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钱唐传》曾载明太祖撤孟子配享及修《孟子节文》事:“帝尝览《孟子》,至‘草芥’‘寇仇’语,谓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唐抗疏入谏曰:‘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明廷臣无不为唐危。帝鉴其诚恳,不之罪。孟子配享亦旋复。然卒命儒臣修《孟子节文》。”他书也有记钱唐于入谏时舆榇自随,袒胸当箭的。可见当时气氛的紧张。但此事后人颇有疑义,如谈迁《国榷》、朱彝尊《邹县重修亚圣孟子庙碑》等文。全祖望《辨钱尚书争孟子事》(钱唐曾任刑部尚书)云:“《典故辑遗》载:上读《孟子》,怪其对君不逊,怒曰:‘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时将丁祭,遂命罢配享。明日,司天奏文星暗,上曰:‘殆孟子故耶?’命复之。”孟子的恢复配享,究竟是出于钱唐的入谏,还是太祖因司天之奏而恢复,现在已难深究,也无必要,但总之说明明太祖对孟子是有气的,因为他把民看得比君还重要。
此事当在洪武三年(1370年),到了二十七年(1394年),便命一个八十二岁的老儒茶陵人刘三吾编修《孟子节文》[2],就是将《孟子》原书中不利于尊君的话统统删去,一共删了八十五条,以为这样才是扶持名教。刘三吾在《题辞》中还说道:“《孟子》一书,中间辞气之间抑扬太过者八十五条,其余一百七十余条,悉颁之中外校官,俾读是书者知所本旨。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壹以圣贤中正之学为本。”经过这样的删节,孟子一生学说的真精神,还能剩下多少呢?
这删去的具体条文究竟是什么,后人一时倒不易看到,幸而《容肇祖集》中抄录了一部分,容先生并云:“现在国立北平图书馆有一部《孟子节文》,是洪武二十七年的刻本,蓝皮包装,仍是明代的装订,完善地保留残酷的统治者统治思想的材料,冷讽着愚民主义和过于操心计的无聊。我摩挲着这书,不免多少的感今悼古!拿《孟子节文》和《孟子》足本比对,就可以看出检查古人著作而删去的话是什么的一类了。”容先生此文作于1948年,发表于香港《读书与出版》杂志,标题有“不许说人民有革命和反抗暴君的权利”“不许说反对征兵征实同时并举”“不许说反对内战”这些话,自是有感而发,即他说的“感今悼古”之意。
这里酌引《孟子节文》若干条: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
《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誓,天听自我民听。(《万章》)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离娄》)
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梁惠王》)
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万章》)
无罪而弑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离娄》)
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尽心》)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民归之犹水就下,沛然谁能御之?(《梁惠王》)
限于篇幅,未能多录。最感到奇怪而滑稽的,《孟子》中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也删去了。容先生分析说:“这故事大约是反对虚伪的粉饰,拆穿了说的是好听的话,而做的是可耻的事的假面目。朱元璋曾仿《书经》作《大诰》,自以为是爱人民,为人民谋福利,而实在残暴无比。‘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的卑鄙的而骄傲的行为,给孟子说穿了真不值一文。这样的著作检查,真是无微不到了。”似未必如此,恐还是因这故事含有轻浮性,而刘三吾的道学气极重的缘故。周作人在《苦茶庵笑话选序》中曾谈到《孟子》的“揠苗助长”的故事,法国人让·诺安的《笑的历史》也提到过,刘三吾之删“齐人”故事,无论理由是什么,也可作笑话看。
明太祖以淮右布衣而得天下于马上,登位之后,福至心灵,渐通文义,于是而以八股取士,八股的题目只限四书五经,不想《孟子》中却有那么多忌讳的话,居然给他窥破。恰好《容肇祖集》中还有一篇《记廖燕的生平及其思想》,其中也有谈到八股的,如《山居杂谈》云:“明制以八股取士,巧于秦始皇焚书,使人无书可读。明与我朝使人有书而不肯读,愚天下之法莫妙于是。其详载《明太祖论》中。”又云:“传王季重见八股,但云阿弥陀佛,予见八股,亦云苦海茫茫,回头是岸。”总之,秦拙而明巧,始皇所无法完成的愚民之术,却被明太祖完成了。把这些话和上面太祖之忌孟子的事联系起来看,就更有情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