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过后,人们看到布町又开始在朝北的陡峭山坡上放羊,他手持一支脱了毛的芦苇梗子,斜挎着泛白的牛仔帆布包,松松垮垮的上衣襟上别着朵开春来第一朵盛开的金黄迎春花。他的眼睛一直望向北山的最北处,那遥远的一个小缺口,它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
布町逢人就问,你从哪里过来,有没有看到过一个旅行者,灰白的长褂,深蓝色卡叽布裤子,可能没有穿鞋。说到这里,布町手在布包里翻找,一条腿独立支撑,另一条大腿根部抵着布包,拿出一双细长歪扭的黑色褡裢布鞋,鞋底已被磨穿,薄如蝉翼,中央一个拇指肚儿大小的洞。
“他把他的鞋遗忘在我家里了。”布町煞有介事地说。
来人摇摇头,表示没看见,布町失望地抿抿嘴,把鞋小心翼翼地放回布包最底层,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每一个要出山或者刚进山的人:“如果碰见旅行者,告诉他,他把鞋忘在南山坡脚下的布町家了,让他回来取。”
来人答应的同时不忘嘲笑布町:“你个傻子,还真等呐,一双鞋而已,值得费这么大心思折回来拿吗?”
布町一概不理会,他的眼睛又投向遥远的北山口,微微亮着的一缕光芒,柔柔地温暖着布町的眼珠,热量通过眼球一直延伸到心窝里。
布町眼前浮现了第一次遇见旅行者的情景: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湿润的清晨,他跌跌撞撞地从北山的缺口出现,无助地睁着一双能够温暖人的深邃眼睛。当他笑着向布町伸出一只手的时候,布町懵懵懂懂地牵着他宽大的手掌,把他带回了家。旅行者浑身裹着陈年的泥土,一层覆盖一层,最底的一层是新鲜带有雨腥气的尘埃。他每一寸皮肤都在诉说饥饿和干渴,皲裂的嘴唇布满血丝,似乎随时都会因体力不支晕倒,但是他的眼睛却是一束微笑着的火苗,虚弱但是持久地燃烧着。
布町给他端来一罐水,他倒进嘴里,一滴不洒。
旅行者发着高烧,他神志不清地倒在火炉边,布町替他把鞋脱掉,惊呆了,旅行者扭曲的脚掌如同炭火核般鲜艳,细长的脚趾猿人般挺直,指甲弯曲如鹰爪,尖端闪着利光,正是这尖锐的脚趾,能够牢牢地抓住平滑的地面和岩石,把旅行者送到这遥远的北山坡。火红的光映照下,他粗糙的皮肤如同干燥的黄土高原一般沟壑起伏。他微驼的背负有一个巨大的包袱,蛇皮一样的绚丽花纹,一丝一缕纠缠着来自外界神秘的文化。
他睡得如同黑夜里的黄土地,舒缓静谧。
布町敬畏地替旅行者褪下包裹,昏睡的旅行者被蛇咬般一阵痉挛,惊醒了过来。双手死死捂着包裹,他缄默地盯紧布町,一脸警觉。良久,他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舔舐一下,在布町额上点点,然后起身干脆利索地重新背上巨大的包袱,飞快地在村里游走。布町举着他的鞋追出去,在他身后喊叫。他不回头,一家一家敲开门,打开包袱搜寻,里面是一封又一封枯黄皱巴巴的长方形信件,旅行者眼睛含着笑容将信件交到每家每户人的手里,信都是遥远的亲人寄来的问候。
幸福的泪水濡湿了这些走了很远路程的信件,人们向旅行者致意,给他戴上英雄才有资格享有的巨大勋章,给他端来村头每年祭祀时才开启的泉水,让他沐浴。村人如同过年一般,相互奔走,信件相互传阅,欢呼声包围着旅行者,他们找来了全村最好的写字师傅聚集在开会用的祠庙里给每一封家书回信。祠庙里有祭坛,旅行者疲倦地卧在深黑色的粗糙石头上,沉睡得如同婴儿一般,在梦中,旅行者的眼泪从眼角缓缓流出,他喃喃地说着一些陌生奇怪的字眼儿,布町听到一个短促的词语,“妈妈”。
当人们满心欢喜地将写好的回信用麻绳拴好,包在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中递到祭坛上旅行者的手中时,旅行者的整个骨骼发出破裂的巨响,他背上的空包袱皮滚落到布町的脚下,掉出一把黄土,这黄土陈旧干燥,并且散发着这湿润的南方不曾有过的粗犷气味,旅行者手指指黄土,眼睛一合,昏迷过去。
雨季到来的时候,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水冲走了一切地面上生长的农作物,房屋被大水淹没,只有在北山坡上的几户人家幸免于难。大家只有全都聚集到祠庙里面,众星捧月般围着旅行者躺着的黑色岩石,人们给他带来了棉花被褥,替他仔细地盖上,媳妇婶子们送来了热水和食物,喂到他的口中,然而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吞咽。人们着急地围着他,盼望他快些醒来,把信件都带出去,只有旅行者才能再次找到寄信的人,这个村子,已经很久没有外出的年轻人回家了。
可是旅行者丝毫没有好转的预兆,他一直冲着人们安详地微笑,笑得歉疚而温柔,水一样一波赶着一波。人们焦急恐慌的心被他淡泊如湖水的笑容感染,这笑容平复着他们受伤的心灵以及家园被毁的绝望之情,人们如同再次看到希望。
雨季结束后,祠庙里的食物被随着水流而来的巨大螃蟹吃得干干净净,人们在昏睡中看到一波又一波上岸的螃蟹和明虾,知道大水开始退了。他们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出了祠庙,水虽然没有完全退掉,但是洪水带来的肥沃泥土开始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扎根繁衍。他们看到蓊蓊郁郁的水葫芦像瘟疫般疯狂蔓延,人们挽起裤管用手捞着水葫芦,把鲜嫩的水葫芦带回去炒着吃。水葫芦就像小白菜一般清脆有营养,滋润人们干涩已久的胃口。村人全部出动捞水葫芦,祠庙顿时空空荡荡,布町立在空无一人的祠庙中,看着高烧不退的旅行者,由于大水逐渐退去,旅行者的病情也逐渐好转,土地的面积越来越大,旅行者也越来越清醒。
布町将旅行者背回了自己在北坡上的家,两间风雨飘摇的小石屋。
当第一缕阳光投射进阴暗潮湿的石屋时,旅行者醒了。他坐在床头看布町在盆里洗水葫芦,布町憨厚地笑笑,抹抹溅在脸上的水,说:“我是孤儿布町,你叫什么名字?”
旅行者笑而不语。他那一双似乎能够看穿人思想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布町,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村里人都盼望你能快些好,好把他们的信件带出去,从家里出去闯荡的孩子,没有回来过一个,大家都很担心。”布町说,“你见到他们了,是吗?”
旅行者的眼神开始变得忧郁,他一脸哀伤地看着布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部位,摇摇头。
布町不知道他的意思,继续说着:“他们既然能够把信件给你,你就再次能找到他们,是吗?”
旅行者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布町慌忙说:“你别哭,我不问了。”
旅行者把他色彩斑斓的包裹攥在手中,递给布町,布町解开一根又一根的布条,里面空空如也,布町疑惑不解地望着旅行者,旅行者双手抓住包裹的底部,往下倒,竟然倒出细细的黄土来。布町用手指捻着这些细致的黄土,抬头看着旅行者,旅行者的头发里、脸上、身上开始渗出同样质地的黄土,雪沙一般纷纷落下,布町惊恐地伸手去接,旅行者像如释负重般,长长舒了一口气。
布町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是黄土的发源地,那里千沟万壑,终年缺水,不像布町的家,湿润得犹如浸满水的海绵。
旅行者放心地倒回床上,褥子上被旅行者身上的黄土一层又一层覆盖,与此同时,他的躯体一点一点变得稀薄,形体变得模糊不清。
布町拿着扫帚拭去床上的黄土,他心疼地看着旅行者,旅行者却用平淡的笑容抚慰他。
布町下了山,逢人便说,旅行者身上落下了许多黄土,叫他们想个法子治好他。周围的人忙忙碌碌,粗暴地推开挡路的布町。水灾带来了水葫芦,也带来了更多的螃蟹和明虾,他们在保护水葫芦的同时也在大批量地捞虾蟹,丰收的愉悦在每一个人脸上绽开,他们在幸福的时候是想不起来有人病得要死了这一事实的,更何况这病人只是一个送信人,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有个老人捞了一篮子的明虾,他把虾送到布町手中,说:“那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现在要接受从天而降的厚礼。”
布町说:“可是他就要死了。”
“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老人说。
“他死了怎么办?”布町问。
“他死了,给他修一座华贵的坟茔。”老人说。
“为什么不用修坟茔的钱给他治病?”布町问。
老人说:“他们是北方不停行走的人,一旦停下就意味着他们要死了,他背着北方才有的美丽包裹,走路的时候替我们捎来亲人的信。如果没有第二个北方的旅行者来把信取走,远方的孩子是收不到回信的,收不到回信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们可以自己去送。”布町说。
老人见鬼一般捂住布町的嘴巴,脸上全是恐惧:“傻孩子,咱们是不能出去的,碰见了没水的地方,我们会干死的。”
“那带上水。”布町说。
“带的水是死水。”老人说,“只有活水能滋养我们。”“那从前出去的孩子是怎么维持生命的?”布町问。
“他们在发大水的时候顺水漂流走了,无论漂到哪里,总离不开河流。”老人说着眼睛迷茫起来。
重建家园的人们终于在百忙之中回想起旅行者,他们蜂拥而进布町的石头屋子,给旅行者带去鲜活乱蹦的鱼虾。他们匍匐在地上,祈望旅行者能够起来把信替他们捎出去。他们眼中是无尽的渴望,这些渴望能够淹没旅行者的身体。旅行者为难地看着脚边虔诚的人群,几番挣扎,摇摇晃晃地下了床,这时候从旅行者身上簌簌地落下云雾一般的黄土,一步一个趔趄,旅行者重新站了起来,伟岸地立在门口。
湿润的南方突然刮起来百年不遇的强烈大风。这天早晨,风呼啸着贴着地面蛇行,刮散了一切站立的植物,全村的人聚集在村头的圣泉边,尖叫的风刮得他们瑟瑟发抖,站立不稳,风是从北山的缺口处来的,一路吹着悠长的哨音。
布町扶着旅行者,他的身体被风吹起的黄土笼罩着。布町扶着他胳膊的双手不停地被黄土覆盖、掉落到地上,又一层新的黄土覆盖上来。布町担忧地望着旅行者五官越来越淡的脸,淡得只能够依稀分辨出哪里是鼻子和嘴,只有那双温柔的眼睛告诉布町,他的状况还好。旅行者逆风而行,他的头发被撕碎在风里,为了保护脸,他低着头。布町将他送到北山口,他回身向布町挥挥手告别,布町迎风,他逆风,他身上的黄土随着风用力打在布町身上,布町被眯了眼,他哭了。
布町觉得,村人非同一般地自私,旅行者停留下来,最起码不会被风吹得魂魄全散,可是他们逼着他再次行走。
而布町,布町更恨自己,没有留下旅行者,给他修一个华丽的坟茔。
持续不断的风迫使人们躲在自己家里,他们点燃温暖的炉火,围着活泼的火苗吃储存下来的水葫芦,咯吱咯吱咬的响声裹在风里传到北山坡上布町的石头房里。布町生火的时候在壁炉里面发现了旅行者的鞋,那双底子磨穿破旧的鞋。布町回忆不起当时旅行者是否赤脚,于是布町细心地放好了鞋,他觉得,旅行者一定会再回来,到时候全村人都要给旅行者以最高的待遇。
风刮到第二年的雨季,人们骂骂咧咧地再次聚集到祠堂。这一回他们没有任何干粮,因为风的缘故,他们没有种任何农作物,只是在不停地吃上次雨季带来的水葫芦和虾蟹。
洪水来了。
洪水持续了一个多月,祠堂里的人们吃完了祠堂里的供品开始挖掘墙角的小蘑菇。小蘑菇有轻微的毒素,导致接连不断的幻觉,吃了小蘑菇的人疯疯癫癫地舞蹈。他们欢乐的舞步和无忧无虑感染了没有吃小蘑菇的人,全村的人都开始找寻小蘑菇吃,然后开起了盛大的舞会。只有一个人保持着清醒,那就是布町。他蹲在祠堂门口,捞顺水漂来的浮游生物,在他冻得哆哆嗦嗦的时候回头看村人丑态毕露的情景,厌恶地吐出了刚咽下去的浮游生物。
就在大家饿得奄奄一息、连舞都跳不动的时候,洪水退了。
老人们满含热泪感激上天,说水是不会为难自己的孩子的,不会把陆地上的儿孙赶进绝路。人们看到水面上再次浮动着水葫芦和上游没来得及逃走的大批水生物,冲进水里逮住就大嚼大咬,一时间水花四溅。
布町缄默地上了北坡。
他眺望北山的缺口,那里一片寂静,雾气蒙蒙。
这次的大水也波及到了布町的石头房子,羊圈里进了水,事先给羊儿割的草被水泡得肥硕,有一部分草在羊圈里生根发芽,短短一个月便围满了整个北山坡顶,北山坡就像是戴了一顶针脚稠密的帽子。
于是在雨季结束以后,布町就开始日夜不停歇地放羊。他的布包里带着旅行者的鞋子,等待有一天在北山的缺口再次看到旅行者跌跌撞撞的身影。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北山口开始不断有人进来,人们迎上去,相拥而泣。前些年出去的孩子都回家了,他们睁着迷瞪的眼睛,告诉家人他们收到了回信,是一段黄土泥疙瘩送到他们手里的。他们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信件,上面印满了黄泥手印。
接下来的几个月,北山口陆续有人回来,也有孩子没有回家的村人哭着寻出去,找迷路的孩子。
村子从来没有像这样频繁地人群流动过。
布町追在回家的孩子身后,问送信的人怎么样了。
孩子们的回答惊人得一致,他是一块黄泥疙瘩,走的时候也是一块黄泥疙瘩。
布町终于找到最后一个见到旅行者的孩子,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孩子想了想说:“他背着一个巨大的花包裹,逆着风走了。”
“往哪边的风?”布町问。
“北边。”
布町的心凉了,旅行者是要回家,回到正北方向,他很有可能永远不回来了。
“他走的时候身体是什么状况?”布町问。
“他真的只是一块黄泥疙瘩,浑身只剩两只胳膊搂着花包裹,两条腿走路。”孩子说,“他老了,很老了。”
愧疚像一只巨大的手,无声地攥住了布町的心脏。
布町回到他的石头小屋,他最后一次收拾干净床铺,扫干净地面,把羊圈里的所有羊的绳子解了,放它们回归山林,那里有终年歌唱的清澈小溪流和肥嫩的青草,羊会很愉快。
布町下了北山坡,他挨家挨户地向村人告别,告诉他们自己的行程,感谢他们一直以来对孤儿布町的照顾。
一个老人送了布町一双木浆。
一个中年男人把自家的小船借给布町。
一个年轻母亲把自制的芝麻米糕给布町带了许多。
他背上简单的行囊,随身带着旅行者遗忘的鞋子和干粮,准备一路向北追寻旅行者的脚步。布町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旅行者,如果他还活着,布町就把鞋还给他,如果他死在路上,布町就要收集全他身上掉的黄土,给他修一座无比华丽的坟茔,坟茔上,将种满四季盛开并且永远不凋零的白色永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