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为什么是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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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莫言:他礼赞性与生命力的张狂

莫言的小说中,性的花苞总在蠢蠢欲动;当生命之花彻底绽放时,那种倾国倾城的美艳,刺眼而炽热,灼烧着人们的内心。在尘世中早已麻木、冰冷的心脏,在这种张狂的生命力和性之美的爱抚中,破冰而出,渐渐苏醒。

这就是莫言要礼赞的,人类最本能的欲求——性。在莫言的笔下,性是神圣的,是自然的,是纯洁的,是生命力的迸发,也是生命力最美的歌唱。莫言的许多小说中都弥漫着一种强烈的心态,那就是性的躁动。他笔下的女性,尤其是风情万种的少妇,总是那么妩媚,那么缠绵,那么令人迷醉。

《透明的红萝卜》,性与生命力的瑰丽。作为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中,性的魅力显得浓烈却不激烈,就像玫瑰花一般芳香,却又矜持而神秘。

小说以一个黑孩的儿童视角来叙述故事,以他的角度来看这个残酷的世界。然而在最艰苦的日子里,黑孩依然顽强不屈。他身世悲凉,生存环境恶劣,但他却奇迹般的像野草一般生存下来了。作者通过他人对黑孩的评价,生动地表现出他那打不死的生命力。“‘黑孩儿,你这个小狗日的还活着?’队长看着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说,‘我寻思着你该去见阎王了。打摆子好了吗’?”瘦小的黑孩在劳动的时候,却专挑重活干。菊子姑娘的再三帮助,他都不予理睬。他关注的是大自然,他本能地趋向大自然的恢弘、神秘与美丽,感受大自然中瑰丽、神奇、不息的生命力。他不喜欢说话,沉默是他对人类社会和残酷文明的抵抗,凭着他异常孤独的心灵,运用其他各种器官去敏锐地感觉着大自然的灵动。

好像一群鱼把他包围了,两条大腿之间有若干温柔的鱼嘴在吻他。他停下来,仔细体会着,但一停止,那种感觉顿时就消逝了。水面忽地一暗,好像鱼群惊惶散开。一走起来,愉快的感觉又出现了,好像鱼儿又聚拢过来。于是他再也不停,半闭着眼睛,向前走啊走……

每当中午和晚上,黑孩就听到了黄麻地里百灵鸟婉转的歌唱声,他的脸上浮起冰冷的微笑,好像他知道这只鸟在叫着什么。

那四个棱的狗蛋子草好奇地望着他,开着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着咖啡色头颅的香附草贪婪地嗅着他满身的煤烟味儿。河上飘逸着水草的清香和鲢鱼的微腥,他的鼻翼扇动着,肺叶像活泼的斑鸠在展翅飞翔,但还是目不转睛,好像要看穿水面上飘着的这层水银般的亮色。后来,他双手提起裤头下沿,试试探探下了水,跳舞般向前走。

如此敏感、如此贴近大自然的心灵,却被一副铜皮铁骨包着,他不亲近任何人,且无视天气寒冷,受伤流血,烫伤红肿,这些似乎都并没有给他造成一丝丝的伤害。他总是默默地承受生命中的苦难与阵痛,似乎这才是生命可贵的本真,才能说明生命力的存在与勃动。但同时,他有着灵敏的耳朵,可以听到头发丝掉落地上的声音,听到远处飘来用棍子抽一袋子的棉花的声音,神奇的听觉能力,让他淡化了生活中的委屈和苦楚。而且,他又爱听乡民们饱含情感的对话,“黑孩的耳朵抖动着,把老铁匠的话全听进去了。”那些粗鄙的乡话儿,语言疯狂、夸张,蕴含着人类最原始的好奇心与性渴求。

“这几天怎么也不见你那个浪干娘来看你啦?你咬了她一口,把她得罪啦,狗儿子。她的胳膊什么味儿?是酸的还是甜的?你狗日的好口福。要是让我捞到她那条白嫩胳膊,我像吃黄瓜一样啃着吃了。”

“菊子,这一大会儿才回来,是跟着大青年钻黄麻地了吗?”

他又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打量着那些他似懂非懂的人和事。这一双独特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一个非同凡响的世界。

你看看他那双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

……

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直看到了你的心里去。那双眼睛能看透人间的善良和丑陋。无怪乎姑娘说他有灵性。善良的人看见他的眼睛只会心生怜悯。

所以,心灵丑陋的人见到他的眼睛就会感到心虚甚至恐惧,小铁匠几次斥责黑孩看他,就是因为他丑陋的内心产生了惧怕感。他也见证了爱情间浓情蜜意的结合,让他深深地体验到生命力华丽的绽放。

他很惊异很新鲜地看到一根紫红色头巾轻飘飘地落到黄麻秆上,麻秆上的刺儿挂住了头巾,像挑着一面沉静的旗帜,那件红格儿上衣也落到地上。成片的黄麻像浪潮一样对着他涌过来。他慢慢地站起来,背过身,一直向前走,一种异样的感觉猛烈冲击着他。

他为这种纯真、激烈的爱情而愉悦,同时也同情失落爱情,心情苦闷的另一个人。他似乎懂得爱与性在生命中的重要地位,黑孩的态度也折射出作者本身的心态。

黑孩那双眼睛还看到了一个写意画般的色彩绚烂的乡村,这与别人眼中的他和工地的冷色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红色的须根”、“橘黄色的叶”、“红色的嘴”、“火红的运动衫”、“紫色方头巾”、“深红色的菊子”、“淡黄色的小石匠”、“金光闪闪的红萝卜”……在黑孩眼中,纯净的乡土的一切总是如此动人,大自然的种种都抖动着蓬勃的生命力。

莫言谈到创作《透明的红萝卜》时讲道:“最早的《透明的红萝卜》几乎没有文学技巧,像初上战场的士兵一样,完全凭本能操作,有很多朴素的感情。”这些感情也确实都真挚,甚至直接地体现在小说之中。小说中的黑孩,就是任性的莫言,以哑巴的方式强力地反抗文明对淳朴的浸染。都说“在文明的‘进化树’上,儿童似乎是介于动物与人类之间,是有待进化的‘亚人类’,因而必须受到成人的‘文明监护’。然而,这监护首先便意味着压抑和惩戒,甚至是必要的暴力手段,以便对儿童身上残存的‘动物性’、‘野性’加以驯化”。所以,黑孩本身就是人类本性,是生命力的代表,如前文所说的那样。在小说最后,他被踢倒在地,毫无反抗的能力。然而,趴了半天,他终于重新站了起来。面对如此龌龊的文明,充满暴力的监护,他流下了坚强、纯洁的眼泪。这是对人类文明的惋惜与悲叹。最后,被脱光衣服的他,就如摆脱了那些所谓文明的束缚,回归真真切切、坦坦荡荡的生命本身,恢复土地之子的身份,在大自然的温柔怀抱中欣然奔跑。莫言的朴素情感——咏叹性与生命力的瑰丽,贯穿全文,在结尾的那一刻,更是感人至深。

《红高粱》,性与生命力的爆发。如果说,作为开头的《透明的红萝卜》是清婉地咏唱生命之美,那么,后来的《红高粱》,莫言则是大胆地高歌生命之热。

《红高粱》中塑造的女主人公“我奶奶”戴凤莲,她早熟、妖娆,她就像生命力旺盛的红高粱一样,爆发出强大的性的吸引力和接受力。

我奶奶那年身高一米六○,体重六十公斤,上穿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绿色缎裤,脚脖子上扎着深红色的绸带子。

十六岁那年,奶奶已经出落得丰满秀丽,走起路来双臂挥舞,身腰扭动,好似风中招飐的杨柳。

用高密这种极具爆发力的语言来形容一个少女,若是落到别人手里,也许会使这个少女显得不伦不类;又或者说,若是形容一个非戴凤莲这样的少女,便会显得过犹不及。但莫言手下的“我奶奶”,就是这么一个丰腴、风骚又强势、干练的女性。她胆子大得很,面对强盗竟镇定自如;面对权势,也不卑不亢;面对爱人,她更是如高粱酒一般的烈。她勇敢地追求真爱,追求自由,她勇敢地追随着人的原始本能,忠于自己最真实的感觉去选择自己所爱,与“我爷爷”相爱、相守。他们以高粱地为席,大胆地野合,“我奶奶”在此刻,才获得真正的幸福。年轻的,如高粱般生机勃勃的少女,终于可以沉浸于充满生命激情的爱欲中。莫言礼赞这种源自生命力的爆发,和这种爆发中蕴含的温情脉脉和荡气回肠:“她渴望着躺在一个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痴迷地呼吸着这男人的气味”。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我奶奶”聪明、智慧、痴情、风流,她极具反叛意识、反抗精神,她的这些品质,都是来源于人类巨大的、神圣的生命力的。她的生命,一开始是受到了极大的压迫和束缚,她被迫裹小脚,被骗、被迫嫁给患有麻风病的单扁郎,在出嫁的那天,又被一群轿夫摇晃得呕吐不止。长久的压迫,迫使她做出了本能的最强烈的反抗。她回归成为一个具有强烈独立意识的女人,“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这种无畏的气魄,连“我爷爷”余占鳌也对她敬重有加、退让一席。这个“我奶奶”心目中的男子汉大丈夫,滋润了她干涸已久的心田,点燃了她的希望与生命的激情。同时,当她的生命力在性的爆发中迸发时,那如同红高粱般一浪接一浪扑来的壮烈的性情,也令这个男子汉不得不佩服。“我奶奶”在小说中以一个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存在,代表着人类最原始、最美丽、最旺盛的生命力,在儿子心目中,她高大踏实,怀抱温馨舒适,是他坚实的依靠,离开了她,他便失去了安全感,没有了方向。在“我爷爷”心中,她犹如他永远依恋的女神,她强烈地吸引着他,也感动着他,指引着他。

《红高粱》中的男人,个个都是热血汉子,他们爱憎分明、粗野蛮横、杀人越货,他们毫不避讳自己对爱情的向往,对女人的欲望。对女人的占有,是一种攻击,一种征服,同时,也是一种折服,他们臣服于女性的绝美与爱柔之下。面对多情、风流的“我奶奶”戴凤莲,他们想入非非,又止乎于礼。这是生命中的男女情爱之间,如神谕般最微妙、最美妙的体验。罗汉大哥,作为《红高粱》中烈士般的革命英雄,他顶天立地、忠心耿耿、倔强执着,然而,在面对“我奶奶”时,却也柔情似水。这无疑是一种性的吸引,但也是真挚爱情的火花。

爱情,最美好的部分,就是性的爆发,彼此的生命力在此刻激烈碰撞、电光火石,生出绚烂的烟火。试问,世间除了如此真情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拥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能够使人在任何时代都有力量和勇气去冲破一切牢笼,挣开一切枷锁,摆脱一切束缚,向着自由的天空飞翔,哪怕冲击的过程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红高粱》与其他抗日战争小说截然不同,又使得它获得成功的关键,就在于作者在其中所要塑造的英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无性、无生命力的木偶,而是有血有肉的枭雄们。他们走下传统英雄崇拜的圣坛,走上了作者重新打造的另一座神坛。这座神坛是民间狂欢的神坛,它所祭拜的对象是熊熊燃烧着的生命力。莫言在小说中,以后辈的身份表达了自己对他们的崇拜,以及对他们生命力的礼赞之情。

仅以此文召唤那些游荡在我的故乡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粱地里的英雄和冤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

《红高粱》的人物如此的复杂多面,他们的复杂在于他们的血性,他们的血性也源于他们复杂。作者一开始就说了,他们生活着的高密东北乡,“是世界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这里的人,既是豪杰,又是土匪,既不是纯粹的好人,也不是纯粹的坏人。他们对日的抗争,并没有被任何政治或主义所引导。他们那些没有被任何意识形态侵占过和冲刷过的最纯净的心灵中,饱含了爱国的本能和与生俱来的民族精神。他们对土地最原始的热爱,给仇人当狗,丧尽尊严,和仇人拼了,才是条汉子的简单纯朴的乡民逻辑,使他们英勇地与鬼子搏斗。这场不计后果、不怕牺牲的肉搏,完完全全是源自他们自然人性的光与热,为了报仇,为了保护,为了高粱地而战的。他们的原始生命力在斗争中爆发,人性的律动冲击着人们感觉退化的神经,跟着作者一起跪拜这些热血与豪情万丈的祖辈们。

文明教会我们彬彬有礼,但人们却把此误会为惺惺作态。文明的残暴与强迫,压抑了人们美好的原始追求和生命力的欲求。《红高粱》告诉我们,如果文明是如此糟糕的,那么就让它见识一下野蛮的骄傲。作者在小说中,把宏大叙事所不屑的乡民“野蛮”化作了“野性”之美,释放了人的本性,极大地张扬了生命的原动力。“我爷爷”和“我奶奶”敢作敢为,身上充溢着原始的生命活力,充溢着无所惧怕的精神,充溢着为自由而战的本能欲望。作者对他们越过礼法所做的事情,并不作道德上的评价,还原了最本真的人,倾注了“我”对祖辈们狂野、神秘、传奇的原始生命力的思考,对祖先们激情澎湃的生活状态的向往与敬仰。

《丰乳肥臀》,性与生命力的神曲。许多论者一开始便深感丰乳肥臀之刺眼,因为这两个词汇确实包含了性的意义,而且极其容易引起性的联想。但若是对小说理解深透后,会发现,这个名字的本质并不在于性,而是在于性殖。性殖,是人类生命力勃发的象征。肥臀,象征着生产的繁衍不息;丰乳,象征着哺育的绵延不断。这些都是中国民间的传说,也是莫言真正要礼赞的。

莫言在《丰乳肥臀》中谱写的便是一首民间的神曲,他创造了一个母亲,一个代表着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和繁衍能力的地母女神。以她为主的上官三代女性的苦难史,构成了整部恢弘的家族史诗。这部史诗讴歌生命的本体意义,是一部苦难母亲嘶哑的悲歌。上官鲁氏默默承受着人世间的不公平和生活的种种磨难。她一共生育八个孩子,由于前面生的六个都是女孩子,她在家中毫无地位,受尽鄙视,在家人的眼中连一头黑驴都不如。在她生产双胞胎时,全家都在忙着照顾初生的黑驴,把奄奄一息的她丢到一边。她的生产总是没有意义,最后生出了一个金发男孩却也受到非议。她是一个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和反抗者,被迫反抗了传统强压于女性头上的“妇道”:乱伦、野合、通奸、杀公婆、被强暴。然而,她始终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地将所有孩子养育成人,尽了母亲的所有责任,且相当出色。

莫言通过缔造这么一个民间底层中生机勃发的母亲形象——她是无私、生命与爱的化身。他对母亲苦难的抒写,对母亲的感恩,表明了人们对生命的崇拜和热爱。

《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的女儿们,则代表着另一种生命力的喷发。

她们不像母亲那样内敛、柔韧、深沉,她们个个性情奔放、大胆狂野,追求个人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解放,向往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她们善良、平实,为了生命的幸福,不惧怕牺牲,也不吝啬付出。她们用自己的爱情与身体,支撑起男人的雄风,支撑起男人的世界,滋润着男人的心灵,抚爱着男人的灵魂。她们一改自古以来中国女性对于性爱的被动接受,对性爱有着热烈的原生态的向往,毫无隐讳自己对性爱的欲求。她们的所作所为虽不符合正统的社会规范和道德意识,但却为民间所接纳,并为艺术提供了新的审美对象。性爱是她们最为出彩的生命活动。

这里边的民间包容,体现了民间从不就范于统治阶级的传统,这种具有鲜明的独立历史和私人立场的传统,意味着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和憎,对人类欲望的尊重与追求,这是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的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

自然、健康性爱的勃发正是人类生命力的征兆之一,肯定它,也即肯定人的生命力,它展现得越充分,人的生命力也就越充沛旺盛。小说中的性爱行为,不是简单的性的发泄、放纵,而是在情欲的奔放中发现健全的人性,发现生命的力与美。

《丰乳肥臀》中,通过上官家族的第三代女性自由自在的性爱活动,使“性”的地位从爱情的精神化系统中凸现出来,从而逐渐逃离了伦理化和意识形态所指而取得了自身独立的话语存在。“性”在莫言的笔下,是一种特定的生命状态的合理存在,莫言甚至把它定义为“原始生命强力”。

而小说中的男性形象,则被莫言赋予了更多的文化苦心。与女性坚韧、无私、活力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的上官金童,体现了明显的种的退化。他是个天生的畸形儿,是种的恶劣:他“爱哭、胆小、懦弱,像一只被阉割过的绵羊”。作为一个性变态者,他不分长幼亲疏地摸弄咂咬一切女人的乳房,几个亲姐姐的乳房都不放过。六姐结婚时,他就想冲上去,用刀割破她的裙子,将她的乳房镟下来。大姐跟司马库偷情时,他躲在一旁偷看,七姐被张麻子诱奸时,他也一直窥视。究其一生,他认为自己最辉煌的事业,便是扮演雪公子摸了一百二十个女人的乳房。此外,他又要以喝奶为生,母亲死了,就喝妻子的奶,妻子最终也忍无可忍,离他而去;后来,因奸淫尸体被判刑十五年;直到四十多岁,还要靠外甥司马良的资助,每天招来三批二十一个“胖的、瘦的、大的、小的、白的、黑的、黄的、红的”女人,摸人家的乳房,摸到手脖子软弱无力,手指上磨起血泡。上官金童的恋乳癖,体现的是作者的生殖崇拜。

生殖的行为完成不仅在于怀胎、分娩,而且包括了养育的过程,因而,生殖崇拜的图腾在远古的神话与造像中不仅有女性的生殖器,还包括女性的乳房。随着人类文明的逐步发展,生殖从纯粹的生理性逐渐增强了它的人文含义,生殖崇拜的图腾就呈现出由女性乳房逐渐取代女性外生殖器官的趋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丰乳肥臀》中生殖崇拜在女性的性征方面主要表现为乳房崇拜。从全书的意义结构来看,小说采用了两种手段来表现乳房崇拜,一种是直接描写、刻画和赞美;另一种,就是上官金童的恋乳癖。这种癖好,是源自他的血缘关系。上官家女儿们的父亲,个个都是来自民间铮铮铁血的男子汉,姐姐们个个优秀、强悍。唯独他的父亲是个洋人,还是个在高密生活了很久,操一口高密方言的马牧师。他的血性早已变异,他的热血早已不在,只剩下一点自视过高又底气不足的洋人血统的傲气。他成了不伦不类,说是洋人又不全是,说是中国人就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同时,正如上官家被人领养后以乔其莎的名字出现的七女儿所说的:

上官家的人都透着一股“邪气”。这股“邪气”看来就是上官家的血性使然。在上官家女儿们身上体现为敢作敢为,不计后果,激情迸发,不能自已,而在上官家的儿子身上则体现为恋乳癖。

《丰乳肥臀》作为一部书写民间社会家族史的小说,竟书写了一个充满如此“邪气”的家族。作者的用意,便昭然若揭了。莫言创造了一部性与生命力的神话;塑造了一个地母女神,来让人们顶礼膜拜,膜拜她的力与美,她的顽强与神圣;谱写了一首女神们的神曲,这首神曲咏唱了性与生命力的喷张与闪烁。

莫言对女性的刻画,总是带有崇敬的心理。也许,原因在于他自己所说的,自己根本不了解女性,他写的,都是他想象的女性。然而,他也确确实实地看到了女性与生命力那不可分离、息息相关的关系。男性以他们的生理优势,压倒了过去的母系社会,女性的魅力成了丑恶的诱惑,女性的大胆追求成了不光彩的欲望膨胀,女性的生育受到非议和限制,女性的地位随之也跌入低谷。如今,莫言以他粗野的语言,激越的情感,将女性的美丽推到了人们的眼前。她们的苦难是那样的深重,她们的生育是那样的贵重,她们的生命力是那样的旺盛,她们对爱情的理解是那样的纯粹与美好。性就是爱情中最美丽的花朵,就是生命中最珍贵的果实,是民族精神最伟大的延续。莫言,他礼赞女性的伟大,更是礼赞性与生命力的绽放与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