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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2月25日早晨,在阔别已久的鸭子石客栈,我与侯世春老人告别后,又踏上了返回单位上班的艰难历程。走到锯齿岩——一个我曾宿营过的地方后,想着侯世春老人讲的过去那些悲惨的故事。因为在大雪冰冻天气翻越白水漂,一个个冻死在冰雪中被野兽啃食得七零八落的。我朝前走着走着,心里感到了阵阵不安。文工团要3月5日上班。为了利用最后几天时间,到森林中作一番孤注一掷的拼搏,我又鬼使神差地掉转头开始朝着反湾梁走去。
2月28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当我站在反湾梁山崖上,第一次看清了阴峪河峡谷上游的几间草房,虽然离小村有四五十公里距离,但是从那里可以绕过神农架高山的冰雪路段白水漂,我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的光芒。中午时分,我沿着森林中的一条由我自己过去趟出来的路,在云飞雾涌的一条幽深的山谷里,朝山顶约爬了一小时。当我爬上一道山崖,坐在山崖下的一棵倒木上休息的时候,我的耳边仿佛传来了“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我立即警觉起来,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搜寻着……在离我约七八十米距离的山崖上方,似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由远而近地朝我渐渐走过来……
为了看清这个人影的真面目,我克制住心的剧烈跳动,先闭上眼睛养一会神。随着从山崖上发出的脚步声越来越大,我慢慢睁开眼睛仔细观察起来——当山崖上模糊的人影由七八十米,走到离我仅五六十米的时候,我赫然发现——那人影分明是一个身材高大、上肢短下肢长,浑身红毛、没有尾巴、似人似猿的人形动物。我屛住呼吸观察着它——看见他披头散发,在阳光下红得耀眼的一身棕红色的毛发,还有它跨着大步直立行走,两只胳臂前后自然摆动的特征——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喊着:“啊——野人——野人——”
这个足有260厘米高的野人,似乎是因为发现了我的动静,而把我当作猎物一路寻觅过来的。起初,我的神经像触电似的,一下子呆滞得有些手足无措。我激动不已,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野人!野人!”看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亮丽伟岸的野人太高大,太强壮,些微的恐惧感促使我本能地拿起土铳,瞄准着它的身影。野人的机警和对危险的意识似乎远远超过了人类。还相隔着五六十米距离,它像发现了我端起枪的这一举动,就不以为然地转过身,然后迈开大步,朝着山顶西边的一片茂密箭竹林迅疾走去。此时,我只恨没有照相机。伴着无法平静的“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在野人转身的一刹那,我扣动了土铳的扳机……
没有听见土铳的响声!看着山崖上的野人突然转过了身,我懵了一下,心内一下子乱了方寸。看着快速走开的野人身影越来越小,他留在雪地上的一串脚印越来越长,我端起土铳瞄准着它粗壮的臀部,又扣动了扳机。因枪管里的火药受潮,土铳还是没有打响。看着野人渐渐消失在了远方的森林中,面对惨遭失败的巨大精神刺激,我一下子陷入在了绝望中,身子一软就瘫倒在了雪地上……
在深山经了两个月的劳累奔波,不断在山野中餐风露宿,经受高山酷寒的气候摧残,已使我的生命一次次接近了死亡的边沿。我好不容易找到野人,土铳却没有打响,这巨大的刺激,使我的精神几乎彻底崩溃。眼前一阵发黑,在一阵天昏地暗的眩晕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四肢发冷,胸口发闷,就像死亡的魔爪已掐住了我的咽喉,使我感到了万念俱灰。
我用生命的极限朝着有农舍的地方发起冲锋。我一路被死神追逐着,一路踉踉跄跄地穿越山谷里的一片片森林,连滚带爬地溜下了一道道陡峭的山坡,淌过了山涧里的一道道冰冷的溪水。我一次次倒在刺骨的溪流中,似乎再也爬不起来。一次,我倒在结了冰的溪谷里,一下子感到了世界末日到来的绝望。但人越是面临死亡的威胁,求生的欲望越是强烈。人在生与死的搏斗中,产生出的无所畏惧的超人的力量,像在为我的生命的顽强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我支撑着冻僵的躯干站起来,继续往山谷的外边走。任凭两腿完全麻木,我仍在一步步机械地朝着山谷外边,朝着我的生命的光荣与梦想,在咬着牙往前走……
当天空已像一张垂死的病人的脸,在向生者发出一丝回光返照的容颜后,很快就要走进死寂的黑夜时,我终于走到了山谷出口处的一条小径上。没过多久,在我模糊的眼里,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山民们耕种过的荒地,出现了一间冒着袅袅青烟的破旧的小草房。浑身湿透的我,因身体的麻木和僵硬,此时已难以向前挪动最后的一步了。我两眼一黑,差点又栽倒在溪谷里。我赶紧死死抱住了路边的一棵小树……
老猎狗带着两条小狗,冲出草房,朝我一阵狂吠。这吠声立刻引起了远近几家猎户的猎狗们的狂热的回应。没过多久,山坡边的破草房里的人,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以为有野人关顾他们的家园,他们竟然老少齐上阵走出了家门。当他们看见猎狗是冲着一个人影在叫,这才慌忙地跑过来看个究竟。没想到我身子一歪,倒在他们面前昏厥了过去。
等我醒来后,我砸吧着嘴,嘴里已是甜滋滋的。我扭过身,发现自己是斜躺在一个暖烘烘的火笼边。原来,我是被这破旧的小草房的裴家爷儿三个把我抬进了他们的家。他们帮我脱下已结了冰的衣裤,把我弄到火笼边用熊熊大火一阵猛烤,并用热蜂蜜水灌我喝,才使我渐渐苏醒过来。这位救了我生命,善良憨厚的50多岁的房主人叫裴文清。裴老汉除了老伴,20岁的大儿子裴德强,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儿子。裴文清听说我是在山上看到野人后,差点死在山上,才从向家湾山谷里冲下来的,他忙告诉我,上海的刘民壮带领房县文化局的局长甘明华以及李孜、袁裕豪都到过这座山上,并说他们灌制的那些野人大脚印的石膏模型,就是从这条山沟上边的森林中弄出来的。
经过裴文清一家四口的两天调养,我感觉自己恢复一些元气,便告别裴文清一家开始朝单位返回。进山两个月,不断付钱在山民家吃饭,付钱请山民当向导找洞穴,已使我身上没有了钱。看见他的儿子裴德强总爱拿羡慕的眼神玩弄我的土铳,并有想买下我的土铳的意思,我就一再向他们解释:这支土铳是我为了考察野人,专门从松柏镇的林区生产资料公司花48元钱买的。离开阴峪河小村时,我在已身无半文的情况下,只有以30元的低价,将土铳卖给了对我有救命之恩的裴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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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因在山中已精疲力竭,几次接近虚脱,我从阴峪河小村跋涉三十公里,经观音洞、大龙潭,到达袁裕豪所在的小龙潭工程队后,我又几经昏死。是回家过完春节,刚刚回到工程队上班的袁裕豪,咬我的脚后跟,掐我鼻子下的人中穴,与工人们一道将我抬到工程队医务室抢救,才使我苏醒过来。
几天后,我带着劫后余生和噩梦醒来的懵懂神情,回到了充满欢声笑语的文工团大院。眼前的一切,虽然对我而言都是那么熟悉,但文工团员和那些与我朝夕相伴,在一起练功的任传江等十多个天真活泼的男女小学员,现在他们对我都已完全陌生。我从文工团大院南边的一个小巷里慢慢走到了食堂门口。看着昔日的同事一个个走过我的身边,都是趾高气扬对我不屑一顾的样子,我起初还颇感惊讶,以为是我被单位开除,心中忐忑不安。渐渐地我才发觉,他们有的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流浪的乞丐或者疯子,有的是因走得离我太近,像闻到了晦气似的快速地躲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