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俩一同从建国门地铁站里钻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远处的长富宫饭店、国际大厦和凯莱大酒店、九京旅游大厦共同构成了这一地域华美的城市夜景。还是大学时代,尚西林和眉宁就喜欢在夜晚到这里闲逛,这里的夜晚以其动人的奢华之美震撼着他们,他们尤其喜欢在高高的半空明灭的那些楼厦的灯光,它们像一粒粒钻石一样闪耀,仿佛某种可望不可即的财富那样叫他们向往。再向东,赛特购物中心、国际俱乐部、贵友商场、京伦饭店、建国饭店和中国国际贸易中心依次排开,出入这些地方的人们华服盛装,表情镇定而又傲然,成为某种生活的象征。
在整个大学时代里,尚西林都和眉宁在一起。作为政治系和东方语言系的优秀学生,他们在进校不久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学习乌尔都语的眉宁长得非常像一个中亚的美女,皮肤黝黑而且恰到好处,她笑的时候犹如潮水在轻轻荡漾而去,叫几乎所有看见她的男人都怦然心动。
“你的笑容中有一种玉碎瓦全的美。”有一天尚西林对她说。他非常爱她,四年多以来他像守护着一株精美的植物一样守护着她。有一点非常难能可贵,那就是在大学四年里他们都能够对对方保持忠诚,互相爱得发疯但又深沉宁静。有不少倩男丽女企图插入到他们之间却纷纷以失败告终。在不久之前的那个夏天,尚西林被分配进市政府某机关当上了秘书,而眉宁则留在了一所理工大学当上了图书馆外语部的工作人员。
从毕业那一天起,尚西林就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赶紧把眉宁娶到手。尚西林来自江苏一座小城市,而眉宁则来自云南昆明。他们像无根的植物一样在心灵上互相依靠,但从刚刚开始工作的第二天起,尚西林就觉得自己快要失去她了。
尚西林忽然不相信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整整四年之中他和眉宁竟然没有在一起睡过觉。他只是吻过她,在夏天她穿着单薄的连衣裙子时,出于激动他隔着裙子抚摸过她的乳房。当他曾经试图把手伸进她裙子下面时,她严厉地制止了他,而后又温存地在他耳边说:“会有那一天的,因为我的全部都是你的,你要有足够的耐心。”
尚西林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他也相信眉宁会最终属于他。因此在黑夜中冲动之际他便以手淫来解决问题,在想象中一遍遍地与眉宁合二为一。只有一次,那是一个夏天,校园里十分燥热,在校园西面那个著名的湖泊的东侧小丘上的树林中,他把她的手引向自己的下部,在她畏畏缩缩的抚摸中,他一泻而出。他吻着她发烫的脸,却非常不知所措了。他守护着她像是守护着一件精美绝伦的东西。对完美的渴望让他处在两难的处境中。
分配工作之后他就住在机关办公室里,用几个大柜子把他的床和办公区隔开。在北京房子是一件大事,他天天看报纸的时候都在想,总不能和眉宁盖着报纸睡在街上吧?
“咱们到赛特购物中心去看看吧。”眉宁挽着他说。他点了点头,空气中有一种清凉的气息叫他感到了寒冷。就在不久以前的学生时代,他还是那么喜欢建国门外的奢华与国际气息,那时候他可以省下一个月的饭钱来请眉宁在这里刚刚开业的比萨饼店吃上一顿,为此他有好长时间省去了吃早饭的支出。但那种简单的快乐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不喜欢你照镜子。作为男人为什么总是要照镜子?镜子是属于女人的。”乘坐缓缓上升的赛特购物中心的电梯时,她嗔怒地小声说他。他这时不停地看着电梯边镜中的自己:那个人表情漠然,了无生气,如同一截铁轨一样冷冰冰。他耸了耸肩,用手在她的腰间上下滑动了一下,表示道歉。来到华男贵女和外国人出入的赛特购物中心,尚西林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像往常那样从最高层开始向下一层一层地逛。在逛商场的时候,他总像个保镖一样跟在她后面,看她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仔细品评与触摸。他弄不清女人为什么会对物质的东西如此着迷。
而对于眉宁来说,她爱尚西林已经至深。有一次她梦见她亲手杀死了他,所以那天醒来之后她被吓哭了。她喜欢尚西林又瘦又高的体形和忧郁的神情。但她从来不对他说很多甜言蜜语。她知道尚西林渴望她的身体。在赛特购物中心逛悠时她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即将做新娘的幸福。那种幸福感她过去从来没有体验到这么强烈的程度,那是一种让她漂浮起来的又麻又热的感觉。我就要把身体给你了,可你还不知道呢。在“花花公子”品牌展廊中浏览时她偷偷看了他一眼暗中想。那一定要非常隆重,因为他已等了四年,从她十七岁等到了二十一岁。他们走过那色彩华美的一个个精品廊时,他的脸色却渐渐暗了下来。这其间眉宁试了一件七千零一十八元的大衣,那件深色大衣眉宁穿上简直漂亮极了,他在一瞬间看见她流露出想拥有它的表情,内心抖动了几下。但她还是拉着他的手走开了。在美国西部风格的“万宝路”系列服装廊时,眉宁非要他试穿那件深蓝色的标价两千余元的夹克,尚西林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把手一甩:“还是你来试吧!”扭头向下走去。
眉宁一下子慌了,她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跟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上了电梯。她越过两个阿拉伯人抢到他身边,“怎么啦西林?难道你不喜欢那件衣服?”
他脸色阴沉:“我饿了,我想去吃点儿东西。”
眉宁又挽起了他的胳膊,歉疚地把脸贴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吧,咱们就去吃东西。咱们到楼下底层去吃日本鳗鱼面好吗?我请你吃。”她粲然地朝他笑了一下,这样美丽的笑叫他又觉得自己太不应该这么发火。他也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们来到了地下一层的餐厅。在她的执意要求下,他只得让她去付账买那二十五元一碗的日本鳗鱼面,因为她抓住他的手腕的劲太大了。他坐在那里漠然地看着在周围进餐的男女,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洋溢着幸福表情。可只有我是沉痛的,他望着几个从咖啡苑走出来的美洲女人想。眉宁端来了日式鳗鱼面,小心翼翼地递给了他。他其实根本没食欲,因为机关食堂晚饭的红烧肉是相当扎实的。他硬着头皮吃了起来。
“你好像不爱吃这面。”眉宁托着下巴幽深地看着他。
“不,我很爱吃。”他说完,又吃了一口。
“那件‘万宝路’夹克就是非常适合你,你穿上它会增加勇武的气质。你有点儿太瘦弱了。”“你这是在挑剔我?”他忽然怒火万丈,冷冷地盯着她。“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说话。”“我从来没有挑剔过你,这你知道。但那件衣服真的适合你。”眉宁仍旧幽深地看着他说。
“可我买不起,我干吗要试?”他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而且我也没钱娶你,你要愿意走现在就可以滚蛋,好在你还完完整整。”
这一句话叫眉宁呆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像一尊印度木雕一样宁静而又茫然。两行泪水涌流了下来。“你不该这样说,不该这样说。”泪水一下子哗地向外涌了出来。
他这才明白伤害了她。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但那只手在剧烈地抖动。他认真地吻了一下那只手,“真的,我的确没钱娶一个好姑娘。我们总不能盖着报纸睡在大街上吧?请原谅我,我真的不喜欢再来这里了。”
他们走出赛特购物中心的时候她已停止了哭泣。她又将头贴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样的肩膀那样瘦弱,要是穿上“万宝路”品牌的夹克真会英武一些。她明白了作为男人的他的压力。是的,我们没有钱。也许慢慢就会有的。一切都是慢慢才会有,房子、票子、车子、孩子和位子,对一切都应保持足够的耐心。不远处楼顶的“拿破仑XO”的灯箱广告变幻多端,但他们沉默地向地铁站走去。眉宁这时在想,如果我现在有了三十万块钱呢?那样我们还会盖着报纸睡在大街上吗?
从北京东三环向北,是著名的使馆区。一百多个国家的大使馆分布在三到四个大区域里,而在其间和周围密布的则是气派豪华的星级饭店、娱乐中心、酒吧和超级商场、楼群。在一条由南向北的河流边上,又矗立起一座崭新的小区,小区的公寓楼群是那种堂皇富丽的欧陆式建筑,古典风格的宽大的雕栏阳台,尖拱形的窗户都非常典雅庄重。吴雪雯就生活在这幢高楼的十二层。从这间屋子的窗台上望出去,北京城灯光辉煌,更广大的黑暗弥漫在地面和城市上空。吴雪雯躺在双向水流的豪华浴池中,哼着一首台湾流行歌曲。她只露出了一个脑袋,那些白色的泡沫和水流一起旋转在她的身体周围。她忽然听见自己的蝴蝶犬巴比在呜呜地叫唤,似乎因为她把它关在门外而分外委屈。“巴比,巴比?”她叫了它两声,“我就来了,巴比。”她跳出了浴池,关闭水流喷泻口。这种瑞士豪华小型浴池能模仿自然水从两个方向送来水流,的确非常舒服。她用浴巾擦干净身体,把浴巾系在腰间,就打开浴室的门,向客厅走去。她的桃子一样巨大的乳房微微下垂,乳晕很黑。“巴比?巴比!”她赤着脚走在地毯上,却听到了电话铃声。
她快步走了过去,拿起了电话。“嗨,是我。”
“我刚从东欧回来,给你带回来一些好东西,什么时间来取?”电话那头的那个男声说。“噢,罗东,你回来没有在俄罗斯的国际列车上被抢个精光真叫我惊奇。你在哪儿?”“我在王府饭店大堂酒吧。”
“……好吧罗东,我半小时以后就去。”
“我很想你。”
“我也是。那么待会儿见。”她挂断了电话,却浮上了一层嘲讽的笑容。我才不想你呢,她轻蔑地想。我讨厌你们这些臭男人。但我喜欢你们围着我转,轻易地送给我你们花很多年才挣到手的东西,尤其是钱。吴雪雯去卧室找了一件睡衣穿上了,巴比一颠一颠地跟在她的后面。她站在一面大镜子前,凑上前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一点儿肿。都是因为刚刚哭过的原因,所以她才去洗了澡。
当她从一堆在街头邮政亭买的杂志中挑出一本,发现封二的“作家生活”栏中,何维穿着一件灰白色休闲西服冷峻而又深沉地凝视她时,过去的生活迅速地击溃了她,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男人,正是他改变了她的生活态度,让她真正像云一样浮在半空,再也找不到坚实的感觉了。他们在大学二年级认识并相处,一年半以后分手。他们两个人像锋利的兵器那样互相伤害过。她尤其无法忘记的是当她怀孕之后躺在一家私人流产诊所,由那个经验丰富的妇产科大夫把她的双腿架起来分开,并用冰冷的器械伸进她体内向外吸时的那种痛楚,仿佛全部内脏都在一种绞痛中打算从子宫中涌出来。那一刻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何维的名字,她知道她只会为他痛楚这最后一次了。一个月后,当他终于说出“和你在一起,你会把我彻底毁了”的时候,她立即离开了他。
她从此开始了向男人的游戏与征逐。当然,就分手而言,他和她个性不合也是原因,但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她认识他时还未谙世事。但一年半以后,她觉得自己已经历尽沧桑。在随后两次感情强烈的付出之后,她发觉情感完全是一场空,只有从男人那里得来的其他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她已经认不清自己交了多少个男朋友了。她总是能在适当的机会到来时甩开他们,这一切,只是为了在内心之中向何维复仇。对于感情而言。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花心之人,其实是不存在的,感情是一次性消耗掉的东西,在一个人身上消耗完毕就不会再有。因此,她凝视着何维的彩色巨幅照片时爱恨交加。何维仍旧生活在这个城市,他是一家杂志社的记者,在文学上名气已越来越大。她经常能够从杂志上读到他的东西,那些城市题材的作品全是关于破碎情感的描述。她一直想找到一个充分蔑视他的机会,可那机会会来吗?
她打开了音响,英国乐队808邦的《联邦90》立即充满了整个屋子。她非常喜欢这首完全由节拍构成的曲子,那种节拍仿佛色彩在有节奏地重组与变化叫她在地毯上轻轻跳动。这时她的脑海中浮起了罗东的那张脸,那是一张坚毅的犹如古罗马斗士的脸,非常英武,在中国人中间十分难寻。她微微笑了,她打算彻底摧毁这个男人的斗志。从某种意义上讲,罗东是那种靠自己奋斗、白手起家的成功者。他以借款五万元,从1990年起家做一种儿童食品,现在他已成了期货界一个好手,资产已逾两千万元。但问题是罗东爱上了她,非常动情地爱上了她。可我要摧毁你。男人并不是神话,男人个个都是纸老虎,她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一边随着那节拍轻轻在屋子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