群广场鸽低空飞行,掠过何洛面前。一片深色西服的海洋里,每张脸都雷同,鼻子眼睛不过是符号,拼不出他的轮廓来。
在分离与失去的边缘,才发现自己对他依然如此想念。如果,如果能够再见一面,我是否应该放弃所有的矜持、自尊,还有骄傲,就像田馨说的那样,想念一个人就大声说出来,难过的时候就痛快地哭出来。
这样,很难吗?
她穿不惯高跟鞋,脚底发痛,于是蹒跚着挪回去,摇头苦笑,笑自己一时胆怯,一时冲动。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开会的,回去还要交差,于是回到生物制药的分会场,看是否招待处还有多余的资料可以拿回去。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会场内的灯光一盏盏暗下来,只有一个人还在前面翻阅着宣传册。
何洛在他身后站住,刚才跑得呼吸不匀,整理好的马尾也松散了,还没有想好怎么遮盖小痘痘和黑眼圈,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不应该这样邋遢地出现在重逢的场合。但她就这样站在他身后,躲不开,也不想躲开。
听见戛然而止的脚步声,章远回头,惊讶地瞪大双眼。尔后忍不住嘴角弯起来,温柔地凝视着她。
“你走错了场地。”何洛浅浅地笑。
“我看见门前写着生物制药,就很想进来看看。”
“我在这家厂实习。”她指指一本宣传册,“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我不在天达了”
“我知道。”何洛点点头,“刚才我在IT分会场,听了你们新公司的介绍。”
“讲得还不错吧,”他扬眉,“你估计下面的美国人能听得懂吗?”
她又点点头。
“我们这次是希望继续融资,还有寻找合作伙伴下一站还要去华盛顿。”他抬手看表,“据说樱花开了,很漂亮。”
“嗯。”
“还可以去看乔丹打过球的MCI中心。”
“嗯。”
“还有阿甘和珍妮重逢的倒影池。”章远笑,“似乎这两个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重逢。”
似乎每一次相遇,就是为了和你分离;但并不是每一次分别,都注定对应着未来的一场重逢。
他又看了一次表,“领队肯定在等我呢。”
可是,我也在等你啊。
何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容有些哀伤,“那走吧,我也回去了。”他笑了笑,从她身前经过。何洛屏住呼吸,生怕他的气息依旧熟悉,让人忍不住想要扯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胸口,将这些年的迷茫和彷徨哭个酣畅淋漓。
她侧身,闭上眼睛,不想再一次看到他转身,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不想再一次看着他踏上巴士,去另一座城,然后飞回大洋彼岸。
等着,等一句“再见”,等这两个音节为这次邂逅画一个句号。或者等自己的勇气凝聚起来,从身体各个角落汇集到嘴边,变成一句挽留的话语。
时间仿佛漫长得静止了一样。
轻轻地,有人在拉着自己的衣袖。“记不记得你说过,我在信封上打一个叉的习惯,让你想到一首英文歌?”章远问。
何洛点头,怎么会忘记,Sealed with a Kiss.
“但当时我说了另一首,到现在,那句话也不会过期。”
“我不记得了。”
“Right here waiting.”他说,“我不想每次坐飞机飞过了一万多公里,跨了十二个时区,就是为了和你说一句再见。何洛,我会一直等着,等你回来。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和你说再见。”
何洛在地下车库取了车。费城市中心一带道路复杂,四处都是单行线红绿灯,汽车起起停停,缓慢前进。章远说:“我昨天晚上下的飞机,时差都没倒好。颠来颠去,有点儿困了。”
“我先带你去Chinatown吃点儿东西,然后送你去华盛顿和大部队会合,大概要开三个多小时吧。一会儿路上你可以睡一下。”何洛手边放着地图,忍不住又问,“你怎么每次都这样,说不了两句话就困。看到我很厌烦吗?”
“对啊。”章远呵呵一笑,“有点儿审美疲劳。”
何洛摇头,把车停到唐人街附近。
“因为我总在梦里看到你。”章远向后仰身,闭上双眼,“太多次了,所以现在懒得看了。”他顿了顿,又说,“所以我对于睡觉又爱又憎,因为每次睁开眼,都发现你并不在身边。”
何洛攥紧方向盘,甜蜜而又酸涩地发现,原来自己多年来从未曾改变,依旧为了这个人的这句话,甘愿飞越半个地球的距离。
不远处,路旁有黑人舞者和着鼓点即兴表演;转过两个街角,唐人街牌坊下,中华武馆的洋弟子在舞枪弄棒。下了车,何洛从街边甜品店买了红豆沙,和章远一人一碗,两个人走走停停,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并肩站在人群里看着热闹。
章远打破沉默,“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记得当初你家里人说要你来美国上大学,我许愿,说即使你来了,等我毕业了,也会来找你。”
“你说要和我一起去看乔丹大叔打球。”
“是啊,但他现在又退役了。”
“所以,很多事情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你要清楚,我们回不到过去的。”何洛转身看他,平和地微笑着,“你想过没有,就算我和冯萧分开了,就算两个人彼此挂念着,但是我和你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比如,这几年我们都变成了什么样子,能不能接受对方的改变,这些都是未知数。”
“我知道我们根本不可能回到过去,我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才能走到一起”章远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坐飞机的时候从报纸上看来的,名字叫做‘幸福在哪里’。
“有只小狗,问他的妈妈,幸福在哪里呢?
“妈妈回答说,傻孩子,幸福就在你的尾巴上。
“小狗听后,想了很多办法,拼命想咬住自己的尾巴,但是都没有成功。在转了很多圈后,他伤心地对狗妈妈说,我怎么都抓不住幸福啊。狗妈妈说,傻孩子,只要你向前跑,幸福就会永远跟在你身后的。”
他捉住何洛的手,十指交握,“我只知道要向前走,不管前面的路多么崎岖,都好过站在原地踏步。我们不需要回到过去,即使我和你都不是当初的样子,我也一样会爱上新的你。”
章远把临行前李云微交给他的信递到何洛手上,“你可能觉得我大男子主义,以后我也许还是这样,对我而言,如果不能给你一个幸福的生活,说什么都是空谈。但是以后,即使我再累,也不会放手了。何洛,我记你一辈子,也希望能陪你一辈子。”
“你要记住今天自己说过的话。但是幸福不幸福,让我自己来判断,好么?”何洛不禁眼睛湿润。她展开信,上面写着,“我一直认为我们是同伴,走累了,互相拉一把,谁也不会丢下谁。”
“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何洛说,“其实是很久之前我们一起看过的动画片——《侧耳倾听》,你还记得吗?影片快结束的时候,那个男孩子骑着自行车带霞去看日出,路过一段很陡的上坡。男孩子蹬啊蹬,很卖力,然后女孩儿就跳下来,非常坚决地说,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但是我会努力,和你一起把这条路走完。”
信笺素色的背景,是水印的云朵,飘浮着散到蓝天上。黑色的花体英文字符似乎也连成一串飘荡在空气中:
Although we are apart,I can feel that
We are still under the same big sky
这一刻,阳光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