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棚半片彩云边,秋夜无眠晓月残。
偶尔竹梆停歇处,荒腔野调醉空山。
——竹枝词:《廿四节气·处暑》
腰系砍刀,他从酒葫芦的亢奋与燥热中走来。
脚下,是给炊烟挤扁了的峡谷。
身后,是一片长得跟他一般敦实的岩石,一片飒飒作响的灌木丛和包谷林,一片云空,一片苍茫旷远如羊群兽脊的晴岚群山。
啊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啊…
他是远近闻名的歌王。
曾经唱着一支呜哇呜哇的高山号子歌,上过省城,上过京城。
山花一般乖态的阿妹,追着他那跟山道一般弯弯绕绕的歌子,拱进了包谷林。一来二往,就嫁进屋里来了。
他爱唱歌,爱喝酒。喝醉了就鼓起眼睛骂婆娘打婆娘。
才为他开过不久的一朵山花,才为他开过不久的又一朵山花,先后在他满嘴酒气的浸泡下,过早凋萎了。
算命先生说,他克妻。
先后娶过两个女人的歌王,于是不再娶亲。便拼命喝酒。便浑身如着火一般苦煎苦熬。想起一前一后两个女人,他心里就难受。若是不让他想一前一后两个女人,心里会更难受。(处暑。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
一到包谷秆开天花、包谷棒壮籽的季节,得有人日夜守护。每年这个时候,他掖一袋叶子烟,装一竹筒包谷酒,把草棚搭在两个女人的坟堆旁边,蹲成草棚前一尊门神。
护秋需要多长日子,他就在草棚里守多长日子不回村。
就当是每年腾出一月两月时间,陪自己的女人说话。睡觉。
当然还有——唱歌。
山乡的秋夜,玄黑,神秘,且温存。
一等天黑下来,就有后生妹子一前一后溜到包谷山来了。
包谷林沙沙响。满山满岭的包谷叶子,以会心的朗笑接允了他们,覆盖了他们,掩护了他们。便有了唱不完的情歌,说不完的情话,在这茂腾腾的包谷林里演绎,蘖生和繁衍……
苞谷林沙沙响。
响得他心里好空落,好苦涩。却又隐隐觉得有份遥远的亲切,在撩拨他熨帖他。
间或几声竹梆,敲湿了浓重的夜露。
他疑心闻到两朵山花的叹息,自墓中窸窣而出。
间或几声竹梆,敲湿了浓重的夜露。
他疑心闻到两朵山花的叹息,自墓中窸窣而出。
便想唱歌。
便想唱呜哇歌。
高山高岭,野天野地,只有憋足全身气力吼唱这号君临群山、令风云动色的呜哇歌——
才发威!才来劲!才过瘾!
他知道,他一唱歌,睡在土堆里的两个女人都会听得到。
起风了。包谷林涌起一阵骚动。
黑狗呢?这不安分的东西又拱到哪儿快活去了。
啊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啊……
呜哇声中——
好似有一大堆石头隆隆滚滚跌落在黑峡谷,嗡嗡嗡响个不停。刚刚出山的月亮,吃惊地跳了几跳,竟退了回去。
包谷林里的鸟群扑棱起飞,猎狗狺狺低吠着撵进灌木丛去了。
鸟巢一样孵在悬崖上的吊脚楼,将村寨烘托得暖洋洋的洋葱花,仿佛也因了这呜哇之声的冲浪,被拨弄得晃动不已。
生命在呐喊,在发威,在膨胀。
灌木丛在簌簌摇晃……
这种充满野性和烈性的“呜哇歌”——
是祖先们曾经唱着歌谣翻越一个又一个世纪,于流离转徙、筚路蓝缕中走出来的。
是血腥味的羯皮鼓给擂出来的。
是寨堡城堞的烽烟给熏出来的。
是脐带般的古径给牵出来的。
是长青苔的石臼水碓给舂出来的。
是山崖摔伤、野兽抓伤、砍刀砍伤的伤口给淌出来的。
是五色土一般多彩的头帕、衣裙、兽皮给晾晒出来的。
是皮肤粗糙的女人们的柔情给摩挲出来的。
是旱烟叶、包谷烧、三眼铳的浓烈给呛出来的哦!
音阶,高得真怕它会突然之间把天空划破。拖腔拖得好长好长。歌者若是一口气回不过来了,可怎么得了呵。
抑扬跌宕的呜哇声中,轮番躁动着围猎深山的喧嚣、高岭薅草的热烈、喜庆之夜坐到女人们男人们胯腿上使劲捣腾的亢奋……
实在惊异于一根胀得又粗又红的脖颈,何以能潜伏能迸发出如此振聋发聩的能量——
将群山撼动!与天宇共振!
歌声戛然而止。
下弦月照亮半边包谷山,古老的山峦给切成两半。
草木菁菁,一股桀骜之气鼓荡在天地浩渺之间,宛若这歌子的回声:
啊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