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岚凛凛动寒风,草木皆霜浸半空。
三五学童发奇想,试将冰柱作编钟。
——竹枝词:《廿四节气·立冬》
记不清历经多长时间之后——
他隐隐发现自己还活着。世界还依然存在。
只是身子动弹不得。
暖得有些灼人的阳光,如同倒翻了一瓶冒着微微热气的乳,蘸着一股膻腥味,通体流溢开来。
他想喊,却启不动嘴唇。
他想使劲睁开眼睛,却怎么也不能如愿。
眼前好像有一只只美丽的蝴蝶,红的、黄的,紫的,黑的……像飞翔的花,闪闪烁烁,飞飞停停。
那只白底黑花的大蝴蝶,大得诱人呢,真像一个精灵!
他想伸手去摸口袋。口袋里有他的笔记本,本子里夹着好多好多的蝴蝶标本。可是,他抬不动手臂,手臂给炸伤了。一用劲,啊啊又痛得晕眩了过去……1
童年的田野上,菜花黄、麦苗绿、豆花紫。
吹着麦箫吹着柳哨吹着气泡泡的娃娃们,谁没衔着一枚草莓般甜美的早晨呢!
小女孩蝶儿的父母在外地工作。他们把蝶儿寄放到姥姥家上小学。蝶儿的姥姥与他家是隔壁邻居。
两个小辫辫上扎着蝴蝶结的蝶儿,一口一个“大哥哥”。
很多年以后,他听到一首《捉泥鳅》的歌,也是一口一个“大哥哥”,就觉得那歌特亲切。
歌里唱: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啊。大哥哥好不好嘛,咱们去捉泥鳅!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嘛,咱们去捉泥鳅!
那口气那神情,简直就是童年时候的“跟屁虫”啊!
对了,蝶儿来到村庄以后,很快就成了他的铁杆“跟屁虫”。
作战间隙,从猫耳洞里跑出来采几只蝴蝶,已成了他的业余爱好。
第一册蝴蝶标本寄出后,就读大学生物系的蝶儿,在回信中加了多少感叹号和省略号啊,笔调抒情极了。
信中说,没想到遍是炮火与硝烟的前线,泡在战争与流血之中的戎马生涯,竟这么富有诗意与色彩。
信中说,她从此对“铁血柔情”这几个字有了真切而感性的认识。
信中说,一只只寄自边疆前线的蝴蝶,安详而优美。面对这些小生灵,除了生出无比的珍惜与怜爱,还有一种崇高与肃穆的情感在心中袅袅升腾……
信中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也来到了热带雨林,像当年的“跟屁虫”一样,屁股一颠一颠地跟在“大哥哥”后面,采集着一个一个美丽的蝴蝶标本,一个一个彩色的梦。
童年的田野上,蝴蝶是飞翔的花。
就跟那首《童年》的歌里唱的一样,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那时候,他们不会唱“梁祝”的歌,也不知道“化蝶”的故事。
那时候,他们只会顽皮,只会玩“过家家”之类的古老游戏。
一回,“跟屁虫”蝶儿忙着捕捉飞飞停停的花蝴蝶,没有及时跟他配对玩“过家家”,她辛辛苦苦捉进玻璃瓶的蝴蝶,被他恶作剧地统统放飞了。
她在地上伤心地滚呀,哭呀,非要他答允赔她才肯罢休。
当年的诺言,一直到他参军上了前线才着手兑现。
这里是热带雨林,万物竞荣,山林之中是蝴蝶的王国。
老家不一样。一进入立冬季节就是落霜结冰了。记得小时候上学的路上,手啊脸啊,都给霜风刮得通红通红。可还是忍不住敲了水面的冰块玩,玩融了一块又敲一块……
(立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而初冬的热带雨林,却仍是阳光明媚,彩蝶翻飞。
他将采集到的标本一册一册寄给她。
半月前收到的信中说:她正在筹办一个蝴蝶标本博览会。
童年的田野上,蝴蝶是飞翔的花。
信中提议由他写序,她则负责写跋。
这天,他发现一只硕大无比的蝴蝶。在兴冲冲的追捕中,不慎踩中了敌方偷埋的地雷。
刚把蝴蝶抓到手,地雷响了。
“蝴……蝶……”
他喃喃念着,如微弱的呻吟。
张嘴之间,一般黑血窜动在喉管,咕噜不止。
他无力地舐舐溢出嘴角的血水,鼻翼翕动了几下。
一片树叶无声无息飘落。
一朵阳光无声无息飘落。
躺在偏僻空寂的林子里,他想:
这序,该如何动笔呢?
脑子里晃动的,尽是童年时候的记忆——
带着蝶儿吹麦箫、吹柳哨。
带着蝶儿采草莓、采野菌、采地衣、采小竹笋。
带着蝶儿捉蝌蚪、捉泥鳅、捉螃蟹、捉萤火虫、捉蝴蝶。
带着蝶儿用野蕨的茎做吸管,满山满野吮吸油茶花中的蜜。
带着蝶儿往河边抓鱼,将手中卵石往浅水处的石头砸去,翻开石头,十有八九有被击懵了的巴岩鱼等着去捡拾。
乐得小蝶儿“大哥哥”“大哥哥”叫个不住。他是童年蝶儿心目中的英雄。
当然也有惹她生气的时候。
——比如将她玻璃瓶中的蝴蝶统统放飞。
——比如有一回,蝶儿和几个小女孩摘来凤仙花,将小指甲涂得紫红紫红的;把缀满紫红色花瓣的豌豆藤圈成手镯;将采来的野花盘成葵花形状的头饰。他就怂恿男孩们喊她们小妖精。
蝶儿她委屈得哭啊哭啊,哭到睡着了还断断续续抽泣不已。
终于,他能睁开眼睛张望天空了。
阳光,充满血腥味,辣辣的,灼得他只能眼睑半揭。
好在思路变清晰起来。他记起约定交序的日期,只差几天了。
没想到……他的右手给炸断了。
肠子也给炸了出来。
蓦地记起:那只大蝴蝶呢?
张开血糊糊的左手,发现那精灵竟奇迹般地粘在手指间的血污之中,竟没有被他捏碎!
只是,俨然一只血蝴蝶了。
他,无声地笑了。
微笑,似一枚枚针,蜇得他又痛晕了过去。
微笑因晕眩而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又有知觉了。
僵硬的微笑如古莲子浸入水中,缓缓中叶脉渐次舒展……
只是仍然睁不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空白,一片混沌。
渐渐,澄出一片晕红,一片血污。
枪口发烫的火舌。被火舌舐红的树木。充血的瞳孔。腥亮的夕阳……
倏尔,无数带血的蝴蝶翻飞着,如秋叶,如春花,如旋风。
渐次化出一面面猎猎迎风的战旗。
这战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覆盖了他的整个视野与视觉……
再一次苏醒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努力爬回营地。
他要请战友代笔,告诉蝶儿——
将这只血蝴蝶粘在序的位置上,兴许比任何文字更有特色。
因了灵感乍现的这一创意,他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然而他没法子使劲了。一使劲,巨大的疼痛感让他又失去了知觉。
微笑,渐渐绽开又渐渐凝固。
时间停止了。
充满血腥味的阳光,抚摸着一个童话般美丽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