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我热情地拉着她的手,绕过喷泉,向单元门走去。
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我的寓所,我打开门,闪身进去,招呼她喝水,我的屋子里乱得不行,到处是书籍、CD唱盘、录像带和衣服。“嗬,你这里也够乱的。你为什么不结婚,找个女人帮你收拾收拾?”在环视了一周屋子里之后,她带着惋惜的口气对我说。我冲她摊开了手,表示无所谓又无可奈何,她看了我一会儿,就朝我走了过来,慢慢地扑进了我的怀里。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我可以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气息,在这一刹那,我内心深处的孤独被动摇了。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搂抱着,她的手在我的肩上轻轻移动着,如同土地测量员那样小心翼翼。“我很想你,真的。我在心中既恨你,又想你。是你叫我在这个城市中拥有了一次新的开始,让我步入了一种新的生活,让我学会了面对我自己。谢谢你。”她柔声地说。这一刻我也被一种柔情蜜意给打动了,我的周身掠过了一阵麻酥酥的感觉,我在她耳边亲了一下,但我立即又意识到她不过将是我的一件作品,我克制住了内心涌动的激情。“好吧,我们一起做点儿吃的,好吗?然后我们去奥尔菲斯俱乐部跳舞去。我教你。”我推开了她,拍了拍她的脸蛋说。
“太好了!”她像小鸟一样跳了起来,“我们做点儿什么吃的?我会煎鸡蛋!”
“我教你如何做水果沙拉和三明治吧。我喜欢吃西式的便餐。”我说完,拉着她走进了厨房,我们立即一起干了起来。她的动作非常麻利,一边干还一边哼着歌。“说说看,这半个多月你都遇见了一些什么人?”她就开始给我讲她所遇见的各种各样的男人,她给我讲他们一个个长什么样,为什么要去按摩。她告诉我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委婉地拒绝一些男人的非分要求,哪怕他们出再多的钱她也不干。“只是有一天我碰到了这样一个人,他一走进来就唉声叹气,而且后来他一个人还哭了起来。这是一个在生活中遭受了某种不幸的人。
他只有三十岁左右的年龄,但他在那天却告诉我他不想活了。起初我以为他是说着玩儿的,但后来我发现他真的非常悲伤,他只是不停地说他已经一无所有,口袋里现在只剩下最后的几百块钱。到后来,我给他按摩的时候他提出来要和我做爱,我立即拒绝了,但他开始哭了,他说他不想活了,只想去死。他整整哭了一个钟(四十五分钟),他又要求再加了一个钟时我忽然心软了,我就看不得男人在我面前哭。我说,好吧,那我就给你打一次‘飞机’吧。你一定知道什么是‘打飞机’,就是我来帮他手淫。他点了点头……这可把我给累坏了,我的手酸得都有点儿抬不起来了。‘我不想死了’,他庄重地穿好衣服对我说,‘我谢谢你,是你……’”
“够了!”我吼叫了起来,我冷冷地看着她,“我不想听这个,这种臭男人纯粹是骗子,我不想听到你他妈的给我讲什么‘打飞机’这种恶心的事!”我当真有点儿生气,我不能忍受她的粗俗,说到底她仍是一个小地方来的只上过护理中等专科学校的小女人。这时她看着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错了吗?我怎么啦?”她的泪水像一些破碎的珠子一样坠落了下来,我立即又意识到也许我有点儿过分了。其实这并没什么。也许我已经爱上她了,如同罗丹渐渐爱上了他所雕刻的克洛岱尔?我不知道。“没什么,”我缓和了口气,“我们一起吃饭吧。你觉得我做的热狗怎么样?”她破涕为笑,“我还以为你要撵我走呢。”
我们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又高兴了起来,我们说了很多别的,在我们准备出门去奥尔菲斯俱乐部跳舞之前,她飞快地帮我收拾好了屋子,使我的屋子立即变得整洁了,“我还会养花呢,我要让你的屋子变成一个小花园,明天我就先拿来一盆绿萝。我再给你买几只巴西龟,把你的环境改变一下,你这个邋遢鬼。”她有点爱惜地责备我说。
到了东三环兆龙饭店斜对面的奥尔菲斯俱乐部时,夜已经很深了。但这座古老而又崭新的城市同样已有了它的夜生活。我知道这座城市里已经出现了午夜狂欢一族,他们是一群只有到了夜晚才会精神振作的人。而北京,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夜总会、歌舞厅、桑拿按摩中心与俱乐部开业到凌晨三点。我带她买了门票进了阔大的奥尔菲斯俱乐部的舞厅。
我们走进舞厅时那里的舞会已进入高潮,在几乎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广场中到处都涌动着人。他们像触了电似的在音乐的轰鸣中狂舞,像一群奇怪的生物,而在舞场上空的二层围栏后面,也都跳动着人群。在广场中间的乐池上,有几个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的家伙在领舞,他们像某种变形虫那样嘶叫着。我的血液中有一种什么东西立即被点燃了,好像我的血管中奔涌的是汽油,我一听到那种山洪暴发似的音乐就蠢蠢欲动,我一下子就跳到了乐池中,我冲着黄红梅叫道:“过来,快过来,和我一起蹦啊!把你所有的劲儿都拿出来!”我看到她有些犹疑不定,也许她还并不熟悉这种场合,她像个真的乡下人那样胆怯地向我走来,这使我觉得很有趣。我拉着了她的手,“跟上节奏,对,就是这样,跺脚,扭动胯部。摆手,点头,太好了,就这样,跟上节奏!这就是他妈的城市的节奏!”我说,她和我面对面跳了起来,她在适应着鼓点,但我看得出她仍旧不能适应这种群魔乱舞的环境。而这时音乐的声音太狂暴了,简直都可以把屋顶他娘的掀翻。
每一个人都在摇动,眼睛里喷吐着火苗,这就是城市的节奏,人们在被挤压的空间下到黑夜里来释放出他们那被压抑住的激情,而明天白天,他们照样会在这绞肉机的城市中,被城市巨大的传送带送上流水线并滚滚向前,哪怕被制成肉罐头也永不停息。我忽然看到有一个穿紧身皮裙的小姐扭动得非常狂放,她的头发飘散开来,像是黑色的蛇一样在空中飘动,她的腰肢柔软,在音乐中扭动如一条漂亮的鳗鱼,她的脸在灯光闪烁中忽隐忽现,她像一个完全的孤独的舞者那样沉浸在自己的颤动中。这简直是一个带电的肉体。我立即挤开人群,来到了她对面,和她对应着狂舞了起来,我使劲儿向前挺动胯部,这一刻我愿意向全世界挺动胯部,因为我有点儿疯狂了。在舞池中央的几个戴面具的人像山猫一样嘶叫着,蹦跳着,这里仿佛是一个奇怪的山洞,什么样的幽灵都在这里起舞。也许这里同时是一个战场,灵魂与暴躁的音乐在厮杀着,我想我的确有点儿忘乎所以了,我像只被通了电的玩具熊一样在人群中抖动,我开始笑了起来,但我却一点儿也听不见我的笑声。
半小时以后,我累了,我跳出舞池走到吧台前要了一杯“龙舌兰日出”,我这时才想起了黄红梅,我开始端着酒杯在舞厅里找她,我从一层找到了二层,我大声地呼喊她的名字,但我却找不到她,她一定是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她不喜欢迪斯科舞厅中这些疯狂的人群吗?我一口喝干了那杯像是从蚂蚁体内挤出来的酒,我又挤进了人群,只有在人群中,我才是一个呼吸着的灵魂。一刹那间,我几乎可以看见所有人的蓝色灵魂,不,是舞厅中一千多人的蓝色灵魂在音乐中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像是一些破碎的星星,又像是一阵有生命的风,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自从在那次去奥尔菲斯俱乐部跳舞的夜晚之后,有好长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过黄红梅了。
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忙,我说过整座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自动绞肉机器,每一个人都在流水线上干他自己的活儿,只是第二天晚上我一回到我的居所,就发现屋子里真的多了一盆文竹,我知道这一定是黄红梅放的,但她没有我的门钥匙,怎么可能在我不在家的时候进门呢?我有些疑惑和恐惧,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我的休假已经结束了,我将立即投入新的生活洪流中,我还没有说过我在给一个外国佬打工,我是学海商法的,毕业于上海航运学院,毕业后我在中国远洋航运总公司干过一段时间,就在今年早些时候,我毅然地跳了槽,给一个在新加坡和北京都注了册的私人航运业务公司老板——他是克罗地亚人——当狗腿子,而我还指挥着另外的五个人,昼夜不停地为生意奔忙。这个大胡子克罗地亚人叫布耐特,为了躲避战火,他把他一家五口——他有一个漂亮的太太和三个小孩,全都迁到了北京,在北京买了上等的公寓,打算从此就生活在这里了。而我正是他最得力的部门经理。这全归功于我优秀的英语、法律和汉语,但这家伙每月只给我八百美元,如果我做成了大笔买卖我还能再从中分一些,但我希望我能尽早结束这种高级打工的局面。我刚到亚运村的汇宾大厦公司办公室,秘书叫我立即去布耐特办公室,“啊哈亲爱的张,我有事要与你说。”布耐特热情地向我伸过来他挣钱时也同样伸得很快的大手,“请坐,玩得怎么样,这半个月?”
“相当不错。我天天游泳、跳舞、打壁球和保龄球、泡吧,再就是在大街上散步,我很快活。”
“好极了。”他说,一边用两只手的指头合拢着互相叩击,“密斯特张,我有一个想法,”他冲我眨了眨眼睛,“一个很好的想法,我想和你签两年合同,每月给你五百美元。”我听到这儿脸色立即变了,“别紧张,我可以一次给你两万美元,这样你就可以去买一套房子了,因为你还没有自己的房子,这是我想到的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的办法了。怎么样?”他微笑着看我。
买一套房子!这当然是我一直的想法,我的大脑在飞快地运转着,我在计算着合算不合算,这样他每月从我的工资中扣去三百美元,两年就是七千二百美元,实际上还是多给了我一万两千八百美元,但要求我签一个卖身契,在两年之内我的智慧是属于这个克罗地亚人的。“让我想想,老板,我得仔细考虑考虑。”
“好吧,张,给你三天时间。不过我已拟好了一个合同,你先看一看吧?”他笑着递给我一张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很信任你,张。”
签不签这个合同?我有点儿拿不定主意,因为我一直想自己开一个公司,自己当老板。但我的确需要尽快买一套房子,因为北京的房子太贵了,至少需要一百万块钱才能买上一套小房子,这对于我来说仍是一个大问题,但我知道布耐特需要我,我对于他来说是一棵摇钱树,我一年就可以为他挣几十万美元,而我仅仅靠打他的国际长途电话、用他的传真机同世界各个地方联系就可以挣这么多,我在中远时有一批老客户散布在全世界,这才是最重要的。但要单干对于我来讲还不是时候。再考虑两天吧。
但在随后的几天中我就做砸了一笔生意,有一个安徽佬要运一批东西到美国去,我想尽办法才从韩国给他找了一条船,但当那条船已确定下来,我们开始坐在一起进入实盘谈判时,那个安徽佬却说货再过两个月才能装船。由于已谈了实盘,那艘船已航行在奔赴上海港的路途上了,很快就将抵达上海,那艘船每天呆在上海港的费用是六千美元。我真想揍死那个安徽佬,可他却夹起文件走了。看来只好通过法律手段去解决这个问题了,让承租方与包租方去打官司吧,因此这使我的情绪立即变得恶劣了起来。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屋子里又多了一盆很大的龟背竹,这是我很喜欢的绿色植物,我的屋子眼看着一点点地逐渐变成了一个花园了,这让我多少要好受些。到手的四万又飞走了。我坐在那里觉得很疲劳,我忽然决定给黄红梅打个电话,我立即拨通了桑拿中心的电话,总台小姐告诉我:“对不起,黄小姐正在为客人服务。”“那请立即转到她的房间里,我是她的亲戚,有急事找她。”
“喂,你是谁?”
“我找黄红梅小姐。”我立即用假嗓子说,“我听说你按摩得特别好,我想叫你……”
“我正为别的客人服务,客人要做三个钟,今天可能不行了,明天你来行吗?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明天你可以早一点儿来,先生……”她的声音听上去娇滴滴的。
我挂断了电话,一种厌烦情绪涌了上来,我去打开了一瓶干邑,一口气喝了半瓶。我倒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我睡着了,开始在睡梦中飞翔。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老板布耐特,“我要签那个合同,老板,我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