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请了年假,加上圣诞和元旦,便能回国二十余天。Alex对即将到来的长途旅行无比兴奋,跟着何洛去中国城的药店,捧起最大包装的西洋参礼盒,兴奋地高叫:“这个是我送给外公外婆的。”小孩子唇红齿白,聪明伶俐,逗得店老板哈哈大笑,给何洛打了个八折。
Alex一向讨人喜欢,何洛决定先找朋友带他去探望自己的父母,待二老对这个小宝贝爱不释手,自己再出面讲明。思前想后,李云微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在故乡已没有亲人,和何洛的父母又一向熟稔,如果冬天带了亲戚家的小孩子去玩儿,在何家借宿几日也不会显得唐突。
她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李云微联系,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又再三叮嘱,这次行程仓促,就两个人小聚,不需要通知别人,又说:“到时让你见一个人,你不要太惊讶。”
“Mr.Right?”李云微笑,“那我迫不及待啊。”
何洛带了儿子去饭店,跟随服务员走过弯曲的长廊,小Alex对墙上装饰的风筝极感兴趣,在服务员开门、何洛走神的一瞬间,转身跑回去,跳着去摸绢制的雨燕。
不由得何洛不吃惊,包厢里坐着一众熟人,李云微夫妇、赵承杰、叶芝、沈列、张葳蕤。大家看见她,一齐起身,高喊:“Surprise!”
李云微解释道:“大家都已经好久不见你,如果他们知道我独吞了你,肯定以后不会放过我。”
叶芝也说:“就是就是,难道你心里只有李云微,就没有我们大家了?”
何洛还来不及问,如何自己五年不在,这些高中大学同学已然混成一派,小Alex便在身后扯她的大衣,“我喜欢那个燕子。”
众人好奇地看过来,听Alex继续说:“服务员阿姨说它能飞,真的吗,Mommy?”
“Mommy?!”众人一齐瞪大眼睛。
何洛苦笑,“Surprise!”
4
服务员拿来几种饮料,问Alex喝什么。“水,谢谢。”小男孩正襟危坐。
“这里有可乐、橙汁,还有花生乳哟。”李云微指过去。
Alex用探询的目光看何洛。“好吧,今天破例,可以喝一些。”何洛摸摸他的头,又对云微解释,“美国好多饮料糖分太高了,对小孩子的健康不好,一般我都不让他喝的。”
叶芝夹了一块清蒸鱼,“小朋友多吃这个,有营养哦。”
Alex摇头,“我和鱼有仇。”
“他喉咙被鱼刺扎过,喝了两碗醋。”何洛笑,把小刺一一挑出,“Alex,吃一点儿,比Mommy做的好吃哟。还有,你应该对叶阿姨说什么呀?”
“谢谢叶阿姨。”Alex大大方方地笑,还冲叶芝招招手。
赵承杰嘿嘿笑了两声,夹了一块三杯鸡,“小朋友,那你要叫我什么?”
“你也是我妈妈的同学吗?”Alex问。
赵承杰点头。
“真的吗?但是”Alex眼珠转了转,扭头用英语对何洛说,“But he looks much older than you.”
虽然口音纯正,但毕竟是小孩子,讲得慢,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不禁笑了出来。
但终究不能开怀,一个问题如鲠在喉,何洛不说,众人也不知如何挑破。
Alex,你的爸爸是谁。
一屋子人闷头吃饭,只有Alex童稚的嗓音不时响起,拉着何洛问东问西。过不到一个小时,面前的小碟就换了三四轮,实在不能再勉强肚皮。众人面面相觑。
何洛抢着结了帐,又拉住云微,“我有几句话,想和你单独说。”当务之急,是把Alex的存在告诉父母,至于今日的事情将如何传得满城风雨,为某些人的生活带来轩然大波,何洛已经顾不得多想。
既然回来,便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其他人很知趣地起身,表示过几天再和她联络。李云微拉住赵承杰,“你是男生,你怎么跑!”
“你老公不是在这儿?”赵承杰指指常风,“让他给你壮胆。”然后飞也似的逃了。
常风拍拍妻子的手背,“我在楼下茶座等你。”
只剩下何洛、云微,还有拿着酒家赠送的小风筝、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男孩儿。
何洛把他揽在怀里,“Alex,告诉阿姨,你今年几岁了。”
“四岁半。”
“他生下来的时候六斤不到,因为不足月。”何洛说。
“他爸爸是我认识的人吗?”
何洛点头。
“忘了他吧,他”李云微低头,“你要相信,他也是有苦衷的,那时候他的公司”
“我这次回来,也不是找他要什么补偿的。”何洛把脸颊贴在Alex的额头上,“这是我的宝贝,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
“那你怎么向Alex解释的?”李云微问。
“我说他死了。”
“怎么可以这么讲!”李云微大骇。
“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免得小孩子一直追问,他在哪里。”
“你们在说我爸爸吗?”Alex问,“妈妈说他聪明能干,很爱妈妈和我,虽然他不在了,但是我们永远都爱他!”
赵承杰敲门进来,“不好意思,我忘记拿大衣了。”恰好听到Alex的话,瞪大眼睛看着李云微,“你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告诉何洛的吗!现在连小孩子都知道了。”
李云微冲他拼命挤着眼睛。
Alex说:“我知道啊,爸爸在天上,在星星上看着我们。”
“什么事情不告诉我?”何洛一愣,旋即明白了前因后果,笑容僵在脸上。
李云微握住她的手,“你听我说,何洛,千万不要激动。”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疏离,并开始抽泣。
“原来,你们都在骗我。”何洛立时想到,脸上失了血色,“其实,并没有什么千金万金的,是吧?”她俯身抱起Alex,推门而出。叶芝等人站在走廊上,看见她冲出来,都吓了一跳。何洛目光如电,一个个看过去,“你们都知道的,对不对?”她快步离去,片刻后众人才缓过神来,互相埋怨,“还愣着干什么,追啊!”
何洛抱着Alex走不快,把他放到地上,牵着他一路小跑,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小孩子跟不上她的脚步,喘着气,喊道:“Mommy,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何洛听不清,满耳似乎依然是刚才逼问下赵承杰的坦白,“Alex一进门,我,我就看出来了可是,章远他,四年前胃癌”
不在了。
不在了。
不在了。
Alex踩到冰上,滑了一跤,幸好手被何洛抓着,没有跌伤。她拂着孩子身上的雪屑,Alex怯怯地问:“Mommy,你冷吗?你一直在发抖,要不要我把围巾给你?”
何洛双膝一软,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跪在地上,抱住Alex放声大哭。在圣诞将至的街头,每棵树上都是一串串闪亮的金色小灯,《铃儿响叮当》的欢快节奏从长街的一边飞到另一边。这样人潮汹涌的城市里,这样广阔的天地间,他不在了,他不在了。
他在星星后看着我们。
李云微和叶芝追过来,伸手去拉何洛,她用力甩开。二人已经忍不住泪,抱住何洛,还有小小的Alex,在街头哭作一团。
似乎是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绿树繁茂,枝丫间漏出高天流云破碎的光影。他走在前面,不肯回望。何洛追得气喘吁吁,他停下来,说:“你回去吧。”
“不!”何洛固执地摇头,从身后抱住他,“这次,我要和你一起走。”
他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回去吧,Alex还在等你。”
何洛猛然一惊,阳光已经浸透窗帘,漫上墙壁。她阖上眼睛,试图找回梦境。我还没有看清楚你的脸,不要就这样结束!
让我再看你一眼。
因为时差的原因,Alex早早就跳起来,披着宾馆的浴衣跑来跑去,衣襟长长地拖在地上。他看何洛睁开眼睛,才扑过来,“Mommy,morning!我们下楼吃东西好不好?”
“你早就醒了?饿不饿,怎么不喊Mommy?”
“饿了。”Alex点点头,“不过昨天常风叔叔说你生病了,让我好好照顾你。你不是说,生病了就要多睡觉吗?”
叶芝打来电话,她就在酒店大堂,说:“云微那边上课,学生要期末考试,走不开。”
何洛说:“问你也是一样的。他在哪里?我想带Alex去看看。”
叶芝发窘,“不清楚,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云微通过沈列找我,说你要回来,她自己不敢去见你,拉我们壮胆。”
何洛“哦”了一声,给Alex取了煎蛋和馄饨,自己只喝了两口白粥。叶芝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何洛抬头笑笑,“没事儿。这些年我都是这么对Alex讲的,也不算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极其锋利的刀划破身体,在最初是感觉不到痛的,只是嗖的一凉。
她把Alex交给叶芝照看,去找赵承杰。到医院时他正在巡房,何洛便去住院处等。沿途看见神色各异的患者和家属,忧伤的、平静的、狂躁的、乐天的有的病房空荡荡的,里面立着紫光灯。给何洛引路的护士解释说,这是刚刚有患者过世,正在消毒。
赵承杰惟恐她触景伤情,连蹙眉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时候,是在你们医院吗?”何洛问。
“不是。”
“哦,也对。你们的长项是心血管。”何洛平静地看着他,“我那年回国,听说他此前胃出血住过院,但是之后就稳定了。他也比较注意,不是吗?”
“是。但后来又开始上腹隐痛,消化不良,以为是胃炎复发,和以前一样,吃了一些抗溃疡和消炎的药。等开始消瘦贫血,到医院一查,就已经是晚期了。”赵承杰一边说,一边打量何洛的神色,“年青人的早期诊断率极低,很多人确诊的时候,病情已经发展到第三第四期了。”
“然后呢?”
“确诊两周后做了手术,切除了2/3的胃。开始恢复得不错,半年后,发现癌细胞经淋巴组织转移。”
“会很疼吗?”她坚持,咬唇,努力不哭。
“用了止痛药,最后是吗啡和杜冷丁。”
何洛知道,成瘾性药物是用药的最后阶段,此时的生命就像幻觉。
赵承杰下午还有手术,李云微到底还是找了别人带班,和常风一起来接何洛。三人去了河洛嘉苑。天冷时章远的父母会过来住一段时间。现在临近春节,他们回去和亲友团聚了,把房屋交给李云微夫妇照看。
房间维持原来的布置,桌上的天鹅像框已经褪去光泽,合照上的二人隔着十年的光阴,嘲笑世事沧桑。李云微拿过素描本,是他画的效果图。何洛走到窗边,坐在驼色的厚绒圆毯上,“这里能看到西山呢。傍晚的时候落日照过来,在这里聊聊天看看书,一定很不错。”
她抱着膝,眨一眨眼,泪水就扑簌簌落下来,“我想知道,他还说过什么。放心说吧,不要怕我受不了。除了这些,我也没有别的了。”
“他做手术后一段时间病情相对稳定,就来参加我的婚礼。我想可能还有转机,所以希望他能向你解释一下,可是他说没关系,如果以后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再去看你。我说,现在就告诉何洛吧,她一定会回来的。他只是笑,说那样未免太自私了。”
何洛凄然一笑,“如果那时候我知道,他或许还能看到Alex。”
云微也红了眼眶,“谁知道呢,或许走得没有牵挂,也是好事。他本以为过上三五年,你应该有归宿了,就算知道,也不会”
“我会去看Alex的爷爷奶奶。”何洛说,“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变了吗?”
“没有。”李云微说,“我写给你。”
何洛摇头,“我还记得。”
回到故乡,何洛带Alex去扫墓。她把一束花放在墓前,抚着碑身,“当初你送我的第一束花是黄菊,没想到,我送你的第一束,也是黄菊。”
忆起章远说,我记你一辈子,何洛潸然落泪。
可是你我都不知道,一辈子,原来这么匆忙。
章远的父母出门置办年货,路过小区前的摊床,见一个小男孩儿踮脚看着烟花爆竹。
“那个小孩子真像远远小的时候。”母亲说。
父亲拽着她,“你见到周正一点儿的孩子就这么说。”
“真得很像呢!”她挣脱丈夫,走过去,“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妈妈呢?”
“在那里,正在买水果。”小男孩儿跑到旁边,牵起妈妈的手。
5
在返回美国的飞机上,空姐们逗着Alex,都夸奖小孩子乖巧可爱。又有人说,这孩子的侧脸真是漂亮。
何洛微微一笑,“是啊,像他爸爸。”
何妈不久会办理赴美签证,在何洛拿到学位前照顾Alex,但是两家的老人都希望她可以回到熟悉的土地上。
飞机再次飞过日更线,舷窗板将东半球的阳光阻断。何洛抱着Alex,深深明白,无论去哪里,阳光永远都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