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在其诸姊妹艺术中,具有一种特性,即其表现的抽象性。别的艺术,如绘画,雕刻,文学,演剧等,必描写一种外界的事象,以为表现的手段,例如绘画与雕刻,必托形于风景人物的形色;文学与演剧,必假手于自然人生的事端。音乐则不然,可不假托外界的具体的事象,而用音本身来直接搅动我们的感情。绘画的内容有人物、山水等具体的物象,文学的内容有恋爱、复仇等具体的事件,音乐则除随了演奏而生起的感情以外,茫漠而无可捉摸,全是抽象的(舞蹈虽也有此特性,但因为表现的工具的关系,远不及音乐的雄辩)。其次的特性,例如音乐演奏后立即消失,不似造型美术或文学的可以永久存在。但这易消失性不是现在的论点所在。
音乐有这个抽象性,故近世以前的音乐,都是用纯粹的音来表现致密的感情,而不含有客观的描写的,这等音乐名为“纯音乐”(puremusic),或名为“绝对音乐”(absolutemusic)。绝对音乐盛行于贝多芬(Beethoven)以前,当时所最讲究的宫廷音乐室内乐(chambermusic),就是最优秀的绝对音乐。
十九世纪中叶,贝多芬扶绝对音乐出了象牙塔,即企图用音来描写外界事象,使音乐能像文学地描写具体的物象,诉述具体的事件,这音乐名为“内容音乐”(contentmu-sic)。其中最进步的,即所谓“标题音乐”(programmusic),就是在乐曲上加以文学的题名,使听者因题名的暗示而在乐曲中听出像小说的叙述描写来,故又名“浪漫音乐”。这浪漫乐派由贝多芬始创之后,法兰西的柏辽兹(Berlioz),匈牙利的李斯特(Liszt)接踵而起,努力研究音乐的人事描写,作出许多的“交响诗”。
他们都是标题乐派的急先锋,中间人才辈出:像把歌德(Goethe)的诗来音乐化的舒伯特(Schubert),作歌剧《仲夏夜之梦》(MidsummerNight&apossDream)的门德尔松(Mendelssohn),作“夜曲”的肖邦(Chopin),作歌剧《浮士德》(Faust)的舒曼(Schumann),均是标题乐派的巨子。到了瓦格纳(Wagner)的乐剧,就达音乐表现的最后的目的,歌剧曲能脱离歌词而有独立的价值,即音乐具有文学的表现力,能不借歌词而自己描写具体的物象,诉述具体的事件,故评家称内容音乐为“音乐与文学的握手”。
渺茫无痕迹的音怎样能像文学地描写物象,诉述事件呢?德国乐家施特劳斯(Strauss)曾经说,将来最进步的描写音乐定能明确地描出茶杯,使听者很容易区别于别的银杯或饭碗。这也许是奢望,但音乐的描写事象,确是有种种的方法的。我在习音乐的时候,也曾常常在乐曲中发现明确地描现事象的旋律句,即所谓“乐语”(musicidiom,musiclanguage),觉得真同读诗词一样,屡屡想综合起来,系统地考察音乐的文学的表现,即描写事象的方法,苦于材料与识见两俱贫乏,徒然怀着虚空的希望。近来读了日本牛山充的《音乐鉴赏的知识》,觉得其中有两章,论述音乐的感情与音乐的诉述的,详说着音乐描写的原理及方法,说理平易,绝少专门语,很适合于音乐爱好者的我的胃口,就节译出来,以供爱乐诸君之同好。这两章对于他章全然独立,而又互相密接,摘译之,似无割裂之憾。
牛山氏的《音乐鉴赏的知识》,据其序文中说,其说述顺序及大体材料是依据D。GregoryMason(格雷戈里?梅森)氏著的AGuidetoMusic(《音乐入门》,一九二三年纽约出版),又适应日本人的读者的程度而加以取舍的。原书我没有买到,但我读过牛山氏的许多音乐的著述,觉得都很好;又想音乐在西洋发达较早,原书或者还要专门一点,反而够不上我国一般人的理解,经过日本人牛山氏的删节的,倒是适合我国读者的胃口,也未可知。
在译述以前,我还有几句题外的话要说:我不是音乐家,也不是画家,但我欢喜弄音乐,看音乐的书,又欢喜作画。我近来的画,形式是白纸上的墨画,题材则多取平日所讽咏的古人的诗句词句。因而所作的画,不专重画面的形式的美,而宁求题材的诗趣,即内容的美。后来摹日本竹久梦二的画法,也描写日常生活的意味,我的有几个研究文学的朋友欢喜我的画,称我的画为“漫画”,我也自己承认为漫画。我的画虽然多偏重内容的意味,但也有专为画面的布局的美而作的。我的朋友,大多数欢喜带文学的风味的前者,而不欢喜纯粹绘画的后者。我自己似乎也如此,因为我欢喜教绘画与文学握手,正如我欢喜与我的朋友握手一样。以后我就自称我的画为“诗画”。
音乐与诗,为最亲近的姊妹艺术,其关系比绘画与诗的关系密切得多,这是无须疑议的,所以我觉得音乐美与文学美的综合,比绘画美与文学美的综合更为自然,更为美满。我欢喜描写歌德(Goethe)诗的舒伯特的歌曲(Lied),合上穆尔(ThomasMoore)诗的爱尔兰民谣,又欢喜描写神话,史迹,莎翁①(①莎翁,指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家、诗人莎士比亚。——校订者注。)剧,以及人生自然的一切的浪漫音乐,因为接近这种音乐的时候,我仿佛看见热情地牵着手,互相融合,而又各自争妍的一对姊妹的丽姿。
上音乐的感情诸君在音乐会席上,定然注意到演奏进行曲舞蹈曲等的时候听众有的摆头,有的动手,有的用皮鞋尖头在地板上轻轻按拍的状态,诸君自己或者也要不知不识地动作起来,而感到这规则的运动的愉快与昂奋。即使诸君中有极镇静的人装着威严而不动声色,或妇人们态度稳重,绝不使感情流露于外,但是诸君的心中,定是颤动着的吧!诸君因了与音乐发生同感,定然筋肉紧张或收缩,或竟要立起来跳跃,不过诸君都沉着郑重,故不起来跳舞而守着静肃,只是略略点头或用手指足尖轻轻按拍,无意识地表露一点心的颤动就算了。但诸君的心中仍是跳舞着,凝神于摇荡似的音乐的时候,舞蹈的愉快的昂奋之感,充满在诸君的心中。
就这种实例一想,就可了解一切音乐在我们的心里唤起种种感情时的方法,又可知道音乐与别的静止的艺术,例如绘画,雕刻等,诉及我们感情时的办法全然不同。除了像康定斯基(Kandinsky,1866-1944,俄国构图派画家首领)等的特殊的作品以外,普通的绘画与雕刻都是借了在我们的心以外的形而表现的,我们先就所画的或所雕的物象,物体——假定是一群兵士向敌阵突击之状——而着想。那物象所暗示的活动,勇气,冒险等感情,只是在看了,想了之后徐徐地在我们心头浮起来的。批评家名这种表现为“客体的”,即“客观的”表现。因为这是离开客体,即客观的对象而引导我们向这等对象所唤起的一切感情去的。
回头来看音乐,音乐并不指示我们以一种确定的事物。就是军队进行曲,也不描出某种特殊的战斗的光景。音乐全然向反对的方向动作,最初就立刻来搅动我们的感情,在我们还没有分晓怎样一回事或为什么原故的时候,已投给我们以一个强烈的心的印象,直接地动作及于我们。就是与绘画和雕刻的情形不同,而使“主体”的人受着作用。这“主体的”即“主观的”昂奋,再在我们的心中唤起确定的观念的也有。但这等观念,不是像在绘画雕刻的第一次就来,而是第二次来的,音乐的职能,必是“第一使我们心中感得妙味”。
要了解单纯的音响怎样力强地搅动我们的心而使之昂奋,只要一想从感情到运动的一步何等短小,及感情与运动因此而在我们的心中何等密切地联系着的二事就可明白。诸君中无论最年长的,又最沉着的,不易为物所动的人,也定然记得儿时闻得一种吉利的报知时的拍手或跳跃的欢喜。我们的喜悦的感情,是一定要找到这个叫做“身体的运动”的喷火口而发出的,即使找不到,这感情终是像塞住火口的火地濒于爆发,犹之所谓抑制强烈的感情,必致“胸膛破裂”。所以包藏孩子的心在成长的身体中的野蛮人,动辄跳跃舞蹈,活泼地运动他们的身体,以表现其喜悦的感情。舞蹈一事,在精力旺盛而健康完全时的人的运动上是极自然的感情表出的形式。从来社会的习惯以这样的赤裸裸而听其自然的感情表现为下品,为粗野,在大庭广众之中怕被人笑,所以即使在鲜丽晴明的春晨,看见花的笑,鸟的歌,蝶的舞,花的飞,也有人两脚胶着在地面,两手黏着在股旁,而雕像似地无表情地在花下运步。
在这意义上,运动倘是活泼愉快的感情及幸福的心地的极自然的伴侣,那末即使这等运动只是暗示而不曾实行,但这等感情如何在心中唤起,可以容易看出了。听了进行曲或toestep(足尖舞步)的节奏(拍子)的音乐,我们感到几欲与音乐一同行进或跳舞的强烈的冲动。正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听得远方嘹亮地响着勇壮的行进喇叭,几欲立起来与他们合了步调而一同进行。
在曾经军队生活的人,更觉得这冲动有强的诱惑的魅力而直迫向人来,又在旅馆中正在与远来的客人谈话之间,客堂中有结婚式的举行,发出美丽的乐音来,听到门德尔松(Mendelssohn,十九世纪德国浪漫乐派作家)或瓦格纳(Wagner,十九世纪中德国乐剧建设者)的《婚礼进行曲》,或舞蹈场里的华丽的圆舞曲(waltz)及阳气的toestep把诱惑的声送到耳边来的时候,想同去跳舞的冲动就立刻要我们抬起头来。我们与这冲动相战,竭力做出平静来。真个不得已的时候就像前面所述地点头,或用指头轻轻按拍。就此一点进行及舞蹈的运动的轻微的模仿,我们也已得拿联想这等运动的昂奋,精力,及生的欢喜等感情来充塞他们的心了。听舞蹈曲或进行曲,可使人得到与实际的舞蹈,实际的进行同样的昂奋之感,而起勇壮的心情。
反之,心中抱着悲哀的时候,我们急速的动作,活泼有力的运动都不为了。一种心的疲劳的悲哀,使我们的一切动作重浊起来,钝起来,不愉快起来。其结果我们在心中把这种徐缓的动作和悲哀连结起来,恰好与把急速的运动与喜悦联想同样。所以暗示缓慢的动作的音乐,例如葬礼进行曲(funeralmarch),会立刻陷我们于哀伤的情调中。
然悲哀的感情,不仅表现于身体的运动,或主在身体的运动上表现,却多变了声的呻吟及号哭而表现。因此我们在音乐的表现上又得了别的一个要素。与喜悦的感情变了身体的运动而自然地表现同样,悲哀的情调变了号哭及哀泣而表现,原也是极自然的。谁也惯见的实例,是极幼小的婴儿的大声啼哭,及野蛮人的对于葬仪的单调的歌,指示音乐怎样暗示运动,比较起教人会得音乐怎样暗示这种号泣声来略为困难一点,但诸君热心地倾听力强的感动的音乐之后在咽喉中感到一种疼痛的疲劳,是常有的事吧。那末只要按卷一想,就可了解歌谣风的音乐的给我们以几欲自己歌唱的冲动,与舞蹈风的音乐的给我们以要自然地合了拍子跳舞的冲动是无异的。在无论哪一种情形之下我们都有想要模仿,或自己也照音乐所指示的去做的倾向,我们虽竭力防止其陷于模仿,但实际上怀抱与实行同样的“感觉”,是无从禁止的。
以上所述的要点,摘录如下:(一)音乐上的喜悦的表现,主由于用力强的accent(重音)来暗示我们欢喜时所作的身体的运动。(二)这等身体的运动只是暗示,不是实行的。(三)音乐上的悲哀的表现,主由于用音的抑扬来暗示我们的悲哀时所作的号泣。但——(四)这等号泣只是暗示,实际是不发的。
这喜悦的表现与悲哀的表现,是音乐的两种要素。前者可称为“舞蹈的要素”,后者可称为“歌谣的要素”。兹再分述两种要素在乐曲中的表现方法,及用协和音或不协和音的表现方法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