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温暖着红色铁皮屋顶房的主燃料还有另外一个,那就是从干得硬邦邦的、锯成原木的松树上扒下来的树皮。简单点说,松树外面都穿着凹凸不平的木头“铠甲”,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那个木头“铠甲”扒下来。每年11月中旬左右,妈妈肯定会对游手好闲在房间里滚来滚去的我说:“扒烂树皮去吧!”
每次听到那个命令,我马上就像弹簧一样弹起来,二话不说地跳上妈妈准备好的手推车上。因为,堆满原木的露天堆货场对我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松树露天堆货场就在火车站前面的大空地上,原木堆起来的面积和高度是跟碾坊的粗糠堆不能相提并论的,数千个松树原木堆得像山一样。
松树原木是从闻庆一带的山坂上锯下来的,连夜装在拖车上运过来堆到那里。露天堆货场一般都会有二三十个大人以家庭为单位过来,扒着松树树皮。扒树皮的工具有两种,一种是两边都带有手把、中间有圆形利刃的镰刀,还有一种是不知叫做什么的、在镐头棒上装上又大又宽的铁凿子的东西。那些想扒树皮做过冬燃料的家庭,可以在市场统[ 统:韩国的一种行政单位,一般将5户人家为一个单位称作统,现不多用。
]蔬菜店附近的铁匠铺或者在五天一次的集市上专门卖工具的商人那里买到那些工具。
妈妈找个位置停下手推车,就做开工的准备。把准备好的木头滚过来放到地上,做成一个阻止原木滚动的支架,把另一个原木以人字形堆放在那上面后,用草绳或者粗橡皮轮胎绳紧紧地绑住那个部位。接着,根据妈妈的力气,拖来一根粗细适合的木头,让那木头的一部分被“人字形”卡牢后,就开始用带有大凿子的推杆推了起来。因为妈妈已经在磨刀石上把凿刃磨得锋利,所以还带有松脂的松树树皮就“刷刷”地被扒了下来。
因为我还小,妈妈担心我会碰伤,而且即使我想帮忙,也根本使不出劲儿来,所以妈妈没让我碰那些工具。我只能在妈妈滚粗粗细细的松树的时候,在一边添点力气,或者把要扒的木头架上人字形支架后,坐在那个木头的一头,压着不让它动。这些就是我主要做的事情。
扒树皮并不是像想象中那样简单的事情。松树上有很多节子,或者木头水分太干,或者松树太粗太重的时候,妈妈常常力不从心。当然,如果有力大无穷的爸爸在的话,比起慢吞吞的妈妈,工作速度肯定会足足快上三四倍。但是,我爸爸只愿意干像搬运粗糠那样旋风式的工作,要他花上大半天甚至一整天,在别人都能瞧见的宽阔的空地里扒树皮,他肯定是不太愿意的。一句话,不想为了琐碎的活儿而丢脸。妈妈却从来不介意这些,反正我用我的双手堂堂正正地干活,有什么好丢人的。妈妈就是有这样一种精神。
扒松树原木的树皮,对于生活条件并不是很好的人们来说,有着一箭双雕的效果。露天堆货场的松树,横截面都用红色油漆字写着“1”“2”“3”“4”……这些阿拉伯数字是用来作为发工资的标准的,扒干净树皮时发给你工资的标准。具体来说,“1”是原木直径到不了多少的细木头,所以扒起来也容易,就给10元,“2”则意味着又大了一些,给15元。“3”“4”左右的原木已经有大人的腰那么粗了,妈妈从来是想都不敢想的,只能挑又细又轻的、自己还可以滚着搬过来的那些,也就是“1”和“2”,然后用带有凿子的推杆使劲地推。
辛苦大半天,扒干净的原木堆得差不多了,就可以赚到一两千元,绝对不是小数目。而且,还能装满一手推车自己扒下来的烂树皮回家。虽然钱也是一个收获,但是妈妈更满足的是能把松树树皮堆满红色铁皮屋顶房的仓库,在冬天里那可是能变成实实在在的火焰的。
所以,尽管有二三十个大人在干活儿,大家的目的也都一样,但是最拼命的绝对是我妈妈。太阳开始徐徐落下,别人一般都会到现场的监工那里拿工钱,然后把攒好的烂树皮装在手推车或者手扶拖拉机上运回去,只有我的妈妈,总是留到最后,拼命地扒着树皮——那可不是仅仅因为她只有一个人,干活儿慢。
“妈妈,都快晚上了。快回家吧。”
“一会儿就好,再等一会儿。还没够一车呢。”
妈妈那是要把一手推车装满才收手的架势,跟时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有些时候,夜色和凉凉的空气,还有从空荡荡的空地上吹来的冷风,还没来得及让我哭闹起来,戴着绀青色帽子、风尘仆仆的现场监工就走了过来,夜幕下红红的香烟火花渐行渐近。
“大婶,今天就干到这里吧。我也该去吃饭了呢。”
“呼,呼呼……再怎么说,这扒着的总要扒完它吧。半途而废,还不如不干呢……”
“我看你好像都力不从心的样子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给你把这个也算上。”
“那么……就这样?”
妈妈这才看了看黑沉沉的四周,伸直了腰。
“脸也真漂亮的大婶……怎么就那么拼命啊……真是了不起啊……”
监工大叔回头瞥了一眼坐在原木堆上面,像松树猫头鹰一样盯着他的我,开始计算起妈妈削过的木头个数和数字。
每当日薄西山的时候,妈妈就用簸箕,或者是因为一边碰碎了,爸爸拿烧热了的粗铁丝左一道右一道绑起来的瓦盆,装满粗糠和烂树皮堆到厨房的地板上,然后在灶孔里生起火,转起风炉,在中间的铁锅里煮着杂谷饭。
妈妈一边用右手慢慢地转着风炉上长长的铁棒,一边则用左手不时地把粗糠撒在火花上,或者把烂树皮扔进火里。随着“咯吱咯吱”和“嗡嗡”的铁风炉转动发出的声音,火花从灶孔里逃窜出来,红色的、粉红色的、金色的、蓝色的、各种各样的……
如果那个时候是白天,我就缠着妈妈,在那个火花堆里埋上土豆或者红薯,烤着吃。如果是晚上,我喜欢蹲坐在妈妈身边,注视着灶孔里的火花烧出来的花园。我每次都是轮流看妈妈的脸和灶孔里的火花。真是很像,妈妈的脸被火焰的热气烧得通红,就像少女的脸一样,染成了凤仙花的颜色。
小时候,我记忆中妈妈的脸最漂亮的时候,就是坐在灶孔前面烧火的那个样子。妈妈也像被灶孔里生生不息的火花迷住似的,经常默默地转动着风炉。这是下意识的吗,不知道是不是把人生的所有辛苦和劳累跟火焰一起烧掉了,那一刻,妈妈的表情是如此地平静,她的脸是如此地美丽。
随着灶孔里的火焰不断地跳跃,被冷气和黑暗笼罩着的红色铁皮屋顶房就像一只偎依在暖暖被子里的猫,发出“嘎嗒嘎嗒”的声音。那应该是拨弄着铁皮屋顶的风声吧。但是,对我年幼的耳朵来说,这就是妈妈生起灶孔火焰的时候,红色铁皮屋顶房被幸福的温暖浸染的声音。
冷风开始强劲的时候,妈妈又开始全力以赴地搬粗糠和扒烂树皮,把我们家睡觉的红色铁皮屋顶房烧得暖烘烘的。
现在这个时代有锅炉、中央式瓦斯供暖系统之类的,只要按一下按钮就可以过冬。对比一下,妈妈的冬天确实是又苦又累的。但是,我觉得正是妈妈那一代困难的过冬,才奠定了我们这一代可以又舒服又温暖地过冬的基础。
但是,你说奇怪不奇怪,随着一年一年长大,我越来越怀念跟妈妈一起度过的那严酷的冬天了。我怀念跟妈妈一起搬运粗糠,我怀念跟妈妈扒烂树皮,我怀念吐着暖暖火苗的灶孔,还有那散发着土味儿的老房。
即使世界变得多么方便多么奢华,人好像最终还是想回到自己成长过的那些场景。在那里,活在我记忆之中的妈妈在灶孔里燃起火的花园,让家变得暖暖的,让炕头变得烫呼呼的。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温馨吧,所以我这么渴望回到过去。
刮着冷风的现在也是,只要我喃喃自语地说声“妈妈……”,我的心、我的胸口就暖烘烘的,也许这就是因为妈妈在我小时候一直燃着的那灶火焰吧。妈妈的冬天和妈妈的怀抱,还有妈妈的手……这一切让我潸然泪下。
我多么想您。
针线活儿
初冬,
每个晚上妈妈都要做针线活儿。
在暗暗的灯光下,
把晃动门缝纸的、长长的风声穿在针里,
一针一针地缝着残损的人生。
不时地还拿起剪刀,
把叹息剪断。
每当那些时候,
黄土墙钉子上挂着的干巴巴的白菜干,
“唦啦唦啦”地在呜咽。
窗户上草草贴上的塑料纸,
亦在严寒中哆嗦瑟缩……
那些声音被妈妈的针线穿在一起,
直到现在还时时飞进我的梦乡。
妈妈啊,
我那熬夜缝补这世上最温暖最伤感的声音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