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976--2012我的野人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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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每个寒夜都是煎熬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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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朦胧的夜幕降临,在鸭子石山嘴的公路下方,一间用树干和泥土筑造的小木屋,终于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在杳无人烟的高山之巅,能碰上一间小木屋,一种与世隔绝后就要见到同类的亲近感,像一股暖流立刻涌遍了我的周身。

鸭子石海拔2500多米。客栈坐北朝南矗立在山嘴上的大路边。因山嘴边有个突兀的巨石,很像一个张开的鸭嘴,鸭子石因此得名。这个高山客店是大九湖农场与林区政府联系纽带上的一个高山驿站。走近客栈的门口,天还没有完全黑。客栈的主人侯世春大伯正借助火笼里熊熊火焰在忙着活儿。我站在门口,用不高不低的嗓音冲他叫道:“喂!侯伯伯!侯伯伯!”

“这是谁呀?”侯世春警醒过来,大声地问着。

“是我。”我回答着,“六年前,我在你这儿住过几次。”

侯世春听了我的介绍,这才站起身,继续问我:“大雪封山了,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猴子石那边来的。我在反湾梁住了好多天了,在考察野人。”

“天啦,这么大的雪,考察什么野人哟?”

我走进客栈,卸下行囊,放好土铳,这才走进火笼边烤起火来。

“等我把手里的这点活忙完了,再来给你做饭吃。”侯世春说着,又补充道,“才受了冻,别感冒了,你先自己倒点开水喝。鞋湿透了,要赶快脱下来,要不然脚会冻坏的。那个小点的木盆是洗脚盆,你要好好把脚烫一下。”

“侯伯伯,你还记得吧,1974年,我和文工团的一个女青年何怀英,陪着林区文化局的刘志刚局长到大九湖搞文化调查,我们来回都是住在你这儿。听你说,1946年,解放军的一个营长陈辉武,副营长王顺得和两名战士,是在黄柏堑被当地的几个土匪杀死了的,我还到你的家乡去调查过呢。”

“想起来了。快两个月前,小龙潭工程队的袁裕豪,领着上海的一个刘教授和几个搞考察的,说是到四川的巫山县考察野人。他们来回也都住在我这儿。”

“那个姓刘的教授叫刘民壮。我进山的时候,他们已经回上海了。”我说着,给自己倒杯开水。在我开始用小木盆倒热水烫脚的时候,我这才看清,老头儿手中握着一把自制的小尖刀,手上沾满鲜血,正在地上的一块木板上宰杀什么动物。十多天的雪山生活,使我的眼睛受了些刺激,又刚走近火笼边,使我有些眼花。我模糊地看见他宰杀的动物有兔子般大小,就问道:“侯伯伯,你杀的是野兔子吧?”

“这不是野兔子,是竹溜子。那个姓刘的教授说这是中华竹鼠。”

想起我在山上曾碰见一根箭竹跳舞的情景,我问他:“侯伯伯,竹鼠是不是吃箭竹?”

“这家伙就是跟大熊猫一样,靠吃箭竹生活。你在高山上,只要在竹林边坐一会,看见哪里有一根竹子在摇动,或者哪里有一堆土,你用锄头挖,一会儿就挖出来了。”

在火笼边吃饭的时候,侯世春不无感慨地对我说:“没想到,你还能吃这么大的苦。我从1955年被安排到这里来,在这么大雪的冬天,能翻过神农架,从白水漂、凉风垭走过来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你不知道,在1958年“大跃进”的年代,那时巴东县被集中在筲箕淌种甜菜的右派分子和劳改犯,有两个人想逃跑,就趁着大雾天气,悄悄地从筲箕淌爬上了山。那也是大雪大凌的冬天,他们走到白水漂,脚上结的冰坨坨在雪里越裹越大,最后两个人站在雪堆里拔不动腿了,就那么冻死了。一班搜山的人,第二天在白水漂找到他们时,两个人冻成了冰坨坨,还站在雪堆里。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个人在要过年的时候,从白水漂走过来,也是脚被冻在了雪堆里拔不出来,冻死在那里。等到第二年四月被人发现时,已经被野兽啃了个稀巴烂。神农架没有开发以前,小龙潭、酒壶坪还没有工程队,从神农架主峰东边的温水河、青天堡到这边有人户的干沟,一百六七十公里,除了这个驿站,路上没有一户人家。我在这里26年,不知做了多少好事。有好多人又累又饿,走到门口就不行了,看着可怜,我就给他们灌糖水,弄到火笼边烤。把他救过来,就做饭给他吃。有的在这里住几天,吃几天,身上没有一分钱,能走路了,说几句感恩的话就走了。”

“你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好事,真是一个好人。”

“这样的事遇到了,见死不救,良心过不去。唉,人老了,有点感到孤独了,能见到一个人,我也高兴。”

“侯伯伯,这儿这么苦,你怎么一直一个人在这里?”

已干完活,他擦洗一阵手,从烟丝袋中掏出些烟叶,一边卷着喇叭筒,一边告诉我说:“我从解放的时候就参加了合作社,是大九湖供销社的职工。这个地方没有人愿意来。1955年,领导上把我安置在了这里。60岁了,过了年就申请退休。这不,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在客栈,送走了一个暖融融的夜晚,迎来了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冬日沉甸甸的云海填平了神农架南坡的千山万壑,高耸入云的鸦子石山嘴,一下子成了三面环饶着云海的一座半岛。当东方的旭日把它光焰四射的金色光芒慷慨地洒向大地的时候,我伫立在高山客栈的门前,欣赏着波澜壮阔的云海。

“看好了没有?吃了饭再看吧!”不知什么时候,侯世春大伯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侯伯伯,你在这里没见过野人吧?”

“我没见过野人。以前,在后边的山上挖竹溜子,野人的大脚印,我倒见过好多次。就像人赤着脚在雪地上走过的一样。我看见过有一个野人走的脚印,也有两三个野人走的脚印……说起野人,今年农历八月底,巴东县两河公社毛竽七队的李昌科、谭连生,在猪拱坪听见有唧唧哇哇地说话声,以为碰见了挖药人,抬头一看是披头散发的野人,他们吓得拔腿就往回跑。1976年,八九月份的样子,小酒壶的漆农陈安国,在猪拱坪挖药,看到一个被猎人下垫枪打死在山中的野人。因下大雨,他只在路过时看了一阵,就匆匆地离开了。去年,巫山县庙堂河几个挖药的,在猪拱坪一次见到了几个野人,望着他们哈哈大笑,吓得他们丢下药背篓就跑。他们回去时,在我这儿弄吃的,住了一夜。他们信迷信,见到了野人他们说是闯见了鬼,挖了几天的药也不要了,都是空手回去的。”

“猪拱坪在哪边,侯伯伯,请你帮我指点一下方向吧。”

“你是从东边的神农架主峰过来的,你走到猴子石,那山沟边有一条岔路,顺岔路上山,往西边走,大概有20公里,碰见一个大山口,那个山口叫南天门。走到南天门,顺右边的一条小道,翻过一条山梁,大概还有十公里路就到猪拱坪了。不过,这么大的雪,那一点羊肠小道又在箭竹林里,箭竹被雪压倒后,什么人也莫想过去了,那里是方圆百里没有人烟的地方。”

23

1月24日,告别了侯世春老人,我又背上装得鼓鼓囊囊的干粮的行囊,从鸭子石客栈向东走到了猴子石的山脚下。找到山坡上的一条隐隐约约的路径后,我慢慢爬上了猴子石主峰左侧的山的肩部。站在猴子石高山朝西望去,远处朦朦胧胧的雪原,近处被雾凇打扮得面目狰狞的奇形怪状的巴山冷杉,令人看一眼便会感到无限的壮美和神秘。在酷寒的冰雪世界,通向南天门的所有山沟、山洼、山坡都被倒伏的箭竹和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前边没有了路,我只好打消去猪拱坪的念头。

穿过层层迷雾登上山顶,发现有一串由偶蹄目动物苏门羚在雪地上掀起的雪浪,延伸到了猴子石主峰北坡的密林中。我跟踪而去,才走出50米,在一道山崖下,出现了一个两米见方的偏崖根。看着偏崖根下有用箭竹做了地铺的迹象,没考虑眼下正是数九寒冬,又是在海拔2900多米的高山之巅。我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把这个昔日采药人的栖身地,当作了我进入反湾梁寻找野人的大本营。

漫天的云海持续数日不散,我以山顶洞为大本营,日复一日地从这里出发,下到北坡海拔仅2000米的大峡谷中去考察,寻找野人的老巢。走进古木参天的北坡的林海雪原,雪地上不时能看见一些鬣铃、斑羚、毛冠鹿等草食动物的踪迹。偶尔,也能看见垂涎这些草食动物的犬科动物豺狼、狐狸,以及猫科动物金钱豹、猞猁、豹猫等食肉目动物的踪迹。

森林是动物的王国,在山谷里的许多宽敞而干燥的山崖根下,都有成堆的羚羊的粪便。就在我找到一个理想的山崖根,准备建立新的营地时,天上突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森林里霎时间浓雾弥漫。随着又一场寒潮的袭来,气温骤降到摄氏零下20多度。转瞬间,林下的灌木、箭竹就被刺骨的寒风和黏液般的雾珠冻成了晶莹剔透的雾凇,人的手指只要碰上结了冰凌的树杆和箭竹,就会被牢牢地粘住。所有的树干、树枝、岩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潮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凌的外衣。这给我在森林里行走,返回猴子石的山顶洞带来了极大的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