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孤独的人都要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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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场美食寻故之旅(3)

万恶的鸦片,乃是opium的音译不提,好玩在鸦片另有个中文名,叫作阿芙蓉。乍听之下,还以为是犯毒瘾的,特别钟爱其气味芳香,定的美名。实际上一琢磨,鸦片在阿拉伯语里读作Afyum,那不就是“阿芙蓉”吗?鸦片可恨不假,阿芙蓉这三字因音定字,上好的辞藻,不下于把希腊首都Athens译作雅典。

广东和西洋贸易最早,于是造出了许多漂亮的译名。粤语译名,都按粤语读音,不拘形格,用普通话念,会觉得风马牛不相及。但用粤语一念,就觉得音极近。比如把kiwi翻成奇异果,真是神来之笔,意音皆近。milk shake翻成奶昔,就有点一半一半——前一半意译,后一半音译。把salmon翻成三文鱼也是源自粤语,一如sandwich翻成三文治,只是很容易让人疑惑:三文治和三文鱼有没有远亲关系?香港人至今称呼某种水果叫士多啤梨,不知道的会以为很神秘,细一看是草莓,再一想就明白了——strawberry,直接音译过来啦。

葡萄牙人拿来做早饭吃的煎蛋omelette,粤语里叫作奄列。把egg tart译作蛋挞,也是粤语创意。在广东茶餐厅,吃到班戟这玩意儿,第一次见,会以为是班超之戟,看模样,又不太像戟。再一看,是pancake,锅摊薄饼的音译,可见广东人译音用字,又险又奇。实际上,因为粤语读音引入甚早,所以至今如布丁(布甸)、奶昔、曲奇、芝士这类西式茶餐惯见词,大家都习以为常,把粤语称谓当作惯用了。甚至日语うどん,被译成中文乌冬面,其实也是粤语发端。

但译名界的通行语言,不只粤语一味。清末,上海奋起直追,语言上也不遑多让。比如,Russian soup,俄罗斯汤,被上海话一捏,就成了罗宋汤;广东人不是管omelette叫奄列嘛,上海人偏要出奇,用吴语念作杏利蛋。欧陆面包toast,广东人叫作多士,上海人就抬杠,就得叫吐司。

有一种美丽的传说,称泰戈尔当年访华,徐志摩负责接待。两位才子一起抽cigar,吞云吐雾。末了泰戈尔问徐志摩,这玩意儿可有中文译名?徐志摩才情泉涌,答曰:“Cigar之燃灰白如雪,Cigar之烟草卷如茄,就叫雪茄吧!”——故事动人,但稍一查验便可发现,1905年连载完的《官场现形记》里头,早有了“雪茄”字样。而且上海、苏州、无锡、常州这吴语区的人都明白:雪茄俩字,用普通话念,与cigar不甚合衬,但用吴语念,就严丝合缝。很可能这就是位吴语地方译者,早在19世纪末就译出来了。

面包夹香肠,英语作hot dog,中文倒没有叫“霍特多格”,而是老实意译,叫作“热狗”。依此推论,cold stone冰激凌该叫作“冷石”,和热狗还真是一对,但现在官方译名却叫作酷圣石,不免让人替热狗鸣不平,大可以改叫“炽热狗”,听着也威风些。

唐朝的《酉阳杂俎》里头,已经提到过冰与奶制品混一的玩意儿,叫作“酪饮”。宋朝时,大家也习惯类似东西叫冰酪。但ice cream传入我国,译者就半音半义,来了个“冰激凌”——其实cream既然跟奶油搭界,干吗不直接翻成“冰奶油”,或者古典些,直接叫“冰酪”呢?大概还是觉得“冰激凌”更机灵好听吧。同理,Dairy Queen,直译该叫“奶品皇后”,但这一听,好像是要喂小孩子似的,一股子保姆感觉,而官方译名“冰雪皇后”,立刻就冷艳清新、活泼动人起来。

法国有名的香槟酒及产区香槟,原词是Champagne。这词本身,其实没啥深文奥义。法语里,田地是Champ,乡下人是campagne,所以Champagne,按法语套路,是往“田乡下”语境走的。实际上,17世纪,法国有位宫廷画家,就叫作Jean Baptiste de Champaigne,通译让-巴普蒂斯特·德·尚佩涅。如果按音译,champagne该译作“尚巴涅”,那酒也就叫作“尚巴涅酒”,就不那么好听了。稍微想象下:生意成了,大家庆祝,“来来,来杯尚巴涅酒”,感觉总是哪儿不对;“某某F1车手得到了该站冠军,在领奖台上狂洒尚巴涅”,字眼一点儿都不好看。但把这地方及其酒翻译成了“香槟”,立刻意思、味道全出来了,完美的营销。比起可口可乐、雪碧这样的漂亮译名,还要胜出一筹。

给外来食物起名字,最常见的,是起得特别洋气,如此可以大抬价格,比如牛奶咖啡音译成拿铁或欧蕾。但更狡猾的法子,就是让你丝毫不觉得突兀,润物无声,融入你的生活,潜伏到你有一天一愣神:“什么,这玩意儿是外国来的?”比如吧,土豆又叫洋芋,地瓜又叫番薯。大家听惯,不觉什么,但细想来,洋者洋人也,番者番邦也——这俩货还真像洋芹洋烟、胡桃胡瓜一样,是外国来的,然而本土化得实在太好,以至于现在如果有男生对女孩子说:“我给你备俩外国菜……一个烤地瓜,一个胡萝卜炒土豆丝,怎么样?”——不挨耳光才怪。

宫廷过年吃什么

《笑林广记》里有个段子,说一人爱吹牛,进过次京,就说自己见过天子。问天子住何处?答:门前有四柱牌坊,写金字曰“皇帝世家”。大门上匾额,题“天子第”三个金字,两边居然还有对联,所谓:“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贾平凹讲过个段子,笑点类似:俩关陕农民聊天:“你说蒋委员长每天都吃什么饭?”“那肯定是顿顿捞干面,油泼辣子红通通!”河南戏里,曹操为了留关羽,曾这么唱:“……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你曹大嫂亲自下厨烧锅燎灶,大冷天只忙得热汗不消,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搬蒜臼还把蒜汁捣,萝卜丝拌香油调了一瓢。”看了令人哑然失笑,深觉曹丞相府上,烟火气息好生撩人。

我国历史上,大多数时候的百姓,就是这么可爱,没有士大夫识字读史的机会,所以对宫廷贵胄生活,全仗戏曲评书,融会日常想象。但如果细细琢磨,其实古代宫廷御膳,还真未必比老百姓的想象华丽出多少。比如吧,曹操的孙子魏明帝曹叡,已经是魏明帝了,为了查验著名美男子、五石散大宗师何晏是否脸上敷粉,就在朝堂上请大家吃热汤饼——魏晋时汤饼者,白面汤也。如今休说是朝堂,就是百姓家里,请来客吃碗热汤阳春面,都会被人瞪眼睛呢。又说,战国秦汉间,祭祖宗用太牢——猪牛羊全备是也。说来实在不精细,全仗着肉头厚罢了。

古代人并不都把年夜饭当一年最正经的时节。比如宋朝节假极多,天子的生日也要过节吃饭。清朝有所谓三节,也就是过年、五月节、八月节。过年是讲究过一岁。在古代,岁者,木星也。古人对岁与其说热爱,不如说敬畏。加上宫廷平时吃东西就脑满肠肥,肥腴得很,不像小民百姓,攒着胃口,大年夜猛吃一顿。如是,宫廷年夜饭,仪式感比口味重要得多。这就像许多商务宴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好吃不好吃的另说,先把规矩合了再说。

比如唐朝宫廷过年,先不忙着吃喝,而是大家一起看太常寺卿安排的舞蹈(类似春节联欢晚会的歌舞),也不能听郑声淫乐,而是大张旗鼓的傩舞,用以驱除邪魔瘟疫。皇家诸位居安思危,知道人类普遍奈何不了他们,所以尤其敬神。等驱完鬼神,天子兴致所起,就开摆宴席了——这才是年夜饭开始。

宫廷年夜饭不用问是极华丽的,但也有局限。比如武则天宠爱的美男子张易之、张昌宗发明过的鹅鸭炙——把鹅鸭灌酱醋味汁,活活烤死——就不能吃,太不中正了。端正些的就只能吃大肉了。英国人以前没发现火鸡时,圣诞节吃野味,唐玄宗也有此好:野味煮熟晾干,切片拌米饭,配茱萸和盐,晒干了,再蒸熟吃——看来令人眼花缭乱,不输于《红楼梦》里王熙凤拿来跟刘姥姥开玩笑的茄鲞。又传唐玄宗过年赐宴时,请臣下吃过驼蹄羹。也是块头大、肉头厚的神物。杜甫没机会吃,只好写诗叹:“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野味和驼蹄热量都高,让林黛玉来吃,一准就吐了。可是玄宗家的杨贵妃体格丰腴,吃起来就不费事。

野味里有茱萸一味,乍看有些奇怪。“遍插茱萸少一人”,天下皆知,杀虫消毒、逐寒祛风,可做药用,用来做菜,是不是怪了点?这就是古人的逻辑:过年务以祛风寒、避邪祟为上。所以不仅要以茱萸入馔,还要喝椒柏酒——花椒和柏叶浸的酒。楚人奉祀神仙时就用花椒酒,到了汉朝,世人相信花椒使人长寿,柏树又长青,喝这玩意儿,自然长命百岁。

唐宋之间,宫廷也饮屠苏酒。不用问,又是益气温阳、祛风散寒、避邪祟的好东西。世传是华佗所创,孙思邈热情推荐,最后宫廷里也觉得喝喝无妨,就试了。妙在椒柏酒和屠苏酒喝起来,颇为别致:少年者先饮,因为过了一年,年轻者“得岁”;年老者后饮,因为又老一年,老人家“失岁”——又是仪式感。但苏轼也很看得开,只要活得长,最后一个饮屠苏又如何呢?——“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

苏轼都饮屠苏酒,可见屠苏酒到宋朝,已经是大众过年饮品了。王安石所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春风送暖”这四个字,可见人们自古都喜欢冬天吃温热之食。汉魏六朝间,宫廷就吃五辛盘。五辛者,指蒜、葱、韭之类。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辣椒传遍世界前,亚洲人基本靠吃这些东西。孙思邈的理论是:正月时,吃五辛可以开五脏、去伏热。

当然对香料的偏爱,非只中国人,实在无可怪责。香料古来难得,而且能生温热,所以中西皆用。11世纪学者阿勒·加扎利说,天使加布里尔曾建议,肉粥拌胡椒能增强性能力。1610年托马斯·道森在《夫妻食物精选》里大忽悠,说酒熬土豆,加红枣、椰子、麻雀脑袋、玫瑰水、糖、桂皮、生姜、丁香、肉豆蔻皮和甜奶油,合起来就是超级神秘的春药。

宋朝人过年,比唐朝就接地气些。宋时御宴,仪式比吃饭重要,年夜饭亦然。正菜前惯例吃果子,第一道菜配什么曲子,第二道菜配什么乐舞,都得登对着来。到第三道后,才有下酒肉、角子(饺子)等物。北宋朝廷节俭,宋仁宗半夜吃烧羊都要考虑半天,年夜饭也平淡。辽国过年却很别致,过年时,辽国主以糯米饭、白羊髓捏成团,如拳大,每帐里发四十九个,用来“惊鬼”,惊完了鬼后,大家吃了。休看是个糯米团,考虑到辽国牛羊肉奶多而蔬菜米面少,过年每帐来四十九个糯米团,还真是奢侈呢。除此之外,辽国过年还喜吃貔狸,也就是地松鼠。这玩意儿形如大老鼠,极肥,辽国主吃的貔狸是使羊奶养的。此物妙在能使肉烂,比如一个鼎里煮着肉呢,扔一脔貔狸肉进去,全鼎肉立刻酥烂——端的是好。

明朝饮食,实在无甚话说。虽然朱元璋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只是相声,但他和马皇后饮食节俭不动花样,却是真的。明末几任皇帝就很没趣,总怕自己不能长生,于是过年也常吃什么五味地黄煨猪腰来补肾,老山人参炖雏鸽来益虚,陈皮仔姜煲羊肉来补气,枸杞杜仲氽鲤鱼简直是要给孕妇吃的。袁枚一句话总结就是:“明朝官中饮食,由疗饥变成却病,所谓有菜皆治病,无药不成肴。”刻薄是刻薄了,但也说的是。

但清朝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满汉全席被全世界幻想得传奇异常,但从《光禄寺则例》里看来,此席的真正意义在于“全”,而非“精”。比如满席就是满人的饽饽桌子,全部为各种糕点馐饵与果品;汉席有鲍鱼、海参、鹿筋之类,但每席只用二两,且与猪肉同煮,形式胜于实际。乾隆皇帝下江南多了,爱吃江南菜肴,也很爱吃些“燕窝红白鸭子南鲜热锅”“山药葱椒鸡羹”,算是丰富了宫廷膳食。他老人家过起年来,冷热膳、酒茶膳、小菜、点心、汤粥、蜜饯一百零八品,但重点倒是拿些蜜饯苹果、松仁瓤荔枝、青梅瓤海棠之类的果盘摆着,主要是好看,用来消夜守岁时还能念叨“盒子摆得甚好,以后某某宫也照着摆就是”。

慈禧老佛爷净被人说奢侈靡费,但其实她老人家过起年来,费则费了,精则不足。过年吃晚膳,或宁寿宫,或体和殿,布三个桌子。老佛爷居中一桌坐了,皇帝在东桌,皇后西桌。皇帝执壶斟酒,皇后把盏,给太后祝福,老佛爷一杯酒饮三次,算是珍贵身体。真吃起来,第一类菜最常见,都是燕窝摆的寿比南山、吉祥如意,好看罢了,味道却未必好。实际上大多数吉祥菜,都在鸡鸭身上找,比如燕窝“寿”字红白鸭丝、燕窝“年”字三鲜肥鸡、燕窝“如”字八仙鸭子、燕窝“意”字十锦鸡丝。第二类是例菜,中规中矩。换个角度想想,御膳房的庖人,御前当差,大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除了康熙、乾隆这样多下江南、兼容并包、敢尝鲜的皇帝,其他大多是按制度来。何况清朝尚膳监想得很明白:有什么珍奇时令食物,天子如果吃顺了嘴,天天要,御膳房日子还过不过了?第三类是贡品菜,比如熊掌、鹿脯、龙虾,这才是见真章儿的珍奇玩意儿。可惜再好吃,太后惯例每盘三筷子,就撤了。吃到最后,按满族规矩,必须吃一份煮饽饽,也就是煮饺子。可就连煮饽饽都有花样:饽饽里放元宝,谁吃到了来年多福多寿。不用问,最后都是老佛爷吃到,大家图个开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