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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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林云之(1)

上飞机的时候,致远问我:

“她给你什么?”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我说。

“是,我是看见了。我就是觉得奇怪,莫兰为什么会给你一封信。”致远疑惑地看着我,“你可能不知道,表叔,莫兰是我们当中好奇心最重的,昨天她还来找我问东问西的,不知道她又在搞些什么。——她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收到莫兰的信后,我就一个人坐在候机楼的一角把它看完了。可是,我怎么可能把信里的内容告诉他呢?有些事,我永远都不会让他知道。

真不敢想象,假如他知道他的父亲没死,会是什么心情,假如他知道我不仅没死,还谋杀了他的亲生父亲,又不知会作何感想。虽然,他自己也曾心存恶念,他也曾想要杀我,并且已经付诸行动,但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我知道,无论他做过什么,他终究是个善良的孩子。一旦做了错事,他首先过不了的还是他自己的那关,这注定了他逃不了。陷入慌乱中的他,根本无法周全地实施他的计划,也许连计划都没有。

在看守所里看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判了自己死刑。他害怕被惩罚,但是他认为那是他自己该受的,他已经准备受死了。那时,我很想告诉他,我早就原谅他了,我还想把他拉在怀里,用力拥抱一下,然后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他还有的是时间享受人生,他什么都没失去。可是当时,我却什么都没做,我只是隔着桌子冷冷地看着他,说了一些不相干的话,甚至,我还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嘲笑了他的犯罪技巧。

“你干吗要打电话给你同学?”我问他。

“我,我想了解一下这边的……情况。”致远胆怯而羞愧地说,他的声音很低。那是我把他送上开往广州的火车后第一次看见他,我发现他瘦了一大圈,我想,他可能已经好久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了。他心里想的只有他干过的事。看着他消瘦灰暗的脸,我仿佛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我心如刀绞。

我和加英一直在存钱,我们原本想把他送到国外去念书,晓天早就替我联系好了一个香港的朋友,那个人愿意替致远担保,还有能力为致远申请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奖学金。所有的事,我们都计划好了,可霎那间却让一个贱女人毁得干干净净。我只要一想到,曾经是我们家的骄傲,曾经是优等生的他,现在竟沦落到要被枪毙的地步,就恨不得冲到郦雯的家里,扭断她的脖子。

但是当然,我什么都没表现出来。我还学着晓天的样子尖声笑起来。我知道要想真正完成复仇,必须得拥有魔鬼般的冷静。所以,我必须忍耐。

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看见加英的时候,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演员。那天晚上,我打算从中一百货的顶楼跳下去,了却我的残生,因为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了。我鼻梁中央的那个疤,使我无法上镜,而我做的整容手术又失败了,它不仅没能帮我掩盖住那个可恶的疤,反而让它更明显。就是因为这个疤,让我在一部电影的主角选角中再次落败,而因为我跟导演关系不佳,最终我连一个像样的配角都没轮上。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当跑龙套了。我曾经梦想成为中国最出色的男演员,可现实却告诉我,我完了。

当我走上顶楼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已经先我一步到了那里。那就是加英。她也是来自杀的。她怀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的孩子,那个人自从知道她怀孕后就消失了踪影,他大概曾经建议她打胎,但那时候,一个未婚女子去医院打胎是一个可怕的罪过,她承受不起这个结果,于是只能选择跳楼。

那天,我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说,她在听。可能是因为,我们当时都抱定了去死的念头吧,我们都很坦率。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向旁人坦诚我的性倾向。是的,我是一个同性恋。

在我16岁的时候,我爱上了我的远房表弟晓天。我们曾经有过关系,而且恋爱了很久,后来是因为他母亲希望他结婚,才分的手。那时,我们都觉得这是错的。我们一方面沉迷其中,一方面又都想摆脱,所以,那次我们分得很彻底。遇见加英时,我们已经分开两年了,期间,我们不曾通过电话,也不曾见过面。我们完全断了联系那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个美丽的女演员,她看上去好像很喜欢我,我也曾想跟她结婚,但后来我发现,她跟两个导演有过关系。她觉得这没什么,我也知道在这个圈子里,这算不了什么,但我还是接受不了。我想我永远都无法认同,一个人为了某种目的出卖自己的身体。这让我想到了我跟晓天。相比之下,我们之间的感情纯洁太多了,我们只是因为合得来才会在一起,除了爱,我们从来没向对方索取过任何东西。

我把我的故事全部告诉了加英。我没想到,她很同情我,她一点都没把我当成一个怪物,她还说,假如有来生,她希望我能跟所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她的话让我感动。我看得出来,她读的书不多,但很真诚,她是个好人。她说,她很希望嫁给那个有妇之夫。那个人一开始是利用她的穷困和幼稚强奸了她,后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渐渐爱上了他,并且不能自拔。我以为她会恨他,但是我发现,即便跳楼,她还是爱他。她不肯说他的坏话,还说死了之后就不会给他添麻烦了。她的天真和善良令我惊讶。

那天,我们两个都没自杀成功,可能是因为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用于交谈,后来百货公司的保安发现了我们,他将我们赶下了楼。自那天起,我便常常跟加英在一起,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们总是在一起分享心事。最后,我提出跟她结婚,因为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如果再不结婚,我怕她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她同意了。我妈因为知道我的事,所以也爽快地接受了加英。“她当然不是我理想中的儿媳,但她总比一个男人强。”这是我妈的原话。她很久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我跟晓天的事,她也曾经伤心过,我想最终是她自己的经历帮助她克服了心理障碍。她知道,每个人都可能会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我本来以为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跟晓天相聚了,可是在我结婚后的第八年,他给我打来了个电话。

本来我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把这段感情忘了,可是听到他的声音时,我却有种崩溃的感觉。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急急忙忙地请假去公寓看他,因为太激动,我居然还乘错了公共汽车,这一生,我从来没那么慌乱过,即使被我妈发现我的癖好后也没有。

他在公寓里等我,我进门的时候,发现他穿着他喜欢的花衬衫,站在角落里,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你没变!你他妈的一点没变!”他恶狠狠地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我一句话也没说,走过去,紧紧拥抱了他。那是我们十年来第一次相聚,我们都很激动。他告诉我,他离婚了,他说,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结婚了,他想跟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这听上去,很像是一句承诺,但我了解他,我知道假如我真的相信了他,那我就是天下最傻的傻瓜。结果,正如我预料的,第二天他就反悔了,他再次向我提出分手,他语重心长地解释说,他一直希望自己是个正常人,他希望我也是,因而他离开我,是想给彼此一个可以改变的空间。我知道这只是空话,我们根本无法改变自己。

然而,这次分手只维持了三天,他就回来了。他说他无法忍受那些俗气的女人,他又求我留在他身边,这一次,他看上去颇为认真,他甚至要求我离婚,可我太了解他了,我只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结果,在跟我相聚一周后,他又突然失踪,他给我留了张条子,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知道,这并不是结束,没想到还真的被我猜到了,他在一个月后,又灰溜溜地站在了我工作单位的门外。这一次,我把他带回公寓后,狠狠把他揍了一顿,我把他打得脑袋开花,鼻子流血,后来还不得不去医院缝针。我告诉他,我再也不允许他来找我了,那时,我是真的想分手,我已经受够了他的反复无常。我把头上包着纱布的他独自留在公寓里就甩门走了。这一次,我们分了三个月。我想,如果不是有一天晚上,酒吧的人打电话让我去领他,我可能真的再也不会见他了。

我把喝得烂醉的他送回到公寓,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他这几个月的经历,原来他母亲上个月得病去世了。我知道他跟母亲的感情一直很深,他父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就死了,他是由母亲单独抚养长大的。我住在广州他家的时候,他母亲对我很好。我提议第二天去寺庙为他母亲上香,他当时眼睛一亮,我看见了,不由地心里一动。

那以后,我们又很快走到了一起。这一次,他变乖了,没有再玩分手和好的游戏,也没有作任何许诺。他把原来在广州的业务都转到了S市,并从此安定了下来。从那时起,直到他死,我们一直维持着每周约会三次的频率。虽然,在他生命最后的那几年,他又重新陷入了跟过去一样的困扰,他想结婚,他甚至跟频繁结识不同的女人,但我们的约会从来没变过。

有一次他问我,有没有跟加英发生过关系。我告诉他,曾经有过,但次数很少,因为我不喜欢。其实我跟加英都曾努力想过一种正常的夫妻生活,但后来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那个男人一个电话就把她叫出去了,而我呢,同样没办法摆脱过去。所以注定了,我跟加英只能是最好的朋友。

“当朋友有什么不好?难道像我们这样才好吗?”听完我的叙述,他尖声笑。

我不置可否。我知道只要我们在一起,他的心就不会安宁。

他没告诉我,当我不在他身边时,他都干了些什么,但是我能猜出来,我只是从来不说,也不问。我厌倦了争吵,人生短暂,我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想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一起在茶馆里坐一会儿,默默喝一杯茶,也是一种幸福。

然而我没料到,我终于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在发高烧,我想带他去看病,他拒绝了,他还拒绝我接近他,当我想用手去试探他的额头时,他惊慌地躲开了。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其实之前,我就已经有所觉察,自他从泰国旅游回来后,他就以各种理由躲着我。那天,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终于说出了实情,原来他得了艾滋病。他去泰国的时候,玩得太疯了,回来后就发现不舒服,那时他心里就有怀疑,后来他用假名去作了检查,得到了确认。那天晚上,他再次向我提出分手,我明白他是不想传染给我。然而就在我追问他之前,我就已经作了决定,我告诉他,我会留在他身边。我还记得,听了我的话后,他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走过来,“对不起。”他轻声说,接着他拉了下我的手,又马上放开了。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我开始照料病中的他。我无数次劝他去医院接受正规的治疗,但他都拒绝了。他反复跟我说,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丑事,他不想变成别人的谈资,我知道,他如此坚持,也是考虑到了我的因素,因为一旦我们的事败露,影响到的不仅是我,还有加英和致远。可那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告诉他,我可以跟加英离婚,我当时想,只要能救他,怎么做都可以。但他马上就搬出一大堆他从图书馆找来的资料,他想说服我,即使他被送医,死亡的几率仍然很高。“既然都要死,何必要死得那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