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二十四岁时,当纺织工人,认识了当时在外贸公司做事的我爸。在我妈和我爸还没缔结姻缘之前,颇有点儿周折。我妈编手套、打毛衣、做自行车手把儿,我爸请她去吃馄饨、吃汤包,围着我爸转的一群当地小伙子时不时还请我妈吃油馓子、吃油条。最后,我妈请我爸回家吃饭。我爸坐下来,就看见我外公拧住的眉毛。
据说我外婆说,当时做了一桌煮花生、炖鸡汤、熬鱼汤、摊面饼、红烧鳝鱼,外公的眉头皱进肉里了。我爸并不见肉眼开,没命抢吃,却教我外婆:鱼头鱼尾怎么熬汤才好喝;鸡爪其实也可以吃,广东人就吃。我外婆和我妈听得连连点头,我外公便心头不喜。等我爸去得多了,我外公发现:他自己吃到的鸡腿、鱼肉、鳝鱼越来越少,哪怕吃到,也不再有羡慕的眼光盯着他。经常是我爸一来,就在厨下帮忙:做鱼头汤,做卤鸡爪。做完了,外婆、妈妈和舅舅一起围着吃,眼睛都盯着我爸,听他说他看过的书里的事、出差时遇到的事、他喝过的酒,他看过的电视节目,他在湖里游泳时的乐趣。在我外公看来,吃鱼肉、吃鸡腿,乐趣一半在吃,一半在家里人的艳羡;但现在,艳羡没了,他不是家里的中心了。
据说我外公为这事,就生气了。某一次,忽然就发作起来,拿起门后的竹棒,挥起来就打:“让你不要来,让你不要来,你还来!”竹棍用的时间长了,由绿变黄,硬而且韧,外面泛油光,挥起来呼呼带风声,就打得我爸沿发际线淌血。
据说联防队、卫生站和派出所的人都来了——其中几个是我爸的朋友——见了血,吓坏了,问我爸是怎么回事。
据说,当时卫生站的人已经帮我爸包好了额头,血也擦干净了,我爸就托着额,看看屋里一圈人,说:“没事。我自己滑了一跤,撞了门。没啥事情。不用打破伤风针。”
据说他把人劝走后,就从我外公手里拿过竹棒,用手一拗,啪一声,竹棍脆生生地折了。据说他接着就对我外公道:
“今天你打我,算过去了。但这是最后一回了。我游泳、跑步,也会打架,打你这样的,十个不在话下。以后你再欺负他们几个,我就揍你。你欺负一次,我揍一次。”
据说从那之后,我外公忽然就转了性。变拘谨了,变老实了,变慈祥了。他让我舅舅吃鸡腿,劝我妈妈吃鳝丝,隔三岔五还问我外婆:“那个谁,啊,怎么不来家吃饭啊?”据说后来,他和我爸、我舅舅,组成了相当默契的搭档,比如用竹片编鸡栅栏,比如念着“一、二、三”,一起搬五斗橱,比如托木梁上葡萄架。每次我爸帮着办完事,我后外公就会很热情地问:
“吃不吃苹果啊?”
很多年后,我长大了,每逢跟外公出去吃东西,他还是挺喜欢点鱼头汤(冬天就放一点辣子),点卤鸡爪(还饶点儿小酒)。那时候鸡爪在我们那儿已经叫凤爪了,很流行;鱼头汤也有馆子专门做了。我外公就很得意地跟我说:“你知道吧,这些流行之前,你爸爸就给我们做上了!——是好吃!”
章鱼
地中海沿岸的人,似乎都爱吃章鱼。去希腊馆子、去热那亚湾区、去巴塞罗那,都能吃到章鱼。然而品其做法,有些不一样。
我在热那亚附近吃过一次章鱼。热那亚那一带的湾区,山海相接。地图上给你指出的城市,大多更像镇子或村庄。镇与镇之间,常靠邮政巴士连接。比如你从拉斯帕齐去利奥马特雷,十分钟走个来回的所在——坐邮政巴士,司机于是给你表演悬崖山道的飘移来回。而海边诸村更夸张:利奥马特雷和马纳多纳两个村之间,或者走沿海山道(你可以一路看见晴天时泛绿、黄昏时泛深蓝的大海,以及晒日光浴的美女),或者等上半小时,坐上小火车,然后两分钟就到下一个镇子。卖烤鱼的师傅都开玩笑:光是做等车游客吃炸鱼的生意,都养活小半个意大利了。
那里的炸鱼,主要是油炸章鱼。章鱼裹上面衣油炸,再加香料。因为保留着章鱼本身的洁白柔韧,所以真能做到外松脆而内香韧;这做法谈不上花样,但是章鱼本身很耐嚼,越嚼越爱,于是情不自禁,就吃多了。好章鱼不用加盐,本身有海的鲜味。
巴塞罗那也卖这类油炸章鱼,是非常受欢迎的小菜tapas之一;还有章鱼切开,镶上菠萝片的,味道就有些奇妙。但另有一种做法,据说很希腊化。直接用重味道橄榄油来处理章鱼:直接烤,略带焦便吃。这种做法,吃不惯的人会觉得橄榄油味重;但吃几口后,你会被烤过的章鱼外皮所折服:鲜脆可口,有种奇妙的腥香味。
我在海南海口,吃到过一个奇怪的菜。店里阿妈端来一碗汤,里面是一块块煮过的章鱼肉,另配一碗调料,是鱼露。吃时夹煮过的章鱼肉蘸鱼露吃。鱼肉煮过后,肉略松,有肉汁的饱满感,配合鱼露凶烈浓郁的咸鲜味,很好吃。阿妈还问我要不要用薄荷叶夹着吃吃看,我没敢尝试;现在想来,一定很有趣。
我在日本鸟取县,吃过一次生章鱼:那是在浦富海岸,海女会端出现捞的章鱼,切开,浇上酱油,让你扎竹签吃;这做法是极简的做法,但肉头极厚,又韧,鲜嫩无比;如果用烤过的海苔裹着生章鱼脚吃,更妙了,脆韧交加,鲜味弥漫。
但日本也不只有极简的做法。东京和横滨都有“筑地银”,这家老章鱼烧店,连粉带烤加木鱼花,是至繁的做法了。
两年前的初春,我和女朋友大晚上逛横滨,想去山下公园。不认识路,天又略冷,一路哆哆嗦嗦的。看见一家“筑地银”,天晚了,只有两个小伙子在看店,一个微胖,一个染着发。我俩过去,用英文要了份章鱼烧。看着他俩配合:微胖那位给模具刷油,染发那位把调好的章鱼丸子(外层是面糊,杂有蛋皮和海苔等,内是章鱼块)倒进模具加热,烧到章鱼丸子凝固,染发那位预备包装,而微胖那位负责撒海苔粉、酱油、木鱼花等,最后问我们要加什么酱料?
“就普通酱料好了。”“好的。”于是浇上酱料,递给我们。我们顺便用英语问:
“这里去山下公园还有多远?”
他们俩的英语似乎不算好,彼此面面相觑,讲不出来。微胖那位问了染发那位几句日语,染发那位苦苦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于是跑去厨房柜里拿了纸笔,画了条路线给我们;染发那位画时,微胖那位就从旁指导,点点画画,时不时给我微微躬身:抱歉啊抱歉啊。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啊,要不算了。”但他们还是画完了地图,交给我们,还是躬身,道:“抱歉啦!”
走出不远,就在路边长椅上坐下来吃。章鱼丸子很酥脆,木鱼花鲜,海苔清香,酱汁还是热的——因为一直在用文火加热;酱油里略带昆布味道,最后,大块韧章鱼肉跟酥软的丸子,配合得极好。我们俩分吃了,继续朝山下公园前进,“按地图,就这里了!”抬头一看,“到了!”
回去的路上,夜深天冷了。眼看要路过,我问女朋友:“再来一份章鱼烧,带回去吃?”“好。”
于是走过去,看见那二位还在呢。一看见我们,染发那位就用日式英语问:
“找到了吗?”
“找到了!”