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可能认敌为友呢?你是一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呢,你别再花言巧语了,总之你是一个罪犯,我不会原谅和轻饶你。”
左岩继续与她交谈,“……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我会为此而不懈努力的,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震动,被一个女孩的成长所打动,要不,请你看看我为自己设计的资料库吧。”
“资讯交换?也许你送进来的是信息垃圾呢?这可说不准。”
“不会的,你看看就知道了。这叫以心换心,我也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
那边迟疑了一下,“好吧,你把电子邮件发回来吧。”
左岩于是把他的邮件发了过去,同时也把她的那些资料发还给她。她接收到了。这是左岩将自己的全部资料输入进去的一份资讯文件,里面甚至还有自己正面和侧面的全身、半身照片,身体各个器官的指标。第二天,她在电脑网络上与他交谈了起来:
“我全看完了。我觉得你这个人没有什么魅力。你仍是一个罪犯,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日记?”
“我只是因为好奇。没有别的,我看了你的日记,因为它好看,因为我爱看,因为这是你的心灵。而我,找不到我的心了。”
“一个空心人?”
“对,也许我该算作是一个空心人。不过,我想变成一个实心人,我要在心里装上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
“甜言蜜语!我才不相信你呢,我不想理你了。”
“千万别这样!”左岩急了,他向她道了歉,并继续在网络上与她交谈。他有点儿激动,因此他讲了很多,他甚至从小时候讲起,讲了他痛苦而又贫穷的童年,无羁的少年时代以及孤独的青春期,和迷惘而又焦虑的现在。“没有爱情的生活猪狗不如,真的是猪狗不如。”他感叹道,他发现她笑了起来,在屏幕上出现了哈哈几个大字,“你笑了。”
“……我没笑。”
“你笑了。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
“……不算,我忘不了你是一个电脑黑客,如同我忘不了我的初夜。”
“我真的不在乎你是不是处女,我爱上你了,这一切对我来说就都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
“真的。”
“那我们能不能见见面?我很想见到你,小姐,我想我爱上了你,我就要见到你,具体地感受你的目光,你的声音,你的气味。”
“我可是一个丑姑娘哟!”
“这我不怕。”
“真不怕?”
“我更爱你的心灵。它使我忘记了其他的所有缺失。”左岩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心里有点儿发虚,他在想,如果我真的见到她,发现她是一个丑八怪那我还不得尖叫一声逃走了事?他暗暗地打定了主意,如果她的确长得很糟糕,那么他还是逃走为好,不管她的心灵再美,一个姑娘没有好的外貌,这也是不行的呀!
“但我还是不见你,你这个偷看日记的罪犯!”她在屏幕上说。
他约见了她,这是在这座城市东区的一片酒吧密布的地区,有一家专门有电脑的酒吧。他进去,发现这座小酒吧一共有七八台电脑,有几个年轻人正在电脑边操作。他要了一杯咖啡,打开了一台电脑,开了机。忽然,他就收到了一份电子邮件,他一看,吓了一跳:
在你的屁股底下有一枚炸弹,你这个可耻的电脑黑客,我要炸死你!
黄莉莉
他把头探到椅子下面,真的发现那里有一个邮包,他的头上立即沁出了几滴汗水,他吓坏了。他想莫非这真的是一个圈套?在网络时代里,一个人的个人行为将更为疯狂,她真的要炸死我?仅仅因为我看了她的日记?他有点儿慌了神。他把那件邮包从椅子底下取了出来,大脑之中不断地掠过了邮包爆炸的一瞬间的可怕情景,他叫了一声狂奔了出去,当他来到大街上时,一时间怔住了,他发现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片纷乱繁忙的景象,但是我把这个炸弹扔到哪里呢?他有一些焦急,他想找到一个垃圾桶,但他一时还没找到附近有垃圾桶,他想到手里握着的这个方形铁盒子就要爆炸了,就要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然后他会像一片破布一样在一阵飓风般的吸力下腾入半空,他会在半空中飞呀,飞呀,像一只破碎的乌鸦一样再也落不下来了。他这一着急使他的大脑之中充满了幻觉,他手中仍旧握着那个盒子,他茫然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它在哪一秒会爆炸。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女孩,笑吟吟地站在街对面,在望着他。
他好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那个女孩子亭亭玉立,就像一株小柳树那样青翠怡人。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于是他忽然想到这也许并不是一颗炸弹,它也许还是一份礼物呢?他打开了那不祥的黑色包装纸,打开了里面的黑色的包装盒,他又打开了一层黑色防潮纸,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盒美丽的贝壳形的巧克力!象征爱情与信任的巧克力!
这些巧克力千姿百态,像一颗沉睡的贝壳,躺在盒子里。它们当然不是炸弹,或者说它们是爱情的炸弹,它们在这一瞬间要把他炸得粉身碎骨,重新再塑出一个他来。
之后那个女孩子一跳一跳地大步从街那边跑了过来。她像一阵十分清爽的风一样扑向了他,她的出现使四周的嘈杂与喧嚣都沉了下去,世界静得像是一幅画,她就是突然从画中跑出来的人,只是她是以一种慢动作,在向他跑来。
“……它们炸不死我……”左岩看着她喃喃地说,他望着与他相距一米远的她,有些恍惚,因为他突然有一种相遇的感觉,男人和女人擦出电火花的那种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你就是那个电脑黑客左岩?你像个大学生,怎么那么狡猾?”
“……它们炸不死我……”
“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吧。”她说,她有点儿瘦,清秀得像一阵风,她当然不丑,但她倒也不是一个性感的时髦女人。
“好吧。我们再找一家酒吧,你也来一颗吗?”左岩有点儿傻乎乎地把巧克力递给了她,她也拿了一枚,放进了嘴里。
他们在另一家酒吧里坐下,和她在一起他觉得有点儿紧张,他想这是因为他已经爱上了她的原因,他发觉自己的生活就要发生变化了。
“我没想到,我没想到我会认识你,我很高兴。”
“你这个罪犯,”她看着他,仍旧半开玩笑似的并不客气地看着他,“我觉得我要抓住你。你怎么会进入我的电脑的?你很聪明。”
“当然,”左岩高兴地说,“不过,认识你之后,我的生活就要真正地改变了。”“为什么要改变?你过去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过去?”左岩的神色暗了一些,“过去,过去,或者说就在昨天以前,我都算是午夜狂欢的人。”“什么午夜狂欢的人?”
“就是晚上与白天不一样的人。我们有好几个伙伴,他们都是午夜狂欢的人。”“白天与晚上不一样?人格分裂者吗?”她饶有兴趣地问。
“不一定,确切地说,午夜狂欢的人是一群都市中的老鼠,或者说是都市河流之上飘浮着的一截截木头。”
“那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什么都干。有一天,具体地说是秦杰、何晓、于磊他们,忽然觉得已经有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老婆,还有一个大电视,生活正在按照惯常的样子在向前走。有一种看不见的绳索企图无声地绑住我们,我们就有了一种想抛开惯常力量的牵引,成了午夜狂欢的人。”
“午夜狂欢——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她温柔地说。
“……我说了,你不会对我另眼相看吧?我是见到了你,才有了一种倾诉欲的。”左岩有些担心地说。
“不会的,说吧。”她用清亮的眼睛鼓励他。
“我们什么都干了。好像有一种离心力,或者是我们自己寻找到的一种离心力,一下子把我们甩出了日常的生活轨道。我们一开始沉湎于满足感官与器官的活动,沉湎于吃喝玩乐,周旋于舞厅、迪厅、桑拿按摩、台球网球桌球高尔夫球场,还有跳黑灯舞、赌博。后来这一切都玩腻了,我们又玩其他游戏,玩一种叫做‘你死还是我死’的游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
“躺在火车车轨中间看火车过去。”
“这是找死嘛。你们几个人谁也没死?”
“对呀,谁也没死。于是后来我们又喜欢上了飞行。”
“飞行?”
“对,飞行,在郊区有一所飞行培训学校,可以教开轻型飞机、直升机、动力伞、山坡伞和热气球,我们几个人都去学飞行了,并且都取得了飞行资格。”
“飞行资格证书?”
“对,像汽车驾照一样,飞行也有资格证书,可后来我们又被取消了飞行资格证书。”
“为什么?”
“因为我们企图打破航空管制,飞到城市市区上空去。结果我们这么干了,何晓驾驶的直升机撞到一幢摩天大厦里面去了。他死了,我们三个人,秦杰、于磊和我,被关了几个月的监禁,取消了飞行资格。然后,然后我感到很烦,于是我就开始迷上了电脑,我变得更加幽闭,后来……我就这样认识了你。”左岩哭了,他发现这一刻他已变成了一个有历史的人,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历史,但他刚才讲述的就是自己的历史。他真的哭了,这使她显得更加温柔。
“我愿意做倾听你的人。我愿意做这样的人,听你讲下去。”她用清亮的目光注视着他,“你太需要爱了,你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你在都市的丛林里渐渐地得上了一种病,这使你焦虑、狂乱、忧郁、孤独。我希望我可以使你重归安宁。”
“……你可以吗?”他吃惊地问。
“我有这个信心。”她说,她看上去好像十分坚定,“我理解你。”
返源之旅
当秦杰觉得生活的速度需要缓慢,自己也需要从过去的生活中返归的时候,他感到了体内有了某种变化。
当身体在一种速度中向前狂奔,身体当然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比如肉体的弹性将逐渐丧失,身体在板结、在变成像硬塑料一类的东西,或者说他自己是一个橡皮人。不久以前,他与别人打了两次架,一次是在一家三星级酒店办的歌厅中,因为他怀疑收费不公收费一万多元,于是他和该餐厅经理打了一架,这当然是两败俱伤的事。还有一次是在三环高速路上,有一辆黑色丰田没有打灯就超到他前面去了,差一点儿和他的车相撞,他气坏了,又超到了那辆汽车的前面,在汽车里示意那个家伙停下来。然后,他们在路边上打了一架。
这两次架打得都很凶,他挨了不少拳头。但是叫他感到奇怪的是,那拳头落在他身上,他获得了一种仿佛击打在了橡皮和木头上的感觉,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疼,他停下了手,瞪着眼睛对对方说:“你再打我几下,快!”他那种诧异和期待的表情叫对手吓了一跳。后来他去了医院,叫医生检查了一下,大夫用针扎了几下,他仍然感不到疼痛。“神经麻木,你得了神经麻木症。”那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大夫茫然地说,“可现在我没有听说还有神经麻木病的。你完全没有痛感啊。”
秦杰走出了医院,站在白花花的阳光之下,他想哭。当然从午夜狂欢中回到白昼里,身处于安宁而又躁乱的白昼下的人群中时,他觉得一切都需要慢下来了。他不想再酗酒、超速行驶、跳贴面舞、勾引女孩、搞异性按摩、吸食大麻、殴打乞丐、飞行、玩贴近死亡的游戏。“要慢下来,可我可以慢下来吗?”老婆已经离开了他,他孤身一人,他又从医院出来。当他找到了胡铃铃时,他觉得自己可以慢下来了。
一个人,到了一定的时候总是想返璞归真。比如他,现在,他见到只被他一个人伤害和污染过的女孩胡铃铃,他又有了一种轻松感。“我要把我所有的钱用在别人身上。”他说,“我要捐助失学的孩子们。”
“好啊!”胡铃铃欢快地说,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光芒。可实际上,当秦杰打算进行返源之旅的时候,胡铃铃的方向和他相反,却打算迎接整个成人的世界了。从内心深处讲,她仍然恨着秦杰,当一个处女的忠贞被放浪所污染的时候,少女的仇恨将使她自己铭记一生。现在,秦杰从午夜的通道中走出来,走到了白昼之下,她也看清了他。
秦杰有一天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一群天使,一群洁白的小天使在围着他飞翔,天使那洁白的光辉照耀着他。醒来后他又哭了。从婚姻中走出来,他感到了一种尖锐的疼痛。现在,他希望他能从生活中重新发现光亮和神性。
他对胡铃铃说:“我缺乏神的关怀,我需要神,需要天使。”
胡铃铃说,“可以呀,我们可以干任何我们想干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